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樊君雅的求学生涯中,唯一拿到的奖状及值得炫耀的事迹,大概就只有全勤奖, 而这还得归功于薛舒晏。他非常坚持每天要载她去学校,不为什么,保护老婆上、 下学本来就是男人的责任,就算是冬天,他也是非常有魄力地拒绝棉被的诱惑,风 雨无阻,十数年如一日,连他都快要被自己坚忍不拔的情操给感动了…… 不过,她似乎并不这么想。 从脚踏车后座下来,她进校门前仍不忘警告他。“我知道你们今天期中考,给 我好好写,不准睡觉、不准恍神、不准丢铜板,要是再敢写那种‘大便当然很臭’ 的搞怪答案,回去阿姨不修理你我也会修理你。” 他扁嘴。“知道了啦!”晏晏愈来愈不可爱了,一天到晚训东训西,对他好严 苛。也许是她的紧迫盯人产生效果,他的成绩慢慢在往上爬了,至少出现个位数成 绩的次数非常少。 反而是一向表现完美的她,却在大考时出了差错,或许是填写答案时挪了位, 造成后面一连串答案尽数灭顶,标榜人性化的计算机阅卷,其实一点都不人性。 这样的失误,已经注定上不了第一志愿,这对求学生涯向来一帆风顺,从未跌 过跤的她来说,打击非常大,尤其所有人都对她抱着相当大的期望。 她很难过,但并不是因为上不了第一志愿,而是樊叔叔和阿姨惋惜的眼神,难 过自己让他们失望了。 樊君雅其实不太懂。不过就是分数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什么好在意的? 就算失误,她的成绩还是很好呀,至少他考一百年都考不出来。 不过,看出她心情真的很差,连三餐都吃得不多,他当时也不晓得哪根筋搭错 线,居然想到在庭院放烟火这招,吆喝她来看。她推开窗时,五彩缤纷的烟火在眼 前绽放,他很得意地向她邀功。“漂亮吧?”这可是花光了他这个月的零用钱换来 的。不过,乐极必然生悲,一根冲天炮飞到樊阿姨窗口,差点吓得两老心脏病发, 还烧掉窗前的黄金葛和一盆樊阿姨心爱的蝴蝶兰,其下场可想而知。 他差点被打烂屁股。 “唉唷,轻点、轻一点啦!”后半夜,他几乎是在哀号声中度过。 “活该!你没事放什么火!”阿姨这次下手很重,她一边挤药膏替他推揉,嘴 里骂着,手劲却不由自主放缓了些。 他就不能有一天安分、别闯祸惹事吗? “什么放火?是放烟火!”差一个字就差粉多了柳!“我就看你心情很不好咩 ……” 咕哝声含糊在嘴里,她听见了,眸光柔和了,笑斥:“猪头!” 语调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只可惜趴在床上唉唉喊痛的男孩,没能察觉。 这是她十八、他十四岁那年的事。 后来,直到她上了大学,他依然坚持每天接送她上课。 她始终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她其实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但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 离家最近的这一所。 上大学以来,陆陆续续有异性向她表示好感,以前读女校,全副心思都放在课 业中,如今,迈入大学门坎是展开灿烂青春的第一页,空白的感情纪录中,逐渐填 入色彩。 她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清韵秀致的容颜属于耐看型,宛如藏在枝叶间的一朵 铃兰,不特别绝艳,但清新特质总引人驻足留连。 人生中第一位告白者,究竟后续如何?樊君雅至今仍没搞清楚,只知道那天他 骑车去接她下课,她跟一个男生在交谈,隔着一段距离,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但是他知道,这个男生追她追得很殷勤。 他只能心里暗急,每天晚上祈祷她不要被追走。 等你满十八岁再说。 小时候追问过她很多次,有一次她被问烦了,回了他这一句。 在她眼里,他一直是小孩,从不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但是他喜欢她,这一点 一直是很认真的。 所以他只能等,等十八岁,她认同他的成年,以及所有成年人的行为。 十八岁以前,不可以向她告白,要追,得等十八岁以后才能追。 三个月,只要再等三个月就好了,晏晏千万别答应别人啊…… 他不晓得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晏晏突然脾气爆发,一拳挥了过去。 他整个大傻眼? 记忆中,她一直都是行止端庄、进退得宜、理智成熟的,大人才会老夸她是乖 巧的小淑女,从来没见她对谁失控生气过,一直以来也只对他一个人动过粗而已… …那个人究竟说了什么,让她抓狂成这样? 她大步走向大门口,坐上机车后座,什么也没解释,板着脸说:“回家!” “喔。”她脸色很难看,樊君雅在她多年的训练下早已练就察言观色的本事, 此时开口只会扫到台风尾,他什么也不敢多问,埋头骑车就对了。 “等一下,去河堤。”她突然又说。晏晏只要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想去河堤边 坐坐,一个人冷静思考。看来她心情真的很糟糕。 他在附近停车,让她一个人下来,沿着堤岸步行。 他耐心地等待,识相地没有烦她。 半小时之后,她慢慢地走回来,看起来心情已经平静许多,一开口便是:“你 又偷骑机车。” 未满十八岁,不可以无照驾驶——她说过很多遍了。 十八岁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是不是未满十八岁,做的所有行为都会被否定?十 八岁以前,整个是废人就是了? 他很不服气,十八岁的依据到底是哪里来的? 以前他还可以乖乖接受、默默等待,不与她抗辩,可是现在大敌环伺,差这三 个月,也许影响的就是一辈子的幸福! “晏晏,那个追你的男生——” 话尾被她熊熊扫过来的一眼瞪掉。“谁告诉你他在追我的?” “看得出来呀——” “没这回事。”她再度打断。 “喔。”他不晓得晏晏为什么要否认,不过她既然这样说,他就这样听。“那 你为什么要打他?他欺负你吗?” 如果是的话,那绝对不可以原谅。 他怕她吃了闷亏,受到伤害却闷着不说。 “你讲没关系,我替你出气。”她一直觉得父母死后,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什么事都自己扛,独立又倔强,可是其实不是啊,他一直都在她身边陪她,她受委 屈的话,一定会有人让她靠,她哪时才会看清这一点呢? “谁说他欺负我了?”她奇怪地瞥他一眼。 “没被毛手毛脚?” “没。” “没被乱抱乱亲?” 她回敬一记白眼。这种事通常都是他樊大少在做的吧?他到底是哪来这么荒谬 的猜测? “没被下药迷昏、拍裸照、做一些乱七八糟……” “你想死就再说一句!” 阴沉沉的警告让樊君雅松了一口气。至少他可以肯定她没受到什么无法弥补的 身心创伤了。 “那你到底打他做什么?”根据他对她的了解,如果不是忍无可忍,踩到她的 底限地雷区,她是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失控的。 “还不都是因为你!”她倏地收口。 “我?”他怎么了? “没事。”她绕回机车后座。“回家吧。” “我到底怎么了啦!” “你争气一点就没事了!” 又扯到这里来!晏晏跟老妈讲的话真是愈来愈像了,三句话不离学业。为什么 一定要读书才有出息?他就不喜欢读书咩!他以为,她可以肯定他的,就像小时候 那样,微笑响应他考卷上的另类幽默,不会以成绩好坏来论断一个人未来的发展, 可是近几年来,她愈来愈少对他笑,总是逼他读书,他真的很不喜欢这样…… 今天一早醒来,眼皮跳个不停。樊君雅揉揉眼。他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是眼 皮这样猛跳,总是让人心里怪别扭的。 今天开始,他要参加学校为期一周的夏令营活动。 虽然课业的表现不怎么样,但是他在团体活动的表现还挺耀眼的,举凡带队、 活动策划之类的,导师每学期末给的评语都不脱“活跃领导型人物”之类的,算是 他少数会被夸的优点。于是他也只能在课外活动中多参与,捞几支小功、嘉奖来补 课业上的大败笔,否则连他都觉得自己会被延毕。好不容易快要让他盼到十八岁了, 却好死不死卡在夏令营上,简直人算不如天算。 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他怎么也不甘心,一大早起来就预先写了十几张字条, 一一贴在她有可能看到或经过的地方。 既然都快满十八岁了,早个两天,他想晏晏应该不会那么计较吧? 他实在没办法再多等一个礼拜,最近老是莫名觉得心绪不安,眼皮连跳了三天, 再铁齿的人都要心里发毛,何况处处大敌环伺,整整七天看不到她的人,谁晓得会 有什么变化,万一他一个礼拜后回来,迎接他的消息是她交了男朋友,他一定会哭 倒长城。 用最快的速度帮家人买完早餐回来,老娘说她出门去了。 他表情好闷。 明明叫她等他的,她故意装作没看见!如果出门得早,不赶时间的话,晏晏常 会在巷子口出去那间麦当劳坐一下,喝一杯热咖啡看早报。他碰运气过去,在靠窗 的位置搜寻到熟悉的身影。他不敢过去打扰她,昨天一支期中考作弊的小过通知单 寄回来被她收到,她已经摆一个晚上臭脸给他看了,完全不听他的解释。 眼看她已经从财经版看到娱乐版,犹豫了半天的他,还是拎出手机试运气。 她低头看了下简讯,收好报纸,起身走出来。 “你不是该去学校了?来这里做什么?” “你……气还没消?”一张晚娘脸,看样子不太妙。 “你也知道你做了让人很生气的事?那干么要作弊?你以为这样考好一点我和 阿姨就会比较开心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老是我行我素,想怎样就怎 样,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阿姨年纪有了,你还想让她为你操多久的心?”他这个当 儿子的人真的一点都不愧疚吗? 樊君雅被骂得很委屈。“又不是我要作弊,人家硬塞给我的咩!”他来不及拒 绝,然后就被抓包了,有够逊。 “最好有这么热心的人。”作弊和被作弊,抓到是一体同罪,最好他人缘好到 不用开口别人就会自动为他以身犯险。 “真的啦!那女人是花痴,倒追我很久了,才会!”完蛋!话一出口,他就知 道失言。 虽然他不以为晏晏会为他吃醋,不过这种烂桃花,说出来也没多光彩,只会更 让她认定他很会惹麻烦而已。 “不错啊,桃花很旺嘛。”她冷哼。 惨了,表情果然更难看。 “又不是我去惹她,她自己要倒贴过来,我哪有办法。”他低声下气地扯扯她 衣角。“对不起啦,晏,你不要生气了!” “跟我道什么歉?找阿姨说去。”为了那张小过通知书,阿姨昨晚又气得失眠 了,她愈想愈有股掐死他的冲动。“王、八、蛋!” “痛痛痛!”原因无他,手臂正遭受凌虐。 “活该!”她火气都还没消,他自己要来送死,怪谁?他被捏得泪眼汪汪,哀 怨自言:“所以今天不能告白了吗……” 有谁告白的场面会这么凄惨的?他怀疑他说出来也只会被打得满头包,可是… … “晏晏,我喜欢你喔。” 非常勇者无惧。 “……”他真的很不会看场合说话,对吧? 面对这样的天兵兼二百五,薛舒晏彻底无言了。 见她沉默,以为她没听清楚,樊君雅又重复一次:“我喜!” “你真的很想被我揍是吗?”眼下的情况,他还希望她怎么响应? “不是,我是想听你的回答。” 既然他如此不识相,那她也不客气了。 “谢谢,这是我的荣幸!”语调一转,她咬牙道:“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啊?!” 想得美! “可是你说我满十八岁就可以追你的,只差两天而已,不要那么计较!” “十八岁代表成年,可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你能吗?重点不是年龄,而是你 根本没长大!一个小孩子,没资格对我说这种话。想想你自己的所作所为,你能够 给我什么?凭哪一点要我回应你?哪天你可以白目的事情少做一点、思想成熟一点、 像个男人一点,让阿姨少担点心,我就会承认你长大了!” 所以是……被拒绝了吗? 虽然这在预期之中,不过还是好受打击。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是这样的意思吧?“不然……你可不可以等我?” 总要给他努力的空间呀,等他变成男子汉,可以让她放心、给她依靠的时候再 答应,在那之前,先不要给别人追好不好? “……”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自己摸摸鼻子转身走开。 他还要赶去学校集合,再晚会来不及,然后又得多两支警告通知单寄回家让老 娘罚跪了。 罚跪是没什么,但是晏晏才刚叫他要有责任感、像个男人一点,他不可以再出 包,让她更加觉得拒绝这个废材的男生果然是正确的。 记忆中,向来笑容满面、乐天知足的他,很少这么垂头丧气的……薛舒晏看在 眼里,胸口没来由地揪紧。 她会不会——说得太过火了?伤到他了吗? 反复地张口、闭口,就是喊不出声。平日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一时之间要她拉 下脸来实在有困难。 一辆自行车骑过人行道,堪堪与他擦身而过,而那个少根筋的大男生跌坐地面, 傻愣愣了几秒,再拍拍屁股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这下,她真的毫不迟疑地喊出来了—— “樊君雅,你给我站住!” 迈出的左脚停在半空中,他以很可笑的姿势金鸡独立。 耍什么宝啊他! 薛舒晏努力忍住不笑出声,才能继续板着一张脸。“放下啦,谁跟你玩一二三 木头人!”她气闷地瞪人。“走路是这样走的吗?” 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她怎么能相信他会安然到校? “可是我快迟到了!” “闭嘴。”她一把抓过他,到路口斓出租车,再将身上仅余的千元纸钞塞进他 掌心。“记得打电话报平安。” “喔。”晏晏就是这样,骂人时不假辞色,但骨子里还是很关心他的。 他扬起太阳都为之失色的灿烂笑容,进出租车前,出其不意地啄了下她唇瓣, 然后立刻关上车门,逃离肇事现场。 薛舒晏足足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这家伙!给他几根甘蔗,就开起糖厂来了! “王八蛋!” 低低的斥骂声中,却揉进一丝连她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