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望着他平静的睡容,她多希望,时间能就此停止,好让她能永远永远这样看着 他,与他倚偎,那么,她一定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然而,不可能的,对不对?她用她的命,换来了他的,当她眼一闭之后,就再 也见不到他了。 燕双飞,让他们一夕成双,她便已心满意足。 指尖按上他手腕,脉象十分平衡,确定已无中毒迹象,她宽慰地一笑,幽幽清 泪顺颊而落。 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可她真的好舍不得他呀—— “保重,就算不为自己,至少,为了我,好好活下去,我不要欠为我伤心,我 想看你快快乐乐成亲生子,就算……给你那一切的人,已不再是我……”她哽咽难 言,在痛哭失声之前,她掩面奔出老旧木屋,深怕再多停留片刻,她会眷恋得割舍 不下他。 她不想让他看见她毒性发作时的样子,他一定会很痛苦、很自责,并且无法原 谅自己,既然结局无法避免,那么她只求他能好过些。 一步步,步履虚浮、恍恍惚惚地顺着本能走出大片竹林,眼前是凄清荒凉的山 路,体力急遽流失,她咬紧牙关将步伐迈出,终于在撑不下去的那一刻,跌撞上一 颗大石。 疼。但是如今的她,深身无一处不疼,她早已不在乎身上再有几道伤。 失神地看着殷红鲜血自额际不断流出,她像是没有感觉,跌跌撞撞地爬起身, 望向前头的断崖。 这是天意吗?她只是想避开他,没想到上天还真替她安排了一条永远避开的路。 这样也好,对吧?让他连尸骨都找不着,就这么一了百了,不用面对她,他就 不会太痛苦了。 愧疚,也许有吧!但是他说过,他不爱她嘛,他对她只是责任性的呵护,那, 他就不会太痛苦了,悲伤之后,他还是可以找到一个他爱的女人,好好过他的下半 生。 别了,我此生的最爱。 步步迎向断崖,狂风吹起衣袂飘然,衬出凄艳绝尘的美丽—— 秋若尘由混吨中幽幽转醒,呻吟了声,干涩的喉头强逸出声音。“灵……灵儿 ……” 得不到回应,他撑开沉重的眼皮,发觉自己仍在木屋之中,却不见灵儿的身影, 他心急地撑起身,却因体力不支而又跌了回去。 “灵儿、灵儿!”他连喊数声,回应他的,仍是一片岑寂。秋若尘开始慌了! 他伤得这么重,灵儿绝不可能在这时弃他而去,除非出了什么事! 脑海依稀记得……那如真似幻的情欲激缠……灵儿! 他倒吸了口气,低头审视自身凌乱的衣着,再留意到床上的落红痕迹……他再 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来。 以他那时的状况,哪来的力气产生如此异样的冲动?更怪异的是,欢爱一场过 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明显好转……太离奇了!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 内情。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走出木屋。就算翻了这座山,他都要找 出她来。 “灵儿……你在哪里,回答我!”每当虚弱的身子即将倒下,他便抓住竹身稳 住自己,视线昏茫一片,胸口窒疼得几乎喘不过气,却完全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灵……儿……”她千万不能出事啊! 奇异的感触使然,他不往山下走,反而咬紧牙关,抹去额际冷汗,一步步朝更 险峻的山上行去。 突然,地上奇异的红点吸住了他的目光,他弯身探察。“……血!” 他一阵心惊,不断安慰自己,或许是某个受伤的小动物留下的,不会是他的灵 儿,绝对不会! 心中虽如是想着,但不受控制的步伐,仍是沿着血迹行去。他一定要确定那不 是灵儿,他才能放心地告诉自己,他的小灵儿依然安好。 行至断崖处,某颗大石上一摊怵目的血迹引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他心绪紊乱, 不祥的感觉令他惶惶然然,挹眼瞧去—— 血液顿时一片冰凉,心中几乎在那一刻停止! 断……断崖边……那是……那是…… 他颤抖着双手,拾起悬在崖边的绣花鞋。那是灵儿的,那是灵儿的!前两天, 他才刚陪她上街选购的,不会错! 难道?! “不——灵儿——”他心胆俱碎,扑上前狂吼。 一望无际的崖底,空留袅袅余音。 由这儿跌落,还有生还的可能吗?他再也无法自欺。心,沉入了寒彻心扉的无 底深渊,好冷,好冷—— 原来,他们今生当真无缘吗?鸳鸯梦已碎……他绝了念,没有她的人生,生有 何欢? 灵儿啊灵儿!你若须世,我绝不偷生,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陪定你了! 两颗清泪随风堕,他闭了下眼,悬空的脚正欲往前跨去—— 不对,若是——灵儿没死呢?他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怎能轻易自绝?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亲眼见她魂断,他绝不死心! 再度醒来,秋若尘发现他已安然躺在自己房内,而床边,是忧心如焚的母亲, 以及冷眉微蹙的父亲。 “我……”一出声,才发现声音干哑得难以辨识。 “若儿!你终于醒了,快告诉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弄成这样?灵儿 呢?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一连串的问话,字字锥心。 “灵儿……”是啊,灵儿呢?他也想知道啊!他的灵儿呢? 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那俏皮可人的小丫头,依然绕在他身边打转。 不曾离去…… “爹,我求你一件事!”抑下满怀沉痛,他望向父亲。 “是关于灵儿?”谷映尘心知肚明,那样的神情,只有在关乎到挚爱女子安危 时才会出现,这痛,他尝过。他这儿子怕是爱痴了灵儿。 “是的,灵儿可能……坠崖了。”秋若尘吸了口气,不让泪滚落。“就是在爹 娘相识的那座山边,能不能请爹——” 不用多言,他已充分明白儿子的意思。 这些年,他也曾与水心携手重游旧地,那儿高山峻岭,若真坠崖,绝无生还的 可能,痴傻的若儿如果坚持见尸,没有一定的武学基础,以及出神入化的轻功,根 本办不到。 “你好好养伤,若真如你所说……我会将灵儿送回你面前。”起码,谷映尘还 有这等自信。 将灵儿送回……那么,是人,还是…… 秋若尘深深一叹,再也无力多想。 七天了!灵儿依然生死未卜、芳踪渺茫。 “没有?不可能!我不相信,我要自己去找!”体力已恢复些许,从他能够起 身下床开始,他就一直想这么做了。 他怕寂静,真的好怕!因为一旦静下来,脑海就会浮起太多可怕的揣测,将他 逼入发狂的境地。 只要一想到灵儿或许就在某个角落哀哀唤他,他如何坐得住? “若儿,你冷静点,你爹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难道你还信不过自己的父 亲吗?”秋水心安慰他道。 “不是这样的,娘,我只是太想念灵儿,灵儿一定也在盼我,我必须亲自去找 她,求求你,娘,别拦我……” “你这又是何苦?”自己身子都还虚着,却满心惦念着吉凶难测的未婚妻…… 唉,她的傻儿子,明知道灵儿叵真坠崖,都这么多天了,早已了无生机,再做什么 也全都无济于事,他又何苦强撑着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见汪以灵儿,才是真正的苦!”所以,现在的他,一点都不苦,因为他还有 残存的希望,就够支撑他活下去,穷尽一生,只要一日不见她的尸,他就绝不死心! “有你痴情相待,灵儿也算不枉此生了。”轻唛的叹息由门外传来,静伫好一 会儿的唐逸幽缓缓走了进来。 “姑丈。” “所有的事,我都听说了。” “姑丈!侄儿有负所托,没将灵儿照顾好!”双膝一变,他当着唐逸幽的面重 重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别矮了尊严。”唐逸幽双腕一扣, 硬是将他拉起。 “尊严……呵!那算什么?还不了姑丈一个完好的女儿,挽不回我一个甜美的 未婚妻!”若尊严换得回灵儿,他愿意啊!付出任何代价都愿意?! “所以你不惜一切,坚决找回灵儿,即使那后果不是你所承受的?” “什么意思?”秋若尘敏感地一怔,惊觉他话中有话。 唐逸幽扣住他手腕,敛眉沉思。“如果我的推断没错,你服过‘燕双飞’。” “‘燕双飞’?”他听过此物,但那仅只是传说罢了,他没想到,世上真有此 物。 那么……他瞪大眼,若姑丈所言无误,在当时的情况,会使用“燕双飞”的, 也只有灵儿了! 他通体发寒,揪沉的心——碎了! 将所有的事集结起来,真相早已呼之欲出。 难怪,难怪他会在那种情况下,与灵儿有了夫妻之实,难怪灵儿会在事后远离 他……她并非遭人毒手,而是选择自了! “天哪,是我!是我害死了灵儿——”该死的是他、是他呀!而灵儿,却代他 承受了这一切,要他亲手将他推向死亡深渊,教他如何原谅自己?! 身中剧毒,再跌落万丈断崖……她还能有存活生机吗? 灵儿呀,你真傻!我情愿死的人是我,你知不知道!眼看你以命相护,你教活 下来的我情何以堪? “姑丈,我对不起你——” 唐逸幽轻轻摇头。“不怪你,这是灵儿的选择,我这个当父亲的,只是尊重她 ……” 他愈是这么说,秋若尘愈是悲痛得难以自恃! “若儿——”谷映尘低唤,像是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爹!”他急忙冲上前 去。“怎么样,找到灵儿了吗?” “你——不会死心的,对不对?”除非将他要的答案给他,否则,谷映尘怀疑, 他可能会永无止境的坚持下去。 爹为什么这么说?莫非…… 他不敢呼呼、不敢发问,惊惧的眼眸,就这么与父亲对望着。“我,只能给你 这个。”递出手中之物,同时,也见着了他惨无血色的脸庞。 这……是灵儿那天穿的衣物! 残破的衣衫,沾着斑斑血迹,将它捧入怀中,秋若尘悲难自抑、痛断肝肠地狂 吼失声。“灵儿——” 脚步一踬,颠狂的痛穿心噬骨,气血翻涌的冲击难以生受,鲜血自口中狂呕而 出。 “若儿!”三道心惊的呼唤同时响起。 眼前一黑,他坠入了无边黑暗。 再度醒来之后,他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未再掉一滴泪,成日宛如游魂,仿 佛所有的知觉也已随灵儿死去,麻麻木木、神魂空洞。 他心已绝,灵儿是为了他,才会断送年轻的芳华生命,他本当陪她长眠,她现 在一定好孤单、好寂寞,她一向都爱缠他,那么,这一回,就由他前去寻她,黄泉 之下,再度相随。 执起锋芒闪动的匕首,他毫不迟疑地压向胸膛——锵! 一只珠钗飞来,打掉了手中的利刃,他目光由痛麻的右手移向门口。 “你真是我的侄儿吗?我觉得好丢脸!”谷映蝶冷冷地道。 姑姑……他似有若无地扯动唇角,发不出声音,他有愧于心,无颜面对她。 “我女儿死得好冤,你不配她如此相待!” 秋若尘脸色一白,死咬着牙,不自觉握住双拳,紧得指尖泛白、紧得十指陷入 掌心,都还浑然未觉。 “灵儿牺牲了性命来救你,结果呢?你是怎么回报她的?任意践踏她以命相护 的一切,我怎能不恨?我女儿牺牲得太没有意义!如果你认为这么做对得起她,请 便!” 拾起地上的匕首,她用力塞回他手中。“拿去!要死要活,不关我的事。”秋 若尘怔怔地看着,微仰起头,“姑姑,你——怨我吗?” “用力的一刀刺下去,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恨你与否。”她冷声道。 他懂了……却懂得好心酸。 唐家人,没有一个怨他,所有人都希望他好好活下去,才不负灵儿以命相替的 深情。 反倒是他若真舍命相陪,他们才当真会怨他,是他太导弹了,无法承受打击, 却累得所有同样悲伤的人,陪他同受煎熬。 手一松,匕首自手中滑落。‘对不起,姑姑……“ 谷映蝶放缓神情,“这才是我的好侄儿。记住,你的命,是灵儿换来的,你没 有资格结束它,真爱灵儿,就为她好好活下去,否则,连她都会恨你。“ 他们爱灵儿,但,同样也爱他,失去了灵儿,就更加希望能保住他。 “我懂……强抑酸楚,他绽出微笑。“姑姑,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婚期依旧,灵儿是我的妻子,任何事都改变不了。”她曾说过,死都要嫁他 ……这是她的心愿,她已期待了一辈子,他何忍负她?纵是鬼妻,他也要娶!谷映 蝶心神一动,微微启口,最后却仍化诸无言的幽叹,黯然点头。 这是一场奇诡幽异的婚礼,没有大红喜字,没有龙凤双烛,没有锣鼓喧嚣,更 没有络绎不绝的宾客,由里到外,只弥漫着忧伤的气息。 秋若尘一身清逸素衫,除了白,找不着第二种颜色。 手捧灵牌,微风吹起飘扬白衣,他神色清寂,无视于来自四面八方的侧目,一 步步将灵儿的牌位迎回。 “一拜天地——”谷清云忍着哽咽,扬声喊道。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望着无言的牌位,他弯身一礼。 “送入洞房!” 这一刻之后,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灵儿呵,他的妻。 夜,静得无声无息,只有秋风卷动落叶的沙沙声,此时此际,备觉凄清。 秋若尘靠坐床头,珍怜万般地将牌位捧着。 “爱妻唐灵儿之灵位” 指尖顺着刻痕,字字抚去,好似也给予她电子学沉的怜惜与温柔。“灵儿,灵 儿,你感觉到了吗?我真的好想你……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再度拥抱你?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真的!” “从没想过,我们会阴阳两隔,看不到你、碰触不到你的感觉,好难受……你 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呢?”旋即,他笑自己的多此一问。“我真傻,你当然也是, 一向最爱赖在我怀中、缠着我说上半天话的你,会不会好想念我的怀抱?” 于是,他绵绵密密地将“她”护进胸怀。“我在抱着你呢,感觉到了吗?这是 你期待了好久的洞房花烛夜,你一定要陪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度过哦!” 漫漫长夜,有她相伴,他并不寂寞。 燃烧中的火烛,摇曳着某种奇异的幽影,沉醉在凄楚温存中的秋若尘一震,敏 感地望几窗外。“谁!谁在外面?!”他迅速起身,推开虚掩的窗扉。外头,只有 一轮斑驳月华,以及三两株摇曳的树影。 是他多心了吗? 低下头,轻抚着爱妻灵位,他低喃:“或者,是你不舍我愁绪萦怀,故来慰我 凄伤?” 无所谓了,是人也好、魂也罢,人都只认定这名今生唯一的妻。 灵儿呀,你若有灵,请魂归来兮,与我长相左右、岁岁朝朝——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