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总统套房”今天一早就显得热闹,孟媛早早来到大堂门口,等着接艺校学生 的车。七点三十分,“总统卫队”的扮演者就来到了这里,二十个学生都穿着威武 的军装,手里还拿着也是在舞台上用的全自动步枪。他们一跳下汽车,就哗啦啦地 站到大堂门口,把两位迎宾小姐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要不,准是要来 大人物了。 然而,谁都知道名字叫“总统套房”的“总统套房大酒店”,实际上“总统” 一个没来,可“总经理”一类的可太多了,自打开业,还没住进来一位不带“总” 字的人。这年月,据权威人士透露,从数量上看,世界上的总经理和世界上的老鼠 已成正比。在北京,这种说法逐步得到验证:谁要是在大街上扔块香蕉皮,假如有 十个步履匆匆的人被滑倒,这里面至少有七个总经理、两个董事长和一个正忙着要 去印名片把头衔改成总裁的人。如果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就在这些人物们摔倒的时 候,免不了还会碰着另一伙正计划当“总经理”的人——这些,都是马达里在员工 餐厅用餐时,敲着饭盆发布的。 王卫东是北京人,但已在山西落户,才不关心北京正流传什么呢,乘着庞大车 队中其中一辆最气派的“红旗”车,风风火火地赶向北京。他绝不允许别人不叫他 “王总”而开口说话,况且他对丈母娘都是要唤一声“主任妈”的——尽管老太太 十年前就离开了县妇联主任职位。他的身高挺直了腰能到一米七,长得又黑又胖, 脸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泛着油光,他的腰围三尺二,裤长二尺七,常难为了第二位 媳妇,不知该怎么帮他叠裤子。王卫东有两只虎虎大眼,走起路来八面威风,有神 有派,还有钱。他有钱都是凭真本事挣来的,一不坑,二不蒙,三不骗。他新近花 了好几万,才把原来的“卫东运输服务部”改成现在的“环球运输总公司”,气儿 也并没有完全顺过来。主要是他这位丈母娘——又瘦又小的老太太,看上去跟出土 文物似的,从来都没正眼瞧过一眼女婿。王卫东带着就要临产的媳妇赶到北京,要 把孩子生在“总统套房”,不光要把老太太的眼神儿正过来,也要为自己正正名。 况且他那么爱他的媳妇秀英,还因为自己当年被母亲生在一间破房子里,据说还是 难产,出生的时候就不顺,三十九年来难免历经磨难。他就是要耀武扬威,而且还 带来了县电视台的人,好好张扬一下,但也绝不是仅仅为自己,为秀英,而是要为 他这拨到山西插队的哥们儿吐口恶气。 当年,他随着同学们上山下乡,到山西一个偏远的农村插队。干了一年下来, 只有六十斤麦子分给他,而且因为拉了几次肚子,工分不足,倒还欠生产队钱。他 原本是想和大家到农村炼一颗红心的,但他的心越炼越黑,楞是把生产队的一头耕 牛给宰着吃了,还骑着吱吱乱响的自行车,分给十里八里的知青们,那年月屠杀耕 牛比杀人的罪还大,知青点“点长”开始凑钱,其中有三毛六是准备支付枪毙他的 子弹钱。一颗子弹一毛八,希望毙他的人枪法能准一点,两枪就得了。要不是傻大 黑粗的他常给村长、乡长做“现代长工”,要不是知青们联合行动四处求情,要不 是村长、乡长特别同情这个身体最瘦却是最能吃、毫无知识的知识青年,他肯定就 完了。村长把他保了下来。谁也不知道村长是用什么办法保住了他。不久以后,人 们只知道他忠心耿耿地把村长有点缺心眼的二闺女娶到手,可他比村长的二闺女更 缺心眼的竟不知道生孩子的基本准则。当二闺女稀里糊涂地把做成糖块一样的耗子 药吃了,英勇就义后,尸检时发现她竟还是个处女,肛门却松弛得要脱落下来。 他从第一个媳妇死时,就从被人恨中学会了恨别人。那时他的知名度就从村里、 乡里,扩展到县里、地区,他没有人可怕,没有人不怕他。这为他以后创业打下了 良好基础。他原以为就这么活下去了。过了十几年,不曾想一道文件下来,他这回 真的可以回北京了。他换了新衣服,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十几年来无家无业。不 抽烟不喝酒,倒是有些钱,他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从北京站出来,一咬牙叫了出 租车,而且是两部,一部装不下他带回的东西,堂堂正正地回到了度过童年的那个 小胡同,街坊四邻围着他看,他忽然像个“总统”一般,给他的母亲增了一回光。 可他没找到接收单位,只好在家门口一带卖起羊肉串来。他卖的都是真羊肉,可能 冲了别人的生意,他的摊子被砸了。离开这里十几年,早没了他的地头,谁都比他 横三分。几个月后老母亲过世了。留给他两间房。他就把挨着街面的南墙打通,准 备开一家小铺子。刚收拾好,法院的人就来了,说这房子的产权不是他家的,他爷 爷活着的时候就立下遗嘱,这房子是留给他叫姑姑的人的。他二话没说,再也不想 多看一眼那房、那街、那他妈的没什么可爱的一切,扭头就返回了山西。当人们抢 山占地挖煤窑的时候,他不吭不哈地从县农机厂弄来一辆报废了的汽车,把人们挖 出的煤运到县城,一车就挣二十块。不到五年,他已发展成拥有二十几部汽车的老 板,还拥有一个媳妇。 他比她大十三岁。他爱她,爱她像远山走来的野娃,一个心眼儿,闻着味就能 找到老公,从来不会上错床。这时,他在县里早已是名声显赫的人物。一到年底, 县长都会找他来,拿着一叠县招待所的发票让他报销。他二活不说,就让秀英—— 既是媳妇又是出纳,当时就拍钱。没什么说的,这年月能富的都富了,但是财政没 钱,可谓是“崽肥娘瘦”,但无论怎么做,也感动不了丈母娘。结婚那天他叫了声 “妈”,老太太竟没看他一眼。秀英赶紧贴了他耳朵悄声说:“要叫主任妈,大街 上的人都是管妈叫老主任的。”他赶紧改了口,唤一声“主任妈”,才看见老太太 的眼珠原来也是黑色的。那天,天还没黑秀英就拽他进了新房,上了新床,脱了新 衣,光了新娘身,还在屁股底下垫上了新的白方布,要见了女儿身的血才行。她胖 乎乎,白光光的身子散出乡村田野的气味,撩得他心惊肉跳。刚想夸她一句,还没 摸上她的身,手被新被子里面什么东西硌得生疼,便听秀英说:“俺主任妈说,你 有过媳妇没生出孩子,就是没人给你往被子里缝进花生、大枣和栗子,这叫‘花生 早立子’,知道不?主任妈只送了新被子,是暗着心疼你呢,怕你没了后的。”他 怒发冲冠,一点都没有感动,捏着她的两只大奶,下面也找准了地方,便听见秀英 哇哇叫起来。秀英越叫他越兴奋,嘴里也没闲着:“给你主任妈生一个,生他妈一 个总统出来!” 第一夜,秀英因为“身”疼哭了,他因为“心”疼哭了。 他半个月都没再和秀英作那事,体贴她。他长大了,有了一个真正的家。他也 想早点和秀英有个孩子,比第一次娶了村长的二闺女也懂得多得多,不知从哪儿学 来了新招儿,给秀英量体温。秀英抓着他的粗手,问:“这是做啥?”“你不懂, 排卵的时候体温要比平常高的,能怀上孩子,”“我现在就排,你来嘛!”他不来, 他掌握了知识,知识就是力量。要忍到秀英体温高时再来,生的孩子才会健康又聪 明。他要有一个健康又聪明的孩子,不能像自己当年那么傻。他揉着她的大奶,就 是不做那事,秀英想他,抓他,他能控制住。终于熬到一天秀英的体温比平常高了, 他精神十足地、又小心百倍地摸她,揉她,亲她,直到她忍耐不住喊叫起来时,他 才伏上她的身…… 秀英怀孕了。他终于有了孩子。他扬眉吐气,自己行的。他高兴得好像年轻了 十岁。他带秀英检查身体回来那天,哭了整整一夜。 他终有了一个真正的家。他有钱,但从来不沾花惹草。主任妈没法儿拒绝他把 秀英娶过来,起码知道他王卫东可不是个有钱就思淫事的主儿。主任妈在县里没有 她不知道的事,自然也知道他的人品。他在这世界上没有别的什么亲人,把主任妈 当亲娘一样,可就是亲不起来。他难过又伤心,他一定要感化了老太太、让她见见 新世界,再加上爱秀英爱得好生了得,一定要把孩子生在世界上她能去的最好的地 方。去年秋天到北京找一个付不起煤钱的学校讨债时,他就听说了“总统套房”对 社会公开营业,那时候就决定了一定要带秀英到这儿来生孩子。他那时还花大钱托 人,请著名的书法家题了一副联,词是他想的,这会正包得严严,由他的保镖李伟 在前面那辆车抱在怀里。他要扬眉吐气,并不是说他抖起来了,有钱,他是要向凡 是知道他的人证明,或者是个宣言。新的县妇联主任也很支持他:“你们这代人忒 不幸,别让下一辈人再受累,孩子能出生在一个好地方,也是咱县妇女的荣光!” 于是,这位环球运输总公司总经理,著名的私人企业家王卫东,组成了一个车 队——县长的车都借给了他,还请了县电视台的人来录相,带着还差五天预产期的 秀英,在车上也装了主任妈,连夜出发,浩浩荡荡地直奔北京。 王卫东远远地看见了“总统套房”,不知车队为什么停下来。大胡子李伟跑过 来,一定要让他换辆车,坐在天津大发上。他不知道是“导演”的安排,还是大胡 子的主意,便听从了。 “嗨——把胸挺起来,对。两眼平视前方。肚子往里收,才十几就有肚子啦? 我真服了你们这帮学生!”孟媛巡视着她的“总统卫队”,用手拍着一个同学的肚 子,然后走到站在第一个的张小山面前:“好,就这样。敬礼要有力,别跟在舞台 上跳舞似的,记住了小山?” 张小山使劲点了点头。 看着孟媛极认真的样子,徐娟打心底里佩服。她佩服孟媛拿得起来也放得下去, 昨天下班时还气得脸发红,肯定是生贾戈的气,到天津不赶快回来,跑到叶子君的 房间干什么去了?今天一早就跟没事一样,只要一进入她的工作状态,经常连自己 是谁都忘了。 作为公关部长,徐娟说不清孟媛的作法是否妥当。请一帮学生来“扮演”总统 卫队,总有点不那么对味儿,倒像是过家家的样子。 总统套房大酒店的社会形象定位,仅凭其名就有良好的社会基础。徐娟从来也 不用去做“开发客源”的工作,想住进总统套房的人是要提前很久预约的,要排队 才行。像那次在发行量极大的《东方时尚》杂志上做广告一样,还得有点耐心。她 为了给总统套房刊登广告,往杂志社跑了好几次,她要登六个彩色版的广告,把总 统套房春夏秋冬的环境照片印上去。她也搞不清贾戈从哪弄来白雪皑皑的照片,确 实漂亮,总统套房四周有山有水,四季分明,煞是壮观。也许她要登广告刚好是在 初夏,杂志社广告部排满了啤酒、饮料和各种各样的空调、口服液广告。她这个刚 上任的公关部长连个广告都登不出去,跟自己都没法说。她工作以来第一次动用了 父亲的关系——实际上是父亲原来的秘书办的,她还用自己的钱买了两条三五烟。 那秘书现在是副局长了,要是父亲在任时,肯定不会收的。他可能也是第一次看见 “总统套房”的照片,惊讶了半天。或许人们看到“总统套房”的广告时,不光是 惊讶,都会确信一点:就是能在总统套房住一夜,是身份的体现,社会地位的强调, 还是显示有钱的途径。在这里住一夜,光房租就是一万元起价,还不包括用餐和酒 水,也不包括使用为客人设计的“总统办公室”。那里是一场游戏,想怎么玩就怎 么玩。你可以在这里签署文件,把伊拉克买下来,让中东安静一会儿。你可以把你 恨的人的照片输入计算机系统,用电子枪击中你想击中的任何地方,还能听到他或 她的嚎叫。也许你为了当局长或者在市场上竞争得疲惫不堪,可以把你的对手在这 里签署执行枪决的命令。如果你爱过谁还没有得手的话,把她也可以输入电脑中— —当然也是照片,不过你可能想不到,无论她穿着貂皮大衣还是高弹紧身衣,你都 可以扒光她的衣服。如果她哪儿长得不够理想,你可以帮她弥补,把她弄成世界上 绝无仅有的美人。你可以在屏幕上吻她,至于还想干点别的什么就只能自理了。在 这里,和住进总统套房的目的一样,你可以满足,也可以发泄,只要不走出这间 “总统办公室”,也不把妓女拽进去,你干什么都行。杀人或自杀。让股票飞涨或 猛跌。让情人发情,仇人发愁。有闲心的话,还可协助克林顿处理一下美国事务。 孟媛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半。12点钟,客人就要到达。 她面对站得笔直的两排“总统卫队”,大声吩咐:“嗨——就像现在这样,非 常好!张小山,别老眨眼睛,要像个卫队长的样。还有你们俩,看到车一停稳,要 正步走过去,站在车门两边,然后把主宾一直护送到大堂门口,两边的人要行注目 礼。” “老师,”张小山举起手,十分认真地问孟媛:“他要是对我们说‘同志们好’ 我们说‘首长辛苦’吗?” “说什么说!他还真来劲是怎么着?”孟媛摆了摆手。 大家都笑了。 “好了,原地休息。”孟媛也禁不住笑了,转回身走进大堂内,又返回身对门 口的两位迎宾小姐说:“客人一进大堂,你们俩要一直送他进总统套房。” “他要是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下来怎么办?”一个小姐问。 “嗨——”孟媛习惯地又“嗨”了一声,“他花八万块钱可不是来大堂坐的, 会迫不及待地进大套房去开开眼呢!” 说完,她穿过大堂,走向办公区,来到客房部门口,想问问赵志“特别医护” 和“保温车辆”是怎么回事?因为这里全部使用计算机管理,各部门都是根据电脑 上的指令安排,可别出什么岔子。 走到客房部门口,她又停住了脚步。她突然想起来贾戈总对她说的,不能随便 到下边部门去找人,得有点“执行董事”和美方全权代表的样子,于是又抬起脚, 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她没有看见,一个车队此时正从公路上驶来,进入总统套房大酒店的门区。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