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马志千认真地检查了一遍用铝合金钢围起来的玻璃房,又仔细看了看挂在床头 上的温度计,然后走出大睡房,进了客厅。看见马总裁脸上毫无表情,于大江脸上 淌出汗,脸上堆着不自在的笑。 “对不几(起)啦,我不机(知)道绕(要)一过(个)玻璃房几(子)……” “于主任,”韩茹正在沙发上哄金岩玩变形金刚,听见于大江的声音忙转回身, 微笑着说:“您别在意,老马就是这脾气。” “冇(没)关系啦——” 于大江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朝韩茹笑笑,有意识地对金岩作了个鬼脸,把金岩 逗乐。他的确不知道马总裁要在睡房里为金岩搞一个玻璃房。作为办公室主任,又 是现在马志千最信任的人,他觉得应该想到。上回到总统套房确认时间并预付费用 的时候,在大堂里如果不被一个长着大胡子、活像土匪一样的人给吓着,或许就能 为马总裁想到这些。 “于主任,”马志千似乎有些惭愧,知道自己的脸色不好,看了韩茹一眼,然 后拍了一下他的肩,“我向你道歉。” “有没有搞错?”于大江被马志千这么一说,反而更不安起来,如同受了讽刺 一般,顺口说出这话,又觉不妥,道:“不好意西(思)啦,我去看看午饭有没有 搞好。” “那就辛苦你,我们不要去餐厅。”马志千点燃了两支烟,把其中一支放在于 大江的嘴上。“就在这里好不好?” “冇(没)问题啦——” 于大江笑笑,也对马总裁点烟,递烟的方式倍感亲切,忙走出房间去。 “马爷爷,”金岩扬着小手,兴奋地说:“韩姨带我看见山了,就是没有雪。” “傻孩子,要到冬天才下雪呢,”马志千坐在沙发上,把她抱在怀里。“对不 对呀?” “那我们就住到冬天,”金岩歪着头看着韩茹。“我喜欢看雪,好白好白,像 画报上的一样。” “就陪我们岩岩住到冬天,”韩茹摸着她柔软的小手:“让我们岩岩看到白白 的雪花……” “我爸爸怎么不来?”金岩扬起脸,用手摸着马志千的脸,问:“马爷爷,还 有我妈妈,叫他们一起来陪我。” “你爸爸过两天就来,”马志千把嘴伏到金岩的耳边。“你妈妈也会来看你。 你说,韩姨像不像妈妈一样好?” “韩姨抱抱我,”金岩伸出手搂住韩茹的脖子。“我好困。” “好,我们去睡觉,”韩茹抱起她,关切地看着马志千,“老马,你也先躺一 会儿。” “你先和岩岩去,我抽完这支烟。”马志千微微点点头,“先给岩岩吃药。” “我刚给她吃过了,放心吧,老马。” 马志千又点点头。看着韩茹抱着金岩走向大睡房,金岩似乎已睁不开眼睛,把 头搭在韩茹的肩上,不禁一阵难过,忙扭过脸看向别处。 虽然把金岩从医院“偷”出来没被人发现,但想最后了结韩茹和他的心愿,事 情远远没有完。金岩已经不可能救治,各项生理化验指标都已达到危险期,说不定 哪天睡着后她再也醒不来了。一想到这些他就悲哀。如果当时韩茹用了他从美国市 场上买的药,遭难的就不该是金岩,离他而去的会是韩茹。从得知消息的那天起, 他心如刀绞,恨不得杀人,也恨不得自杀。 他知道,奇迹不会出现,没有人能拯救金岩的生命,就跟没有人能把彗星公司 拖出苦海一样。多少年来,他把彗星公司视作自己的孩子,投入大量心血,看着它 一天天成长壮大,没想到终于是登峰造极,几乎一夜间就坠入深谷。他甚至有点恨 这公司的名字,怎么想都不吉利。这名字是原任老板起的,跑了十几次工商局,起 了三十多个名字,居然都重复,不知是一赌气还是信手拈来这么个闲着没人用的 “彗星”二字。他不迷信,在广东做老板的人中他恐怕是唯一不迷信的人,因为准 确地说,彗星公司没有毁在名字上,而应当说是毁在了副总裁金勇手里。 彗星公司的支柱业务是房地产和股票。几个月来股票大跌,比起那些真正的大 企业、大老板,彗星公司便成了小小的兄弟,眼巴巴地看着股市滑坡,也不明白是 谁在操纵股市,反正一下赔了一大笔。彗星公司的股票实际上都是以私人名义买的, 全部抛出后是为了保住房地产生意。偏偏一夜间国家就银根紧缩,房地产生意比股 票更是大起大落,分明可以赚大钱的地皮因为没有了周转资金,该挣的钱挣不了不 说,几个月时间就发展到该卖的卖不出去。金勇为保住彗星不翻船,建议把彗星酒 楼卖出去,马志千不同意。那时他恰好在美国,金勇便又拾起了看家本领——彗星 公司的绝对秘密:走私香烟。马志千下海后,彗星公司的起色实际上也是金勇悄悄 弄过几笔这种生意才发展起来,马志千非常明白。在彗星公司的地界上企业走私, 几乎是民不举官不咎的公开秘密,金勇也算时务,见好就收。金勇顺利地做成一笔 后,扭转了陷入危机的彗星公司。不料又几个月经济形势大变,无论马志千怎样反 对——又恰恰是金岩第一次入院的日子,金勇孤注一掷地把彗星公司帐上的最后的 五百万再次走私香烟,在厦门港被查获,震惊了马志千,但为时已晚。公司全部资 产被冻结,帐上虽还有几十万元也被查封,彗星酒楼作为贷款低押已即将移交拍卖 行。彗星公司实际上已经破产。也就是这个时候,金岩被检查出真正病因,可金勇 的确顾不上女儿,被传到厦门处理问题。半个月,马志千遣散了彗星公司的人,只 剩下三五个人清算债权债务。他心里明白,彗星公司没有一分钱债权,就连自己的 私人存款,也早被嫁了香港的那个女秘书拐走,他和他的彗星公司实际上已一无所 有。 这些情况,他都没有告诉韩茹。 他唯一可以信赖的只剩下办公室主任于大江。也是靠了于大江,他为了满足金 岩最后的愿望,悄悄变卖了家里的财产,实际上也不过凑了三万元,十几天前让于 大江到北京亲自去签订合约。从医院出来韩茹要回家,他怎么能让她看见真情?早 已带上没舍得卖的韩茹的金首饰和一些衣服,匆匆忙忙赶到机场。住进总统套房也 是心神不定:也许金岩还能活八天、十天、二十天?他不知道。他预定了十五天, 却只交上三天的钱。被老婆管的死死的、彗星公司一破产就做好准备离婚的于大江, 不知怎么弄来两万多块,让马志千感动得差点流泪,也不过是能多住两天。 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从广东消失了,但作为法人代表,他得随时回去听候处理。带上于大江就是 为了与广东联系比自己出面方便些,也说不准哪个早晨就得离开,只能留下韩茹和 金岩!思来想去,全是难言的苦涩,韩茹认定她自己是罪人,金岩一睡着便泪流不 止,他不忍心再告诉她全部真情。 他最后的办法,就是卖掉他的房子。那样,他和韩茹就没有了家。他忽然感到 心里发酸,一想到如果实在不行,就不能不这么做,又实在不忍这么做,手就止不 住地抖。 从金岩出事以后,他仿佛真正燃烧起已经十分陌生的那种爱。他一天比一天更 爱他的韩茹。他想不到世界上还会有这么善良、单纯的姑娘——在他心目中她永远 是个姑娘——这使他激动不已,也是他没有倒下的原因。感谢生活,迟来的爱情使 他年轻,他可以没有一切,韩茹在他心里已是生命的最后港湾。他永远要守护好属 于他和她的宁静。只可怜金岩将谢世而去,用什么来弥补她和他永不安宁的心? 他只恨自己,恨自己从美国市场买回的药。他只恨自己,恨自己没有阻止金勇 的冒险。彗星公司出事的那一天,金勇一下跪在他面前。金岩出事的那一天,韩茹 跪在了金勇面前。马志千似乱箭穿心,和金勇认真地握了握手。没有眼泪,或者那 泪已流入心田。他们在一起五年,只握了两次手。第一次是马志千到彗星公司上任, 知道金勇也是复员军人,从东北闯广东,当即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认同感。军人式的 握手那么有力又庄严。金勇是一个有才华又肯干的人,在多如牛毛的公司中,或许 只是个不走运的违法者。马志千也绝不会让他承担任何责任,让于大江重新作了各 种公司文件报上去,证明所有的一切都是马志千自己所为,不牵扯公司任何个人。 他没有办法告诉金勇,一是没有必要,二是他要把金岩“偷”出来。金勇具有东北 大汉的义气和耿直,知道他和韩茹这么做是绝不会同意的。 也许,在别人眼里彗星公司稀里糊涂地就发了,晕头转向地就败了。马志千不 知自己的选择是否有错?他相信他只是顺应了潮流,一不留神跳下海,在波涛汹涌、 残酷无情的商海中,归根结底算是一个普通的水手。他不是弄潮儿,是随波逐流的 参加者。他肯定不是被推下去的,但岸边不能只留下他一个人。这是一场神奇的比 赛,没有人发指令枪要你出发。但你必须把握住时机,要恰到好处地行动,否则就 要犯规。彗星公司肯定犯规了而被清除出场。他也没完全弄明白海水的滋味就被冲 上岸来。好在还有一个韩茹。 马志千把烟掐灭,走进大睡房。金岩已经睡着,韩茹坐在床边双手托着下巴, 不眨眼地注视着金岩。听见马志千极轻的脚步声,她总能感觉到他的到来,哪怕一 点声音都没有。她抬起头。马志千俯下身,把她抱起来,走出玻璃房,放在那张又 大又软的床上。 “小茹,你不能总这样难过。”马志千略有些哽咽,脱掉她的鞋,而后挨着她 躺下去。“再这样下去,我们俩都垮了。” “老马,”韩茹闭上眼睛,害怕他看见自己眼睛湿润,搂住他的脖子,“我对 不起你,对不起金岩……” 马志千感觉到韩茹的身体微微颤动,便搂紧了她,抑制住自己心里发出的那声 沉重的感叹,手也有些抖。 “小茹,我们得控制住自己。如果让总统套房发现金岩的真情,一天也不会让 我们住的。这毕竟是酒店,传出去就不得了,会把他们的生意砸了。总统套房住过 爱滋病患者,你想想,谁还敢来呀!” “嗯。”韩茹使劲点点头,轻声说:“我害怕金勇会追来。他要是找到这儿来, 总统套房会不会把我们抓起来?” “那不会。”马志千摇摇头。“金勇一时半会从厦门回不来,即使回来了,等 弄明白我们的去向之后,金岩她……” “不。”韩茹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她害怕他会说出来,又好像想到了什么, 说:“老马,得找到金岩的妈妈刘燕,她不就在北京上学吗?” “不行,小茹。”马志千叹了口气:“刘燕若知道,我们一分钟在这里住不成 了。你没看金岩走进来的高兴样?让孩子兴奋点好,肯定能……多坚持几日。没办 法,小茹,我们只能对刘燕残酷一点,是为孩子。” “老马,我想……”韩茹思忖了一下,说:“得让刘燕见见孩子。我们不告诉 她住在哪儿,也不说金岩的实情,就说带她来北京玩,到外面见面不行吗?” “别傻了,小茹。”马志千摇摇头,“金岩有时候甭说说话,看人都是疲倦不 堪的样子,刘燕还能看不出来?一旦发现,刘燕会虎着心找我们。够对不起她的了, 她们母女相见反而更残酷。再说……” “老马,你说。” “没什么。” 马志千把她的脸搂在怀里,没说他想说的。他实际上内心里更担心,如果刘燕 和韩茹相见,又得知金岩患病的原因,最受不了的怕是韩茹。他舍不得、也不能够 再让韩茹又陷进新的自责中。 马志千不说,其实韩茹也明白他的心思。她不知道如果真见到刘燕会是什么样? 这么一想,一股冷气从后背撞上来。她不敢想象如果刘燕看到金岩会是何等情景? 那时她该怎么办?无地自容?跪下求罪?她越来越认为是自己害了金岩。 “小茹,你别……” 韩茹依偎在马志千的怀里,一下哭出了声音。 马志千没有再说话,轻轻拍着她的肩。他愿意她这样哭。 餐厅按照客人的要求,把午餐送进总统套房。 马志千和于大江商量好,为了不让韩茹知道目前的窘态,在总统套房的第一餐, 订了二份A类,二份B类标准。A类的伙食标准,一日三餐加夜宵,一天是五百元,B 类是三百。于大江那会儿去完餐厅后,到了总服务台,把自己带来的两万元先交上。 因为他担心被看出他们没钱,按规定他们住进来时就应付全租金,他装作没事一样, 一边数着钱,一边问总统套房的开户银行和帐号,然后打开根本没记录的电脑记事 本,频频点着头,说没有搞错,这几天银行电汇的款就该到帐了,然后急忙离开。 他心里暗暗起急,交完房租后,加上马志千给他的零用钱已所剩无几,满打满算够 三天的伙食费,因为还要留点返程的路费才是。 他没有回总统套房,出了大堂门,漫无目的地走向红色长廊,寻思着下一步该 如何?他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十分。他放下手腕又抬起来,这块劳力士金表在阳光 下闪闪发光,忽然萌动了心思:何不把它先卖了再说?这表是八千多元买的,最不 济也能卖六千,这样就够以后几天的伙食费。能顶一天是一天。根据金岩的情况看, 或许等不到五天就危险了,如果真是这样,他也不必按马志千说的,返回广东去卖 他最后的财产,也就是那所房子。他也是说不出的苦涩,在广东那个世界,或许人 命都能“借”的来,唯借钱不那么容易,况且又是破产了以后的彗星公司。这会儿, 他比马志千还恨那个拐走了存款的女秘书,要不凭马志千这样一个老板,怎么会落 到十几万难倒英雄汉呢? 他有点心疼这块劳力士。劳力士和他的皮尔卡丹西服、意大利老人头牌皮鞋一 样,是社会地位的识别系统,就跟手持大哥大一样。 “不是假的吧?”马达里左右翻看着他羡慕已久的劳力士,弯下腰把表蒙子想 在地上蹭蹭,以此来检验它的真实价格。因为或许即将属于自己,又有点心疼,扬 着脖子在做动作之前紧盯着这个中年瘦男人。“我可蹭了啊?” 于大江笑笑。 “得。”马达里还是没舍得在水泥地面上检验他的心爱物,虽然没有蹭过,还 是心疼地在质地高雅的丹侬衬衫上擦了擦,说:“你不就住在这儿吗?我是总经理 的司机,咱们都跑不了,先给你两千,明天再给两千,齐了!” “你戏(是)靴(说)戏(四)千?”于大江瞪大眼睛,脖子上流着汗珠: “戏(是)不戏(是)呀?” “瞎戏个什么!”马达里已经把表戴在手腕上,伸出胳膊端详着,片刻便觉得 自己已成为卡迪拉克的主人了,非常满足地晃着头:“你不定从哪儿贩来的呢!怕 连两千都不到。咱哥们儿够意思,怎么着!不挖你个底儿掉就完了。给,两千,刚 领的工资,要是里面有假老头你回头找我!” “理(你)明天可给我啊?”于大江接过两千块一百元面值的钞票,细细地点 着。“一共戏(四)千,还缺一半,不要搞错。” “真不开眼。”马达里拍了拍他的肩,就如一个缺心眼的将军拍了拍比他更缺 心眼的士兵似的:“马达里。嘿,看哪儿呢!往这儿瞧,我叫马达里。在总统套房 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北京给老板玩车的,是老板们的孙子,众人的爷爷。老板 又是咱哥们儿,在这儿住着不方便的地方,跟哥们儿说一声。” “马先僧(生),哪里有仔面卖?”于大江把钱小心地装进兜,说:“不好意 西(思)啦,带我去好不好?” “瞧,给鼻子上脸是不是?”马达里讪笑着说:“住总统套房吃仔面,你们八 成就是有病。上车吧,哥们儿带你蹓蹓。康师傅方便面,火爆全国,成不?” 于大江终于抱回两箱康师傅方便面,先进了自己住的房间,把纸箱藏在衣拒里, 然后才走进总统套房。 大客厅中间新添了个圆桌,是餐饮部为客人专门准备的,马志千知道于大江去 买方便面,所以不肯先吃,要等他回来,而且要配合好以免让韩茹察觉出什么。 “于主任,快来!”韩茹看见于大江走进来,忙打着招呼,笑着说:“您去干 什么了?再不来菜都凉了。” “不好意西(思)啦。”于大江在椅子上坐下,看了马志千一眼,道:“快七 (吃)吧!” 韩茹没腾出手来给于大江夹菜,正用小匙一口一口地喂坐在她腿上的金岩。她 示意马志千照顾一下子大江。马志千似乎没有看见,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一口菜,便 紧着摇头。 “真难吃!” “老马,你是不是有火了,嘴里才不香?”韩茹关切地说,又看着于大江, “你看人家做得多讲究呀!” “难吃。”马志千想放下筷子,又怕把戏演过了,又夹了一道别的菜。“色味 都不正,是不是于主任?” “太难七(吃)啦!”于大江自然明白了马志千的用意,使劲拨楞着脑袋: “还不如仔面可口啦。” “算了,于主任。”马志千用筷子示意着于大江夹菜,似乎同情地说:“中午 就凑合吧。你回头给我弄点仔面来,我就喜欢那一口。” “我也戏(是),”于大江夹起鱼唇放到马志千碟里,又夹了鱼肚送到自己嘴 里,“不好七(吃)!这鱼都搞不明白是活(河)里的还戏(是)海里头的?” 韩茹大惑不解地看着他俩,今天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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