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有一天经过水族馆,他顺手买下两条孔雀鱼,一条红尾,一条蓝尾,还有两条 红通通的小红豆鱼给她。 “要养的话,水族馆里的鱼比较健康。” 她接过时,露出了一些些开心的笑容。 也不过是个廉价、顺手买的小东西而已,她却好慎重地道谢。 他突然觉得,这个娇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其实没那么娇不可攀,说穿了也 只是个真诚单纯而容易讨好的大姑娘。 一天,又一天,她除了说心事,也慢慢会想了解他、关切他的事,可是她对他 一无所知,他也从不谈自己的事,包括他家里有哪些人、他的生活、他的喜好、他 的交友圈…… 她尝试问过,当时,他没什么表情地扯唇,目光移向她刚解完的习题,淡漠回 答:“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我想知道呀。” “这不是秘密,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 “可……可以吗?”他允许她私底下打听他的事情吗?这样会不会……太不尊 重? 看穿她的想法,傅克韫嗤笑。“死脑筋。”大小姐脑袋有够直,她就算找一打 侦探来调查他,她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就算知道,又能耐她何? 如此真诚的千金小姐,这年头不多了。 后来,有一回他来上课时,遗落了课本忘记带走,她不确定他哪一天有课,怕 他没课本可用,向管家问了他住所的地址,请司机载她过去。 她永远无法忘记当时的冲击,老旧的公寓、狭小的空间,堆满杂物的楼梯,连 空气中都有淡淡的霉腐味……她无法想象这种地方该怎么住人。 他住在公寓的五楼,爬上来时她已经气喘吁吁。这是整栋公寓的最顶楼,如果 是夏天的话,阳光照射下应该会更闷热…… 她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响应,住在对面的邻居大嬏正好要出门买菜,好心 告知:“你找傅克韫的话,他忙着打工,白天都不会在啦!如果是找他妈,可能要 在附近碰碰运气,运气好一点应该捡得到。” 捡得到?“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平日三姑六婆惯了的邻居大婶,完全将买菜大任抛诸脑后, 话匣子一开,便抓着她说起附近口耳相传,关于这对母子的诸多八卦。 杜宛仪本是觉得背地里道人私密事的行为有欠妥当,如果傅克韫愿意,应该由 他来亲口告知,但邻居大婶超热情,主动抓着她,一说就是一长串,让她想拒绝都 不知从何拒绝起。 她愈听,心情愈沉重,走出公寓时,步伐几乎重得迈不开。 大婶说,他母亲以前是做“那个”的。 “那个?”是哪个? 大婶瞪她一眼,觉得小女孩好单纯。“就是‘那个’!靠女人原始本钱讨生活 的那种!” 她顿悟,大惊失色。“这种事……没有根据不能乱说……”杀伤力多大啊! “这件事大家都嘛知道,早就不是秘密了。”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说。 大婶还说,听说他母亲很不干净,全身都是病。想想也是,以前接过那么多客 人…… 她现在不只全身是病,人也疯疯的,每天在附近乱晃,随便抓着路人讲一堆莫 名其妙的话。 大婶甚至说,傅克韫是父不详的孩子。做那种职业的,一不小心很容易有小孩, 不过父亲是谁,恐怕连生他的母亲都弄不清楚…… 大婶还说了好多,她内心冲击得完全无法动弹,直到那一刻,她才强烈意识到 两人生存的世界,差异有多巨大。 那是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人生,而傅克韫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成长,他吃过多少 苦?承受过多少歧视、屈辱?为了生存而挣扎……而她居然还向他诉苦自己身为杜 家大小姐的诸多无奈,那与他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听在他耳中,是不是很讽刺? 觉得她无知幸福得可恨?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没叫她闭嘴,没骂她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一直 以来只是安静聆听,为寂寞的她买来小鱼…… 他不是一个温柔的男人,至少言行举止都攀不上温柔的标准,有时候说话还实 际残忍得刺人,但是、但是……她现在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温柔贴心, 想到他陪伴生日时孤单寂寞的她、带她尝小吃、看穿她的失落而为她买来健康好养 的小鱼安慰她……如今回想起来,这些举动让她心酸疼痛得难以言喻。 这样的他,为什么还能平心静气为她做那些事情?明明、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被 安慰的那一个…… 恍恍惚惚走出旧公寓,她没坐上车,司机在后头缓慢地开车跟随。她需要走一 走,厘清混乱的思绪。 经过外头的便利商店骑楼,前头一名妇人蹲下身,拿棒棒糖在哄小男孩,她以 为那是男孩的母亲,但是在里头购物的少妇急忙奔出,推开妇人,将孩子拉得远远, 也不管失不失礼,便拿纸巾在妇人碰过的男孩手背上猛擦拭,一副对方身染瘟疫的 模样,生气地训斥儿子以后不准靠近那个疯婆子…… 好伤人。 少妇拉着孩子走了,中年妇人被推倒在地,没急着坐起,目光仍追着男孩离去 的方向没有移开。 她来到妇人身边,对方一伸手,也不管抓住的人是谁,便径自说了起来。“那 个小男生……好像小韫小时候,如果我有当个好妈妈,好好照顾他的话,他应该也 会这么快乐吧……” 杜宛仪立刻便明白对方的身分。 她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腕上,轻轻挣动。 妇人无所谓地笑,似乎也习惯了。“你也要去洗手消毒吗?” 她没说话,挣开手腕后,由包包里掏出面纸,拉起妇人染了尘土的双手仔细擦 拭干净。 妇人仰头望她。 拭净双手,她笑了笑,朝妇人伸出手,没有迟疑地握住,拉了她一把。“来, 我陪你回家。” 妇人又瞧了瞧她,递出那根被少妇扔回来的棒棒糖。 “谢谢。”她接过,拆了包装放进嘴里。 这让妇人露出一丝笑容。“小韫以前也很喜欢吃这个,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我 都拿这个哄他。”买不起更昂贵的玩具饼干,唯一能给儿子极致骄宠,也只是一根 廉价的棒棒糖而已。 “是吗?”真难想象傅克韫含一根加倍佳棒棒糖的样子。 那天,她陪妇人回家,坐了好一会儿,听对方谈了很多傅克韫小时候的事情。 “你去过我家?”下一回上课时,他突然问。 “嗯。”她小心翼翼,偷觑他的表情。“不、不能去吗?” 不是能不能去的问题,而是她没吓得尖叫、落荒而逃,实在颇令他意外。 “如何?八卦应该也听了不少吧?”如果她曾经好奇过,那应该可以满载而归 了。 淡漠的口气,听不太出情绪,她无法分辨那是不是讽刺。“你——在生气吗?” “没什么好气的。” “那,我下次还可以再去吗?” 傅克韫挑眉,凝视她半晌,移开视线。“你高兴就好。” 于是,之后她偶尔有空会过去探视他的母亲,送些好吃的点心给她,替她梳理 散乱的发丝,听她说那些小时候没办法对傅克韫说的童话故事。 有时来了见不到人,在附近找到被邻里无理对待的傅月华,她会牵着她的手回 家,再听她说那些旁人不愿意听的话。 她总是忏悔,自己对儿子很差劲、很差劲。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