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徐娟睁开眼,好像一下就醒了。 五点二十分。铃声并没有响。对,她昨天夜里把闹钟拨到五点三十分叫醒,她 怕自己醒不了。结果醒了,而且提前十分钟。她有点不相信自己会醒来,揉揉眼睛, 又仔细看看表,没错,表在走,而且声音还很大,她习惯于六点半起床,至少已保 持了十几年,从上初一时开始父亲就不再叫她了。 她下了地,走进盥洗室内。她还没漱完口,听见闹钟响起来,急忙跑回自己的 卧室。赶紧把闹铃关住。她怕吵醒父亲,父亲睡觉极为轻,可她忘了提前关上铃, 结果它就响了。 她走进厨房,自己动手烧了牛奶,煎好鸡蛋。父亲肯定被闹钟吵醒,没准正走 进她的卧室,看看女儿在干嘛?他肯定又看到了女儿几乎平平整整的床。徐娟睡过 的床躺下时什么样起来时还是什么样。她在大学女生宿舍时,常常使同学惊讶,即 便她还没有叠起被子,从床上你也看不出是她刚刚起来,因为那床几乎根本没人睡 过似的。她睡觉极为安宁,好像连身都不翻过。今天不行,昨夜不行,她肯定翻来 覆去过。 父亲没有起,是保姆阿姨,走进厨房来。 “小娟,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来给你做。” 徐娟笑笑,摇摇头,没说话。她怕吵醒父亲。 “你爸说,黑田先生不是明天下午才回日本吗?怎么改到今天上午了?” 黑田?噢,黑田次郎。明天下午。她早忘了。她根本就没想按父亲想的送他去 机场。 她又摇摇头。 保姆阿姨无奈地出去了。她吃完饭,换好衣服,走出小楼。 她今天不能坐总统套房的班车。她想好了,要早点去,田叔叔介绍来的客人— —主要是有一位首长,姓王,叫什么?她不知道。她没问过。她不能问。既然姓王, 王老便是。她从未听父亲提过王伯伯或王叔叔,那肯定就是田叔叔圈里的人,要么 是他的直接上级,要么是他接待过的首长,要么就是首长的秘书跟田伯伯有往来或 私交。对,肯定是王老的秘书操办的。王老的秘书不灌输给王老好想法,王老绝不 会被别人摆布到总统套房度什么周末。秘书摆布或者操纵着首长。只要跟国家发展 大计无关,常常是秘书说了算。首长在考虑二十一世纪的问题,还有关贸总协定, 在美国的最惠国待遇。首长休闲太必要了,网球、桥牌、高尔夫、垂钓,大都是由 秘书决定了的。有的企业家还真以为他的企业引起首长们多大关注和乐趣,给自己 弄一番激动,哪知秘书们劳作之苦。 她看见一辆出租车过来,招招手,没停。 仲夏的早晨会有点凉,她没有想到。也许该想到的只是没有想到。或者没有认 真想才会想不到。贾戈打开办公室门的时候,现在想起来,脸上分明有些不自然。 孟媛从办公室出来,脸上荡漾着红晕,落落大方地没有回避她本该回避的。她总想 起她裸露的胸,宽大的浴衣,甜蜜的微笑,欢快的眼神。她有点恨自己。这些早在 刚来总统套房时就该想到。自己是嫉妒还是害怕贾戈与孟媛的关系?自己想过要与 贾戈结合吗?自己告诉过——亦或明确表示过爱恋贾戈吗? 连手都没握过。贾戈。 她该想到的。如果是在书上,或者和同学们讨论爱情时,贾戈和孟媛——有丈 夫的孟媛的爱恋(还能是什么呢?)在理论上她肯定是欣赏的。实际中她无论如何 不能接受。是因为自己暗恋贾戈之故吗?是,也许根本不是。她感到矛盾。如果自 己没有对贾戈许多年怀着一种情丝,也一定不会接受她看到的事实。起码应当修正 一下行为。她怀疑让她流泪多少次的《茶花女》,如果身边真有一位小仲马在追寻 一位妓女,她开始相信自己一定会厌恶的。理论上不仅能接受,而且还欣赏。怎么 了,十七年书读精明了还是愚笨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今天要早一点赶到总统套房。这是她的责任。田叔叔只强调一点,她 就领会的不能再领会了:一个公司出钱请王老度周末,因为“总统套房大酒店”的 名气不仅仅在北京、在全国,就是东南亚、西欧、美国也必是知晓的。王老肯定对 总统套房——这么一家对社会公开营业、原本无须做没做过、想做没想做“总统” 的人开放,也该是中国改革的一件新鲜事。王老要来,还不带秘书,她开始弄不清 这位“王老”是何许大人物?她昨天下午打电话给田叔叔,本想巧妙地从侧面问问, 可田叔叔不在。她找不到田叔叔,就只能按自己的领会去办。王老此行必然没有经 过什么保卫部门。只是一个周末。如果王老去外地,甭管私人名义到什么程度,也 一定会有渠道通知当地的。这她知道,因为父亲即便现在外出,干休所也是要派专 车,也必有人相陪的。 “嗨——阿娟?” 她吓了一跳。 孟媛开的桑塔纳停在她面前。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孟媛已推开她这侧的车门。 “孟,孟主任?” 她有点惊奇,这么早,孟媛去干什么? “快上来,阿娟!”孟媛大声说着,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才几点?跑这儿等 班车呢还是有约会?嗨——谁一大早约会呀!” “孟主任,”徐娟微微笑一下,弯下腰,把脸探进车内,“您这是要到哪儿?” “嗨——你先上来!别招来警察叔叔跟我要钱。”孟媛说着轰了一脚油门,打 开左转向灯:“现在老能在大街上看见硬币,楞没人捡,捡了交给警察叔叔也不要。 警察叔叔就喜欢跟司机搞‘大团结’,嗨——你快上呀,阿娟。” “我想早一点去,”徐娟看着她,说:“看看有没有该我多做一点的事。” “你上来,听我的。”孟媛不由分说,还按了一下喇叭:“现在就有要你做的 事。” 徐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没法儿拒绝孟媛,也怕她为前天中午的事多心。昨天 在公安局特行处开了一天的会,还没再见到过她呢。 “去哪儿?孟主任?”徐娟上了车,关好门。 “把安全带系上。”孟媛启动了车,愤愤不平地说:“我刚被警察叔叔”‘团 结’了一次,没系安全带。谁知道他们这么早就出来。” 徐娟笑了,这会才明白她为什么刚才大发议论。 “孟主任,该左转弯。”徐娟说,“您怎么打右灯呀?” “去艺校。”孟媛扫了右反光镜一眼,拐过弯,才接着说,脸上挺高兴:“你 介绍来的客人,昨天下午电话通知,要求今天晚上为首长安排一小时文艺节目。我 跟艺校联系好了,八点去接她们。” “那,车坐得下吗?”徐娟问。 “有三个同学的家离总统套房很近,昨晚儿上校长就放她们回家了,今天上午 自己去。咱们再接两个人,还有一个是现代舞演员兼歌手,正好你去听她唱唱,看 行不行?你父亲就是首长级的,你肯定能把握好。嗨——我可干不了这事儿,不知 道首长喜欢什么样的歌手唱歌,你来定。” “我也没见过今天要来的这位首长,”徐娟说:“孟主任也太客气。您自己才 是有眼力呢,我可不是学艺术的。” “嗨——我说公关部长,光说话了,我进错车道了。” “又得我说对不起了,孟主任。” “没关系,谢谢,不客气。嗨——我全帮你说了吧。礼貌文明用语,贾戈干嘛 不学了别人把这些话贴在墙上?” 徐娟没有笑。 她不想孟媛提起贾戈,把脸扭向窗外。 “嗨——阿娟。” “嗯?” “算了,不说了。” “您说,孟主任。” “没事。”孟媛肯定有事,或许想问问她一大早怎么总是不由地轻轻叹气?她 改变了主意,不想问,只说:“嗨——阿娟,咱们这儿刚断客,你就有办法……不 说了,谢谢你。” 徐娟看了孟媛一眼,还真地叹出一口气来。 范宇多了两件事做:一是赵志回上海,贾戈不放心客房部其他几个人,他临时 托管客房部;二是自从炒了刘建华后,他自己不放心,常常主动坐到大堂副理处值 班。 多一份责任就多一份鼓舞,这使他高兴。他因为多一份责任的高兴是把脸板得 更紧,满脸严肃。再加上刚开完会,每个人都知道要有重要宾客来,但没人知道究 竟是什么样的重要宾客。贾戈召开部门打招呼会议时多一句也没讲,因为他自己多 一点也不知道,也只能是严肃地说,大家严肃地听,范宇严肃地坐镇大堂,大堂也 都只有满脸严肃——严肃得有点紧张。 孟媛和徐娟还没有回来,已经八点四十分,范宇知道贾戈给孟媛打了她的手提 电话,路上堵车。先来的三位艺校的女同学,正在大堂的音乐喷泉处照像,或许一 张还没有照呢,满脸严肃的范宇把她们又请回了房间——是他安排的配房,为她们 临时休息而用,没准孟媛还要看她们排练。 他又坐回大堂副理处,电话响起。 “喂?你好。” 他的声音很小,也很慢。 “范秘书,我是总机。” “有事吗?” “105房的客人打来电话,说有事。可孟主任和徐部长都不在,我没有接到贾总 办公室,只好接给你,可以吗?” “你做得对。”他的声音比刚才稍大了一点,“接过来。” 电话响起悦耳的音乐。 “对不起,范秘书。105的客人把电话挂了,说请您过去一趟,有重要的事谈, 电话里不方便。” “知道了。”范宇声音沉重起来,“以后搞清楚再转。” “实在对不起,范秘书。” 他把电话挂了。 他不想受客人支配,坐在那儿没动。也只是十几秒,他明白该过去看看,因为 今天来的是“首长”,电话里说肯定不方便。他站起身,走进大走廊。 105房间门口。他停住脚,按动门铃。 没有声音。 他知道这里住的是半叶公司办公室主任。他查过电脑,已记住了叫刘文信,和 一个叫张凯的司机住一起。 他又按动门铃。 “请进来!” 声音很大,好像是在嚷。门真的没有锁住,他拧动一下门把,走进去。 “对不住啊,我马上就完。” 声音是从卫生间传出的。他明白了,刘文信在洗澡。他要是那个蒋天伦,就一 定要把这个人炒掉。因为他说他马上就完——马上就完? “刘先生,我过一会儿再来。” “不不不,您先坐,桌上有烟。” “谢谢。” 他也不想过一会儿“再来”,他之所以来,也不是冲着半叶公司一个什么办公 室主任。他有些不悦地走进去,没有坐,站在那里。 “桌上有烟,您自己拿。我正穿衣服。” “不客气。” 他从来不抽别人的烟,也从来不给别人烟抽——贾戈除外。他讨厌让烟,人们 怎么能客客气气地互相劝对方自杀呢?他知道烟不是好东西,但他喜欢。他不光喜 欢世界上的好东西,也喜欢坏东西,烟,还有王红——王红很漂亮,怎么早点没知 道她喜欢把自己零售给男人?要是知道,他一定包销了她。他喜欢她,肉感,到拘 留所送给她除名通知,还闻到她身上一股香味,那是高尔夫男用香水。自己常用的, 王红怎么也爱用?他一点都不知道。王红是个坏女人。坏得让人心跳。他一直在想, 警察冲进酒吧时,看见唯一一个脱掉裤子赤裸着下身的女孩缓慢地提起裤子,警察 有什么反应? 他扫了桌上一眼。 两盒烟。开了包的是金键,没开包的是红塔山。他笑了笑,想把目光收回,但 肯定还看见了什么,肯定被烟旁边的一张纸上的什么字吸引,不禁没收回目光,而 且机警地向前挪了一步。 他看见了一定是用硬书法钢笔写的字,很漂亮。漂亮的字把他吓一跳: 出售长城 半叶公司对世界隆重奉献 请欲购买者随时注意动态 天哪,出售长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又看了一眼,没错,半叶公司是 要把长城给卖了! 他想看看下边,还有文字。卫生间的门响了,他赶紧把脖子扭向一边。他必须 装作什么也没看到。这已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有人敢在总统套房出售长城! 他不能不提高警惕。 凡是住进总统套房来的人,不是干过大事的就是准备干大事的,还没出现一个 来这真正消遣的人。半叶公司干的事也太大了,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胆敢把“长 城”卖了?这可真够他妈的!骗子?游戏?骗子游戏?游戏骗子? 还有一位“首长”要来。 事关重大。 改革新举措。半叶公司——要是“全叶公司”,会不会把天安门也卖了?中南 海呢? 他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他忽然想起,会不会是要租用徐娟弄的“总统办公室”,进行一场游戏?半叶 公司——他从来没听说过。能请到中央级领导的公司,他应当差不多都知道。 肯定是游戏。 “对不住对不住啊!” 刘文信出来,手还没擦太干,想和范宇握,又停住。 “您是刘先生?我是范宇,代表总经理。” 范宇没想说出秘书,因为他此时也完全可以“代表”贾戈——何止是“代表”, 对付半叶公司,刘建华如果还在,规格都有点太高。好在是自己来了,又发现一个 重大情况——但愿是半叶公司的有规则游戏。 无规则游戏,总统套房不喜欢玩。 “好啊好啊,范代总经理,”刘文信满脸堆笑,凭经验就知道面前这个小白脸 喜欢被人戴高帽,索性就帮他升几级,半叶公司又不用付薪水。“您先坐坐。” 这个刘文信说话总是两个词叠一块。他不喜欢。他喜欢也不会坐。 “请问刘先生……” “是这样是这样,”刘文信走到桌旁,明显把刚才范宇看过的纸往里推了推, 说:“你知道,我们请了王老来,噢,您坐您坐呀!” “其实很简单,”刘文信看出范宇让人近不得远不得的样子,没有表现出心里 不快,也许他奶奶的总统套房就是总统套房吧,一个鬼秘书都居然是下届总统的样 子。他自己拿出一支烟,示意了一下范宇,其实还没等范宇挥手,已放在嘴上,说: “明天上午,或者下午,现在还难定,我们要举行一个小型新闻发布会。因为半叶 公司——不跟您多讲了吧,正在进行一个具有世界影响的开发工程。我们什么时候 开,什么内容,要求总统套房全力配合,不能走漏消息,任何人也不要出入总统套 房,包括你们的服务员在内。” 范宇没有说话,看着他。 “费用我们会出,不知道多少钱场租?”刘文信说到这个问题,脸上又堆起了 笑:“给点面子吧,一来有王老,二来记者一报道,就捎上总统套房的宣传了,对 你们也有利。少收点钱,可以不可以?” “免费。” 范宇只说出两个字。 “免费好免费好,亏不了你们。” “请问,你们租用总统办公室吗?” “总统办公室?为什么要租用总统办公室?” 刘文信不明白。 范宇明白了。 “好,刘先生,再会,打扰您了。” “哪里哪里,是我打搅您了——慢走啊!”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范宇已转过身去走到门口,然后回过身来朝他稍稍一点头, 走出房间。 “这人八成有病。” 刘文信嘟嚷一句,把门关上。 范宇正在仔细留意关门声,刚听见轻微一响,立即加快了脚步。 他弄不明白。首长要来,明天上午或下午时间不能确定新闻发布会是一定要开 的。没准自己刚才看见的就是明天会议用的新闻通稿。不租用“总统办公室”是要 玩真游戏。 他必须马上汇报给贾戈。 半叶公司看来真的要“卖长城。” 这怎么可能? 又怎么不可能? 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总统套房必须有所戒备。 可他妈的怎么也不能让人相信半叶公司真的会把、能把长城给卖了!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