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广东彗星企业发展有限公司总裁马志千,五年里换了三届太太,一个比一个小。 最近刚刚“上任”不到一年的太太韩茹,比他小一半还差八个月。 马志千虽然还差几天就年满五十一岁,但他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实在太年轻, 离作为被选入竞选国家主席按原宪法规定还差四岁呢。五十一岁的马志千看上去的 确也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总是满面红光,脑门无论白天夜里都是一层油亮。他能 吃的东西都吃过,能去过的国家都去过,能玩过的地方也都玩过。在他眼中已没什 么可新奇的东西。他见得太多,做的太多,为自己不能被什么事物刺激一下而苦恼。 这几年也曾有过使他震动的事情,细想起来第一件就是他捧为掌上明珠的女秘 书被一个香港人娶走。那女秘书本来是可以嫁给他的,肯定就因为那港人的年龄比 他小两岁而存款数字比他多两位,她就拜拜了。他是总裁,不能没有女秘书。他是 玩股票的,还拥有一家酒楼,他喜欢用百分比来衡量公司的发展。他指派办公室主 任于大江登报招聘女秘书,待遇也写得明确:月薪二千五百元,外加一千元的公关 补贴费,尚不包括必定会有的红包。他面对着前来应聘的二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姐, 实际上只出了一道题,其他考核一律没有。就这一道题看起来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看看所有应聘的小姐中谁有本事能让马志千马总裁当场震惊一下! 这二十几位小姐来自天南地北,都揣着一颗滚烫的心拉着架式到广东来求发展。 她们站成一排,一个一个地从总裁面前走过,试图让这位大总裁“震惊”一下,有 人发出一声尖叫,马总裁连眼睛都没睁一下。尖叫声不能使他震惊,敢从东北闯广 东,打得一片天下,这声音他听得多了。有小姐顾不得在众人面前考虑什么荣辱, 试图拽下自己本来就不那么遮体的衣服,被办公室主任于大江匆匆拦住。还有一位 小姐走过来就哭,哭得惨烈而悲壮,力争得到马总裁的同情。因为女性都有一种直 感,马志千看上去不像个心眼坏的人,相反,还是一个心眼好的人,必有同情心。 这小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根本不明白这世界上凡心眼好又有同情心的老板没有一 个能发财的。 只有一位姑娘与众不同。她站在马总裁面前默默地凝视了两秒钟,然后扬起胳 膊,狠狠地打了马志千马总裁一个耳光,然后没事一般坐在了那把备好的受聘人的 专椅上,轻轻地揉着手掌。在场的所有的人也都傻了眼。后边还有七八位没考的人 也不必再考了,都看明白这位姑娘如何使马总裁“震惊”的。 这位姑娘就是韩茹。 韩茹仅凭一巴掌还真的“打”成了马志千的秘书,一来马志千是个讲信用不食 言的人,二来也因为这个韩茹长得漂亮,具有典型的北国姑娘那种呼之欲出的丰满。 她清秀的眉宇间透着一种贤惠,祥和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单纯和善良。在 马志千眼里,这样一位贤惠、单纯、又善良的姑娘,恰如一块瑰宝,欢喜得不得了。 如果还是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和他一样,她也来自北方。她的父亲是一位县城里的 抗美援朝复员军人,她还有一个凄惨的身世和故事。她到广州已经五个月了,找到 五个工作,都没干足月就被辞退了。当她兜里只剩下二十元钱的时候,一个手袋厂 的老板聘用了她。还未干满三天,女老板的丈夫到厂里来,一看见她就两眼放光。 那个男人往桌子上拍了一叠钱,搞不清楚有多少,她怕。她壮了壮胆,看着冷笑的 男人赶紧想出办公室,不料门却被女老板在外面锁住。她听见那个男人肆无忌惮的 大笑起来,永远永远也不明白这女老板怎么会让丈夫对她非礼?她跑回桌前,拿起 电话,手按在键盘上。只要这男人上前来,她就要拨通匪警电话。那男人一下傻了, 瞪着她,生怕她的手会按完“110”号码。当然,她又失业了。她走投无路,不知哭 了多少回。哭,也许能使人意志磨砺得坚强。在最后一次机会中,她狠了心,抡了 一巴掌…… 于是,她走进彗星公司。 这是天意。她这么想。 也许就是天意。她随着马志千急赴北京。 北京有个“总统套房大酒店”。 她知道此行意味着什么。 徐娟走进大堂的时候,立刻感到气氛有些异样。 她像以往一样迈着平稳的步子,可总觉得人们注视着她的目光有些古怪。或许 是自己心里不自在,那个“王老”是冒充的,弄不好所有的员工都已经知道。她稍 稍加快了脚步,微笑着向她打招呼的人点点头,走向办公区。 她想见见这个王云祥。 昨天晚上一知道他是冒充而来,就想立即返回,只是贾戈执意让她在家。她考 虑了片刻,没有回来,是怕让别人觉得她太多事。她只是个公关部长,况且她听明 白了,贾戈在,孟媛在,范宇也在。她坚持到早晨,乘着班车赶来,也想不好对这 冒充之人的闯入该提些什么建议?或许还有一个最根本也最重要的心理:她想对贾 戈作出解释。 “你好。”徐娟看见范宇走过来,正要进客房部,脸色有些发灰,不知他怎么 了,似乎没有听见。“范秘书?” “徐部长?”范宇眨了眨眼睛:“赶来了?” “啊,”徐娟实际上没有听懂,笑了笑。“你也没休息?” “没事了,抓起来了!”范宇疲惫不堪的样子,“那个王八蛋早该拘起来?” “抓起来?”徐娟怔住:“你是说抓起来了?” “嗯。”范宇打了个哈欠,这才想起也许徐娟还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与 你个人没关系。” “我?”徐娟似乎明白了,“范秘书……” “就是半叶公司那俩人挺可怜。”范宇打断了徐娟的话,“你说这人怎么就有 想不开的?可能吞了金,还掐死别人。” “到底怎么了?”徐娟真有些急了:“啊?” “也许俩人都死不了,拉走的时候全有气儿。”范宇无奈地摇摇头。“要不是 张小芳,那个王八蛋就对女孩得逞了!” 全是问号。徐娟脸色一下变白。 “没大事儿,徐部长。”范宇看见徐娟神情突变,叹了口气,说:“今天你有 事干,得对付公安局的人。回头再说,我得赶紧看一下广东刚发来的传真。该明天 来的客人,偏偏提前到今天,也是歪打正着,半叶公司一个人也没了。” 徐娟似乎全明白了。 她最担心发生意外的事,也许一夜之间全发生了。她忽然有点紧张。她没有到 自己的办公室换好套装,就直接来到贾戈的门前。 贾戈没在。 卧室的灯亮着。她走过去,略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敲了一下门。没有人应。 她轻轻推开门,一怔,张小芳躺在床上。她不由地走过去,看见张小芳似乎刚刚入 睡,泪痕还挂在脸上。她默默地凝视片刻,看见张小芳不知为何浑身一抖,翻了个 身,没有醒,枕巾上留下一片被泪浸湿的痕迹。 她忽然胃一翻,有什么东西要从嘴里吐出来,赶紧退出卧室,跑进卫生间。她 一紧张就胃疼。她张开嘴,打开水龙头。 她相信,自己肯定带来麻烦了。 被抓。自杀。杀人。这一切,都发生在总统套房,都是她引来的客人。公安局 当然要来人。贾戈最不愿打交道的就是和公安局。坏人不愿跟公安局打交道,公安 局也从不跟好人打交道。那么,这事儿必然传出去,总统套房将蒙上一层耻辱。她 再没有必要对贾戈解释。发生任何事情后解释都是多余的,也是无助的。 她一遍一遍地洗着脸,要止住眼泪,平静一下内心,想想下步该怎么办,还能 做些什么?她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得到自慰,然后,是不是该离开这里了? 黑田次郎。对,该去送他。 她第一次认真想一想,是不是要去日本留学。十六岁的梦该结束了,她只是不 想结束在对不起贾戈的这个时刻。 “阿娟,跑我这儿洗脸来了?” 她吓一跳,回头看见是贾戈站在旁边。 “贾,贾总。” “怎么样,我这儿的水甜吧?”贾戈的眼睛充满血丝,露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欢 笑样。“我不懂行情,阿娟。” 徐娟把毛巾捂在脸上,停住不动,似乎在听,等着他往下说。 “问你件事。” “您说。” “现在眼泪多少钱一斤?” 徐娟认为他要问什么,一听这话,禁不住双肩又抖动,抽泣得更厉害了。 “哎呀,我的大部长,你怎么也跟孩子似的?” 贾戈这才从门口走进来,用手想拉开徐娟捂在脸上的毛巾。徐娟紧紧捂住不让 他拉。 “阿娟,你别哭。” “对不起,贾总。” “是我对不起,阿娟。” “不……” “都怪我,阿娟。我警惕意识差,倒要你哭。” “不……” “别哭了,阿娟。” 贾戈最怕看见眼泪。见到徐娟的抽泣,心头又是一阵阵发紧。在艺术学校,他 看见孟媛对校长流泪,就想返回来把那个王云祥狠狠揍一顿。到了张莉莉家,他无 颜以对她的家长,拿起手持电话,要范宇通知保卫部,狠狠教训一下那个王云祥。 回到酒店,才知王云祥已被拘留,那个蒋天伦和沈洁被送到医院抢救。他最见不得 眼泪。解聘原大堂经理刘建华时,看见她眼泪一流,差点就改变了决定。 生活不需要眼泪。 他想好好睡一觉。下午,公安局就要来了解情况,特行处也会来找总经理询问。 他也许快盯不住了,只希望徐娟去周旋。可她在哭,哭得让他难受。他的手轻抚着 她的长发,下意识地第一次放到了她抖动不已的肩上。而且抬起另一只手。 “对不起,阿娟。” 她想说什么,没说,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嗨——这是怎么回事?” 随着孟媛无拘无束的声音,那有力的脚步也走进办公室,还把手里的一张纸高 高举着。 “阿媛,又怎么了?” 贾戈紧接着还未落地的话音,迅速转回身走到门口,看着满脸不悦的孟媛正走 向他的办公台。 “怎么了?”孟媛在办公台前的沙发椅上还没坐下,就发现了徐娟:“嗨—— 阿娟,你也在这?正好我还找你呢!” “找我?”徐娟的心怦怦直跳,生怕自己极不自然的神态被孟媛看出来,“您 找我?” “嗨——你哭了?”孟媛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把手中的纸扔到办公台上。 “哭吧,咱们什么都别干了,从现在起开始统一哭,看谁哭得好!” “到底出了什么事?”贾戈走到孟媛跟前,扫了办公台上的纸一眼,原来是一 份传真电报。“哪儿来的?” “嗨——你让赵志赶紧回来,他走的时候也没说,这拨儿广东客人要求这么多! 范宇根本顶不了客房部的班,跟你屁股后面瞎转还行!” “说话别拐弯。”贾戈越发弄不清她到底要说什么。“你别起急,客人要求什 么?” “嗨——自己看,这广东人马上就到!本来该是明天来。提前了,没事,正好 总统套房又空出来了!可他偏偏要在总统套房里再隔出个单间,带了一个小公主来! 如果飞机不晚点,十一点前就到。现在几点?九点,不到两小时,还要去买许多小 公主要的东西。嗨——我说咱们得罪了哪路神仙,真见鬼啦!” 仲夏的北京虽也是烈日炎炎,但比起广东来热法儿大不一样。北京的热透着一 种清爽,在荫凉处拿把扇子一扇便是一个祥和的世界。广东的热让人无处藏身,荫 凉不中用,扇子不中用,四处热浪滚滚,身上总是粘乎乎的。韩茹害怕广东那种说 不清滋味的湿热,加上又不愿意穿那种薄如蝉翼的衣服。甚至连裙子都不敢穿—— 或者说是不习惯,在县城里上初中以后的女孩都不再穿,自然也就热的够受了。到 广东以后,她才知道自己竟如此丰满,而且害怕并讨厌这种丰满。她既不爱化妆也 从不使用什么护肤品一类的东西,弄不清明明是雪花膏偏偏起了花哨古怪的名字, 也从来舍不得买。她的肌肤和容颜天生丽质,全是父母赐予的。 她抱着一个小女孩站在总统套房大走廊的西门口,透过落地玻璃门凝视着眼前 的这座山。就是这座山,对于她和这个孩子来说昨天还如梦幻,现在就在面前,两 个人都有点激动。跟《东方时尚》杂志上的照片一样,只是比照片更使人心旷神怡。 小女孩终于看到她梦中都想看到的这座山时,因为兴奋而显得有些紧张,小脸红扑 扑的,眼睛闪烁着惊喜,用手紧紧搂住韩茹的脖子。 小女孩的欢愉使韩茹禁不住一阵难过涌上心头。她把脸轻轻贴在女孩的脸上, 默默不语,她害怕自己会流下泪来,强忍着悲痛。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多泪。一 年多前当得知真的被彗星公司录用时,眼泪当时就哗哗地往下流,谁也不知道她怎 么会激动地哭起来。从震惊中醒来的马志千总裁,还以为她为刚才的一巴掌后悔, 非常理解又感慨地拍拍她的肩。她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因为马志千不仅仅给了 她一次工作的机会,而且给她活下去的勇气。在走进彗星公司以前,她已经一无所 有。虽然被录用,她依然不知该怎样生活下去。因为在半年的时间里她得到过四次 工作,也失去了四次。她恨她是个女人,更不明白像她这样一个无亲无故、形影孤 单、偏偏又天生丽质的女人,一定要忍受男人的骚扰和污辱才能得以生存?女人的 美丽是一种天赋,这种天赋的悲哀是从生下来时就似乎带着原罪。四次失业的经历 使她一次一次地想到了死。 她不忍心死,是想到她死了,没人给她死去的父亲上坟。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回 到那养育了她二十四年的故土。坐在与马志千玻璃相隔的大办公室,她常常思绪纷 乱,偶尔抬起头,会看见马总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常常会感到紧张。她没想到 做总裁的秘书会这么简单,两个月来就是接转电话,十个会有十个听不懂,全是广 东话,只能要求对方再说一遍。她生怕做错了什么,从宿舍走到并不远的这幢楼来, 她不能不每天要换三次衣服。马志千看到这位新来的秘书怕热怕得厉害,便吩咐办 公室主任于大江把办公室的空调开到最大程度,又见她一热一冷总打喷嚏,苦笑一 下,摇摇头。韩茹被马志千带有命令性地穿上了裙子,还盯着她把中午的套餐吃完。 她想这或许是彗星公司的规矩,但后来发现并非全是这样。马志千越来越像个父亲 似的管制她,半夜里宿舍楼的值班员会经常敲敲她的门,知道她晚上从不外出,第 二天一早见到马总裁时就会看到他的微笑。慢慢地,她有些感动。 彗星公司里不像她想象有许多小姐。本来不多的小姐们,见着马志千就会透出 媚笑,可马总裁总是一脸严肃,所有的媚笑都没有了去处。有几位小姐在她面前总 是悄悄议论总裁,她便知道了许多关于马总裁的过去,一天天地对马志千越发有好 感了。 马志千像她父亲一样,也是一个军人。只是比父亲年轻,没参加抗美援朝,而 是从东北南下的最后一批解放干部,后来就地转业,出任彗星公司总经理之前已当 了十几年的处长。他第一位妻子去世后,许多年都没有再结婚,1987年,中央重申 政府及政府官员不允许办企业后,分管彗星公司的马处长辞职下海,彗星公司也脱 离了政府机构,成为无主管民办企业。马志千赶上了好时候,到1988年底,彗星公 司发展壮大起来,“总经理”也变成了“总裁”。据说彗星公司的发展离不开两个 人,一个是现已升为副总裁的金勇,一个是原彗星酒楼的领班,后升为财务主管的 刘燕。至于人们为什么会这样说,似乎是个秘密,那时候韩茹还不知道更多情况, 只知道马志千这五年里结了两次婚,第一位就是刘燕。 韩茹直到今天也没见过刘燕,虽然刘燕依然是彗星公司的公关部经理。她去年 被马志千送到北京的一所大学代培,攻读英语专业。韩茹那时想见见刘燕,更多的 是因为好奇,想知道马志千与刘燕说不清的故事。都说马志千这五年里显然结了两 次婚,但肯定一次比一次更怀恋他的第一位妻子。他的妻子是悬梁自尽的。那时候 马志千被打成反革命分子,送到乡下改造。专案组的一个头头几次企图奸污她,她 宁死不从。她跑到乡下去,看见原本魁梧如牛的丈夫脸色土灰,折磨的不成人样, 痛苦难耐安,回到城里来,专案组那个头头说只要依了他,马志千就可以“解放”。 谁也不知道她是否服从了那个魔鬼,马志千倒是真的回来了,看到的是妻子被人从 梁上解下来。地上撒落一片马志千的照片。马志千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号啕大哭。 马志千过了二十年单身后,娶了比他小十五岁的刘燕。 刘燕也来自东北,那时不认识马志千,是投靠小彗星公司业务部经理金勇来的。 那时的彗星公司跟今日无法相比,常常要到上面讨些优惠政策,总是刘燕来找主管 领导马志千。马志千膀大腰圆,有股军人气质,看上去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说话 办事干脆利索,深得刘燕好感。三年以后,他们结了婚,金勇算是媒人,也是唯一 出席婚礼的人。结婚没几日,如人们所料,马志千要么当处长,要么辞官经商,他 选择了后者。一个多月后,刘燕便身怀喜孕,可谁也不明白马志千为何愁眉不展, 一个人去了海南处理业务。这期间,马志千打电话要刘燕离开彗星酒楼,到海南来 度假休养,指名要金勇相送。半个月后金勇又陪刘燕回来,又过了些日子马志千才 返程,人也瘦了许多。原来,马志千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那么刘燕怀孕弄不好 会不会是金勇的所为?在海南他或许知道了原委,也是自己一个人出席了金勇和刘 燕的婚礼。金勇和刘燕也许大受感动,马志千不计前嫌,三个人把彗星公司搞得有 声有色。金勇时常天南地北地奔波,的确是一门心思要把彗星公司发展起来,短则 十几日,长则三五个月出门在外,常让马志千感动不已,待刘燕如同亲妹一般,成 为莫逆之交。 刘燕生下一个女孩,马志千给起名叫“金岩”。希望这女孩子能合“岩”字之 意,像“山石”一样坚硬。为了彗星公司的发展,待金岩长到四岁后,马志千便派 刘燕赴京学习,金勇也就更是激动又感动,况且已从业务部的经理升为副总裁,主 持彗星公司的常务工作。 韩茹第一次看见金岩,是马志千把她带到公司来,金勇去了香港出差,韩茹非 常喜欢这个女孩,马志千便多给了她一份职责,白天照顾这个孩子,晚上再送到他 家里去。她见马志千哄孩子,就差喊稍息、立正了,便觉得又可亲又好笑,马志千 索性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让她和孩子睡在卧室,韩茹总觉不妥,最终还是把金岩带 回自己的宿舍,马志千也没有生气,倒是常常感慨地叹口气,越发对她好了。 金勇从香港回来后,带来了彗星公司的老主顾,一位香港的阔佬。彗星公司跟 这阔佬有一笔利润很大的业务,马志千让韩茹到花园酒店订了酒席,没在公司的彗 星酒楼设宴。韩茹当然明白这港客非同小可,马志千还让她坐在了港客旁边,敬酒 相陪。韩茹平生第一次喝酒,居然能喝下几杯没事,只是脸有些红润,让马志千大 为开心。席间,金勇的BP机山响,于大江一杯啤酒一泡尿,忙得不亦乐乎。马志千 终于耐不住去洗手间方便,有片刻包间里只剩下韩茹和阔佬。阔佬端起酒杯,移到 她的面前。她礼貌地也端起杯,却发现这阔佬桌下的另一只手竟摸向她的腿,便是 一惊。 她不知道怎么办。她不知该保护自己的尊严还是保护彗星公司的利润,怔了两 秒钟。那只手越发不安份地撩起她的裙子,从下面直接摸她的肌肤。不容多想,当 他的手刚刚在她的腿停住时,韩茹满脸羞红地一下站起来,将杯中酒一下也洒到桌 上。正这时马志千刚好进来,看见韩茹的眼泪在打转,顿时明白。 “你他妈的滚吧!” 马志千发怒了。韩茹没见过、也没想到他会对这位香港老板大动肝火,一下吓 哭了。 “你哭什么?”马志千把餐巾递给她,见她未接,竟拿着餐巾像吵孩子似的擦 她的脸,瞪着呆呆的港商说:“你以为她是她吗?小心我敲了你的狗头!” 韩茹没听懂。什么“她是她”?那个“她”是谁? “理(你)要小心啦,”于大江第二天对她说。 韩茹又知道了一个关于马志千的故事,也就是他和刘燕分手后,不久前差点和 原来的女秘书结婚的事。 马志千自刘燕走后,或者真正下海出任公司老板后,对女人不仅看得淡漠,而 且越发不信任了,在他眼里的女人,凡是漂亮的,都一定是水性扬花。他第一个妻 子也算漂亮,可对他忠贞不渝,绝不像现在的小姐,宛若水上浮萍。他后来差点改 变想法,是因为他的女秘书给他上了最后一课,对漂亮女人更是坚信不移地认为没 一个靠得住,这位秘书小姐原本人很好,英语,粤语说得比国人口头挂的“他妈的” 还利索,心又细,马志千眼睛一瞟,她早已把打火机点燃举到跟前。马志千终有一 天和她同居了。就在准备领结婚证前,在床上恩恩爱爱地发誓下辈子还嫁他,说这 年头同龄人没味只有他才是五十一枝花的男人,卷走了他全部私人存款,下落不明。 后来他恍然大悟,原来她嫁给了和彗星公司业务繁多的这位香港阔老板,在珠海的 一幢别墅里过着皇家级的软禁生活。 韩茹弄不懂广东人生意场上的奇妙。知道马志千这段经历后,越发弄不懂彗星 公司怎么还与他往来?或许也是第一次明白商场上感情和生意原本分得清清楚楚。 本是一碗水和一尺布的关系,无法相提并论,因为不是一个计量单位。 半年过去了。 自从那次事以后,韩茹从感情上对马志千亲近起来,也因为自那以后,马志千 对她越发看重,透着一股欢喜。韩茹一天比一天更觉得他像一个父亲,即使她偶尔 去街头大排档去吃小吃,都会被马志千抓住。 “车站那边少去,有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南来北往人杂,瞧你傻乎乎地让人 拐跑了!” 韩茹被他训斥,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她恍惚中得到了十三年来不曾有的父爱 一般。她没有像马志千担心地那样被拐跑了,倒有一天生了病。马志千不由分说, 把她弄到医院去输液。她相信自己得不了什么大病,不至于大惊小怪去住院,可马 志千不依,还盯着护士给她扎针。那护士一针没找到血管,马志千生硬地把针头抢 过来,不等护士小姐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针头扎进她手背血管上了。 “马总,您……” “当兵的,这算什么,不痛吧?” 韩茹含笑点点头。手背上扎针的地方不疼,可手腕倒被他给捏疼了。 韩茹也原认为输几天液就好了,没想到化验结果出来,她竟得的是急性肝炎。 她还没怎么看,马志千却沉不住气,脸色铁青。 “告诉你别去车站乱吃,没拐跑,弄出病了吧!” 韩茹流下泪来,她不知怎么,喜欢让他骂,爱听他发火。 马志千为她开了一间高档病房,倒比她住的宿舍好多了。哪里是病房,如同宾 馆,有洗澡间、豪华沙发、彩电,床也是又软又大。马志千无论忙到多晚,也一定 要到病房来看她,而且一坐就是很久,这一天,韩茹看出他有心事。 “马总,你怎么了?” “没事。” 马志千第一次把手搭在她的额头,试试她的体温。那手又厚又大,和父亲的手 一样。 “我要去趟美国,”马志千看着她,眉头紧皱。“可我不放心,我走了,谁能 照顾好你?你真的一个亲戚也没有?别瞒我,我通知你老家来个人,路费我出!” 韩茹忽然抽泣起来。 “你看看,我就知道我一走准不行。”马志千用大手摸着她的脸,“别哭,谁 说你没亲人?我就是。” 韩茹越发抽泣得厉害,她真想叫他一声爸爸。她想起了父亲。 “嗨嗨嗨,没完了?”马志千站起来,湿了一条毛巾,然后给她擦着脸。“别 哭。一人在外,也不懂得管自己。”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马总。” “什么?” “您,”韩茹越来越抑不住激动:“您真像个父亲……” “父亲?”马志千停住手,紧紧盯着她:“不,我不当父亲。” 又过了几日,也就是在马志千赴美国前,她终于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无言的 爱恋。 半个月以后,于大江送来十大盒药,是马志千从美国买的,托回国的人乘飞机 带回来。 “这是什么药?” “人血球蛋白。”于大江说。“好贵的,打了准好。” 韩茹没舍得用。马志千走时已吩咐过医生给她注射这种药,虽然不是美国进口 的,但效力明显,又过了半个月,她终于痊愈出院,于大江也没有把她送回宿舍, 而是送到了马志千的家。 她和马志千结婚了。 结婚以后,她也不再是总裁的秘书,马志千要她在家里,只要金勇出差,就负 责看管小金岩。转眼到了春节,她本来可以见到金岩的母亲刘燕,可马志千带她去 了香港,而且转遍了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再回来时,刘燕已经开学又去北京 了。金岩这回看到的韩阿姨,更是漂亮得不得了,脖子上镶着绿宝石项链闪闪发光, 她喜欢摸着它玩。 马志千一下花了五万多港币给韩茹买首饰,也是韩茹第一次和他吵嘴。可她拗 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戴。马志千脸上不高兴,心里美滋滋,对她爱如掌上明 珠。 “小茹,”从那一夜起,他就这样称呼她了。“对不起你,我们不会有孩子的。” “没关系,老马。”韩茹一到这时就会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吻一下,“你 特别想要吗?” 马志千竟两眼一热,低头不语。 韩茹心里明白,他或许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可是他不能。他已经把韩茹视做孩 子,后来发展到小金岩如果对她亲热得不得了,他都会莫名其妙地生气。 “老马,”韩茹笑一笑,“我永远是你的,只属于你。” 又是一个春天。 马志千开始了频繁外出,人也消瘦了。韩茹不知道怎么了,问他也不说话。她 问金勇,金勇也只是笑笑。她感到彗星公司是不是遇到麻烦?他们总是出差,剩下 她和金岩在家的日子越来越长。 小金岩特别喜欢看画报,只要有图的杂志都愿意看,马志千也知道韩茹哄金岩, 一本画报就能哄一天,所以常常带回家来一大堆杂志。这时,金岩会坐在韩茹的身 上,把头依偎在紧挨着韩茹的马志千身上,翻开杂志看,让马爷爷和韩阿姨讲故事。 她总管马志千叫爷爷。而称韩茹阿姨,马志千总会情不自禁地看韩茹一眼,而后用 大手刮一下金岩的小鼻子,韩茹会甜蜜地把头也靠在他的肩上。金岩打会说话那天 起,就这么叫着爷爷长大的,弄得马志千和韩茹总是差了辈分。马志千纠正不过来, 韩茹也不让去纠正。这种称呼兴许就是金勇和刘燕支使金岩的,倒也体现出一种善 意,他俩也把马志千视为长辈了。 一天,金岩翻开《东方时尚》杂志,看见了六页彩色版的北京总统套房大酒店 的广告,显得尤其兴奋。她从来没有见过北方雄伟的山脉,更被金碧辉煌的建筑群 和陈设所吸引,有一页图片还有令她激动不已的大雪。无论是韩茹还是马志千,从 来没有见过金岩这种天真又痴迷的表情,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马爷爷,这是在好远好远的外国吗?” “不,这是在好远好远的北京。” “啊,北京。那地方太好玩了,马爷爷什么时候带我去?” “老马,你看我们岩岩想住总统套房了。” “韩姨,小孩不能住吗?” “能,等你长大一点,就让马爷爷带你去。” “我什么时候才长大呀?长大了,马爷爷带我去吗?” “带你去,孩子。” “我要韩姨陪我,要花好多好多钱吗?” “韩姨带你看看,哎,岩岩数一数,一个一,后面四个零,是多少?” “一百。” “不对。” “好几个一百。” “是一万,一天一万,小岩岩。” “那我不玩变形金刚了,我开始存钱。” “好,看我们岩岩能存多少?” 韩茹被逗乐了,使劲亲了亲她的小脸蛋。金岩在她和马志千的怀里睡着了,还 噘着小嘴儿,时不时露出笑容来。 “这孩子。” 马志千说,而后亲了一口韩茹。 韩茹看出了马志千有心事。但知道他不愿说,也就不忍心强问,只是已想到弄 不好公司出了什么问题。 不久后,金岩变得不爱说话,吃饭也不香,韩茹带他去医院看病,又打针又吃 药仍不见好。马志千责备医院笨蛋,似乎世界上就没有能治好的病,趁着金勇刚从 厦门回来,便又去了另一家医院。这家医院作了系统检查,结果倒把所有人吓一跳, 金岩患了肝炎。金勇虽起急,可好像急不过手头上的要紧事,仍由韩茹陪着金岩住 院治疗。韩茹得过这个病,对金岩照顾得自然无微不至。十几天过去了,金岩也没 有明显好转,韩茹忽然想起马志千从美国带来的“人血球蛋白”针剂,便要给金岩 使用。医生、护士都不肯,马志千知道后笑了,说韩茹太笨,医院都讲经济效益, 怎么会用你自带的药呢?韩茹恍然大悟,便悄悄塞给了值班医生、护士小姐红包, 果真就行了。这种高级营养药自然管用,一针就是一百六十元。不出一个月,金岩 脸色红润,又能吃又能喝,看来美国的比国产的就是好。马志千和金勇都欢喜得不 得了,金岩出院了。 出院不到一个月,金岩似乎又有了反复,每天黄昏的时候都低烧,而且连眼睛 都不爱睁,又第二次住了院。这一住就是两个月,非但没有好转,病情反而一天比 一天加重。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就是查不出真正的病因,把马志千气得怒火中烧, 又转了一家更好的医院,可仍不见金岩好转。韩茹天天守护在金岩的身边,时常见 她昏昏的半醒半睡嘴里嚷着:“我什么时候长大?韩姨,带我去总统套房,我要看 山去。”这话把韩茹弄的心里难受,越发不是滋味儿。一天,她见金岩又睡去,便 拿来一本医院书架上的杂志随意翻着。其中一条消息她开始没注意,后来不禁又重 新看,在美国发现有人注射“人血球蛋白”后感染上爱滋病。她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腿发软,恍恍惚惚地找到医生,说了第一次住院注射“人血球蛋白”的事。医生赶 紧对金岩抽血化验,不久结果出来:金岩果真感染上了爱滋病! 这是一个晴天霹雳,把韩茹、马志千、金勇都吓傻了! 金岩被判了死刑。韩茹知道或许本该被感染的是自己,没料到好心把药给金岩 用,倒成这样的结局,不能不痛不欲生。她有几天几乎神经错乱,时常跑去金岩床 前抽泣,让马志千心如刀绞。 “小茹,别这样,罪人是我!” “是我……” 韩茹抱住马志千一阵痛哭。 “小茹,金勇给公司惹麻烦了,这几天顾不上,你……” 韩茹捂住他的嘴,不让往下说。这几天,金勇又去了厦门,临走时看着女儿默 默流泪,叮咛韩茹和马志千,现在无论如何先不要告诉刘燕,要再给金岩验一次血, 真希望第一次的结果有误。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结果不会错的,而且医生告诉韩 茹,根据这几天的病情,这可怜的孩子也许只能再活七八天了,谁也救不了她,该 满足孩子的要求,以使她走得…… 韩茹和马志千都知道金岩有一个什么心愿。 马志千几天没有来,韩茹不知他在做什么。于大江受马志千委托悄悄赴京,预 定了总统套房。按预定的日子说是明天启程,可今天是星期日,医院看管得松,他 们便把金岩从医院偷了出来。韩茹想让车绕一下回家,马志千说不用回了,该带的 东西他都已准备好,便赶到机场,风风火火地到了北京。 北京虽然也像广东一样炎热,无论热得同与不同,韩茹总觉得心里发冷。金岩 显得很疲倦,当被韩茹抱到大走廊西门,真的看见她在画报上看过的这座山时,脸 上露出了笑。 “韩姨,带我到山上去。” “岩岩,在这看不是很好吗?” “不嘛,我要去山上。” “我们岩岩累了,不去山上。” “累了才要去,韩姨,我们去那儿睡觉不好吗?” “好,等明天韩姨带你去。” “韩姨不骗人?” “来,和韩姨拉拉手,我们一言为定。” “韩姨,你真好。” 金岩双手依然搂紧着她的脖子,把小脸贴在她的脸上。 “韩姨,你哭了?” “没有,岩岩。” “韩姨不哭,我听话。” 韩茹把她抱得紧紧的,抑不住的眼泪潸然流下。 她不能不哭。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