第十九章 在我这段昏迷的时间里,做了一个接一个的梦,这些个梦都非常的与众不同, 我一说你们就都明白了,这些梦是属于回忆的梦,梦里的画面全是我真实经历过的, 从小到大,每一个阶段的一些我白天永远想不起来的记忆碎片,没有一件是重要的 事情,全都是平淡的,扯淡的,容易让人忘记的,清醒的时候有人提醒你也记不起 来的事情。由于这些梦境的事情过于平淡如水,说出来也没多大劲,我就忽略不谈 了。只谈谈我梦到快醒来的时候,那时我的大脑皮层开始慢慢在苏醒,也有了一些 思维的能力,不再是睡梦中的那种被动,被梦牵着鼻子走。 我在想,我无端端做这样犹如翻旧照片的梦,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我已经活到 头了吗? 小虫子红红一直陪在我的病房,警察两次来录口供都在我的病房里,我在梦与 梦的间隔里,似乎偷听到了他们的一些对话。我的感觉是,这些警察是永远不可能 找出真相了,因为唯一合理真相里的那个关键人物,马上就要死去了。 红红整天就喝了点牛奶,她目光呆滞,眼睛无神地盯着窗外,窗外夜色正浓, 树叶上开始凝聚了华露,令黛色更深,点染的这夜也慢慢加深。红红在想些什么, 我猜不出来,我静静地看着她,美丽的小脸蛋突然憔悴下来,令人心酸。我想挣出 手去握握她,给她一些安慰,却做不到,我动不了自己的一根指头。 也许是坐得太久,她的背不知不觉弯成了弓形,脖子也无力地歪垂着,嘴巴抿 得紧紧的,眼睛却是一眨不眨。 我说不清是心酸还是感动,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在跳了。我努力想证明自 己活着,就只能拼命呼吸。这时候,手背上突然热了一下,我看到从红红眼里滚落 的一颗大大的泪珠掉到了我的手背上,红红也发现了,收回了游得太远的目光,掏 出手巾擦我的手,同时,她也注意到了我一直在看着她。 “你醒了?”红红的语气里没有惊喜,也没有激动,仿佛我只是小睡了一会。 “你哭了?”我一开口,感觉精神突然上来了许多。 感觉怎么样?想喝点水吗?红红问我。 我说不用,我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你不要离开我一步,不然你就永远都不能和 我说话了。 她让我住嘴,别说不吉利的话。 我笑了,说,这是事实,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情,现在醒来,是回光返照。 她使劲盯着我的脸看,然后不相信地摇摇头说,那你可以照我一辈子啊。 我没理她,因为没有时间再废话了,我必须告诉她一些真相。 这时候的病房非常的安静,窗外偶尔传来风过树叶的沙沙声,这只会让安静成 为幽静,总的来说,目前的时间和地点非常非常适合安排后事。 于是我说:如果我死了,我是被谋杀的。 红红抽泣起来,说,我不知道里面有子弹。 我说,我知道你不知道,凶手不是你。 那是谁? 是我自己。 为什么? 因为我该死。 为什么?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她,说:很多年以前,我才十八岁,那两年,我一直 在热带雨林中穿行,背着枪和弹药,还有水壶,压缩饼干等等。有一天,我们小分 队和一伙越南人干上了,就在那时候,突然下了一场很猛烈的大雨,我们呼喊着一 边开枪,一边冒雨乱窜,就这样,我和队伍走失了。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我在丛林里迷失了方向,又不敢大声喊,怕引来敌人, 当时我非常的害怕,身上全是泥水,脸上也是,我一边走着,一边摔着,嘴里不停 地念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名字,还有很多同学战友的名字,我一个个地叫着,一 边走着。 后来我就见到了她,一个越南女兵,一只腿中了枪,倒在地上,头发混着泥浆, 身上披了些树叶,她本想用来伪装,但是不足够,还是被我发现了,我走过去,她 的眼睛非常惊恐,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用枪指着她,对峙了好久,当我发现 我的处境实在没有任何威胁的时候,我放下了枪,慢慢走过去,注视着她的脸。 她长得很瘦很黑,眼睛很大,嘴唇厚厚的,细长的眉毛非常好看,还长着一副 越南女人特有的瓜子脸。我解下水壶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会,接过去一口几乎把它 喝完。然后对我笑了,把水壶还给我。我也对她笑笑,把枪和水壶放到一边,靠近 她蹲了下来,伸出手去,在她的注视下,把她的衣服解了开来。 开始她挣扎,我很有耐心,等她累了,继续解她的衣服,最后,她屈服了。 雨后的树林非常安静,象现在一样安静,空气甜得象新摘下来的香蕉,我穿好 衣服后,背起枪准备离去,突然发现她的手在身后摸索着什么,战场上锻炼的警觉 让我全身神经一紧,眼角余光发现她身下有一根枪管似的东西,于是我毫不犹豫举 枪朝她扫射,一梭子弹全部注进了她单薄的身子。 她死了,我翻她的身子时,发现那只是一根木棍,也许那时候她想站起来向我 告别。我想只能是这样解释。 最后我看着红红说,我很该死,不是吗? 红红吃惊地听完我的叙述,半晌不出声,我等着,她终于回过神来,叹了一声 说,过去这么久了,何必呢? 是啊,我说,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可是,那天在 金明家里,我又见到了那个越南女人,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看着我痛苦的样子,红红问,你是说,金明的老婆? 我点头,说,是的,我看到了墙上的照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被 我杀死的越南女人就在墙上看着我笑。 所以你就要自杀吗?是你把实弹装到枪里面吗?红红盯着我问。 我摇头,凄然地苦笑一声,说,不,我根本不知道要表演那个节目,想杀我的 人是金明,子弹是他放到枪里面的,不过,这件事是谁也不会相信的,他最终可以 逍遥法外。 为什么?小虫子红红仿佛要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说,金明不会留下证据证明他放了子弹在枪里的。 那你为什么认为是他? 我说,这件事情只有我知道,金明也知道只有我了解真相,他是故意要让我了 解的,而除了我,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真相。 红红还是不明白我的话,我只好继续解释,我想让她了解真相,虽然她了解之 后,也不可能去指证凶手。 我说,警察会从子弹开始追查凶手,用不了多久,他们会发现,装子弹的人只 能是我,因为那个子弹是我的私人珍藏,我从越南带回来的纪念品,上面都刻了我 的名字,一个“虎”字。 红红还是只管瞪着我。 我苦笑着摇摇头说,你还记得我亲自送了三颗子弹给金明吗?我当时想,就当 作送给他老婆,一个很象越南女人的女人,作个纪念,谁知道,他们把它还给了我, 呵呵。 红红失惊地叫了出来,她终于明白了真相。可是,我有些后悔了,从她痛苦和 不相信的眼睛里,我明白到,告诉她真相其实是残酷的。 红红,我叫了她一声。 红红抬头看着我,我对她说,人死如灯灭,灯灭了,就应该再点一盏,而不是 从此呆在黑暗里,那是很笨的,懂我的意思吗? 红红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我的话,只管点头。 我转过脸去,看看窗子,还有夜色,我要说的差不多都说完了,头脑突然一片 空白,想不起来什么事情来,胸口越来越闷重,我感到很乏力,很想睡一觉,头顶 上有一股软软的,却又连绵不断的力量在往我的身体里抽,象抽水机一样地往外抽。 我清楚地知道,我马上就要睡着了,睡着后就再也醒不来了,我还有一句话要 交待,于是我又转过头来对红红说,红红,我家里书柜第三排右边,有一个小盒子, 绿色的,里面有一些东西,那是我从越南女兵身上搜出来的遗物,有照片,证件等, 明天你去取出来,把它们装进信封里,用我的名字,寄给金明。 你明白了吗?我问。 红红呆呆地望着我,她还不明白。 我只好说,那你记清楚了吗? 红红点头。 我放心了,闭上了眼睛,让四肢完全舒展放松下来,任由头顶的无形抽水机把 我的灵魂尽情地往外抽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