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深沉,西门府里里外外皆传起此起彼落的爆竹声,到处皆悬上大红喜帐和大 红灯笼,将整个府宅里外皆照得不见半丝黑暗躲藏,乍看之下,彷若白昼。 而大厅上,丝竹声笑闹声愈夜愈喧天,彷若正在庆祝着什么喜庆。 至于后院主屋,墙上渡廊更是到处挂满喜帐和红幡,相较大厅的声歌不坠,主 屋喜房倒是沉静地不出半点声响。 楼毋缺身穿大红喜服,端坐在病榻边上,独自拿起交卺酒一饮而尽,随即敛眸 睇着一样一身喜服的西门念。 只见她,发色焦黄,眼窝深陷,面颊削瘦见骨,大红喜服穿戴在她身上显得过 大而宽松,隐藏在长袖底下的手臂青筋暴突,瘦骨嶙峋……若说她已经药石罔效, 他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已经有多久不曾见过念儿了,他竟不知道她已经病成这模样了……可,可笑的 是,悬在他心里的并非是她的病情;并不是因为不动加了保证,告诉他,只要过了 今夜,念儿的病便会不药而愈,而是因为他的心早以留在善取所处的黑暗里,思绪 所及,皆是独处在黑暗里的善取。 不动说,今夜他会施法下黄泉,不管结局如何,明儿个他只要回楼府主屋一探 便知道……明知道就算要回了善取,他这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但能让她再度转世投 胎总好过魂飞魄散的,是不? 但若是最坏的打算,他也不会怪他的……那是他和善取的命,怪不了谁的,是 不? 「念儿,原谅我没法子再将多余的心神分到妳的身上,并非我讨厌佌,并非我 不担心妳,而是我……」话到一半,他不禁微微哽咽。「迎娶妳,是为了救妳,也 许这一辈子我都无法爱妳,一辈子当妳是妹子,妳可千万别怪我……」 未曾爱过谁,他从不知道爱意竟是如此地霸野而狂放,在瞬间掏空了他的魂魄, 掏得一丝不剩,全都如数送到善取心上,只盼她在黑暗里不寂寞不孤单…… 他再没有多余的心思搁到其它人事物身上,他的心彷若随着善取的消失而死亡 ……哀,莫大于心死,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竟也会尝到如此锥心刺骨的痛,如 刀似剑地直往心坎里剐,如毒如蛊地在血液里奔流,痛得他无以名状,刺疼了他的 眼,分不清楚濡湿在眸底的是泪还是血…… 他的魂魄完整不了,心底的空虚直欲教他发狂,可他又不能不顾着念儿的命, 无法抛下她不管。 天晓得,他有多想要跟着善取一起走,哪怕是一道魂飞魄散也无妨啊。 他不想再放她一人独处,不想见她的身影独自在三道六界之外飘零,一想起她 这单薄的身子曾经为他等上千年,痛意不禁更加剧烈地胀大。要他如何眼睁睁地见 她独自消失在黑暗之中?那里是如此地冰冷而暗无天日啊。 千年前,她留下他先走,让他一人在病榻上独自过了数十年,如今,历史又要 再重来,而更痛苦的,不管他再怎么轮回,也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就怕连梦中 也找不到她的芳魂…… 睇着枯瘦如柴的西门念,他带着鼻音轻启口:「念儿,妳可得要好起来不可, 要不我为妳所受的煎熬,可是一点也不值了。」 为了救她,最后一念,他选择回来,当然也是善取推了他一把,要不光是有那 心念,他也不见得抽得开身。 泪眸朦胧地睇向窗外,睇着外头一轮明月高挂。 一切就等着天亮,等着不动给他答案。 天未亮,穿着一身喜服的楼毋缺直截翻墙回楼府;自西门念院落旁的围墙而过, 便是他的主屋。 只见他快步走向前,守在门前的大木随即迎上。 「不动呢?」他急问,随即拐身走进屋里。 「大师约莫在四更天时走了。」 「走了?」他蓦地停下脚步。「他临走前有没有说什么?」 这和他约定的有所不同。 「没有,但他在房里桌上搁上一封信。」 闻言,他快步走进房里,拿起信封不由分说地拆开,睇着里头简短的字句。 「毋缺,我已经将善取姑娘送回她的归处,你不用再找她了,因为她就在你身 旁……不动笔。」他低哑喃着,布满血丝的黑眸几欲喷出火来。「这是什么意思? 她何时在我身旁了?」 敛眼环顾四周,他怎么找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难道他骗他?难道就连念儿的病也是他诓他的?不,不可能……他随即否定这 个想法,只因昨儿个他是亲眼瞧见善取的。 「大木,快马去追不动回来!」他蓦地回头暴咆着。 「爷,来不及了,大师四更天离开时,是我帮他备的马,他说他要南下避劫, 这时候,依我猜,他大概已经搭上南下的渡船了。」 「我不管,反正不管用什么法子定要将他追回,非将他追回不可,我要问清楚 他,我……」话到一半,他不由踉跄了下脚步,大木赶紧上前拉住他。 「爷,你别急,我立即差人去追赶,你得要好生保重自己。」 楼毋缺一脸倦容,向来自视极高的魅眸空洞而涣散地睇向门外微亮的天色,蓦 然发觉门外闪过一抹影子,教他不由微瞇起眸。 「……我没事。」微推开大木的搀扶,他蹒跚地走向门外。 「爷?」大木尾随着。 走到外头,透着欲亮的天色左右环顾,不管是林子里,围墙边,还是前头拱门 都不见任何影子。 难道,方才是他瞧错了? 是他太思念善取了,思念得出现幻觉了? 「西门姑娘?!」正忖着,耳边突地传来大木难以自遏地惊叫声,他随即探眼 过去,瞧见一身喜服的西门念坐在左侧地板上头。 「念儿?!」他难以置信地大喊着。「……相公……」西门念气喘吁吁地抬眼。 楼毋缺闻声,再睇向她的容颜,不禁倒抽了口气。 「善取?」不……不对,不是善取,可……念儿是长这模样的吗?不对,昨儿 个夜里瞧她时,她眼窝深陷,面颊削瘦,脸色蜡黄,可眼前的她,似乎在一夜之间 便长了肉,而且病气消褪了不少,这面容,倒也是有几分像是他初见善取时…… 对了,初见善取时,她亦是一脸病容,而后慢慢地…… 「相公,这是不动大师要我交给你的……」她拍了拍胸口,稍缓心跳气息,漾 出一脸天真烂漫的笑。 那笑意,和善取的笑如出一辙,霎时冲进他的心坎里,彷若瞬间弥补了他的空 虚,填满了他的不完整。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他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相公?」西门念直睇着他,笑得一脸促狭。 念儿也有过这么淘气的模样? 他傻愣地蹲下身子,接过手,触及她的掌心,感觉她传递过来的温热,也感觉 到她的掌心有着古怪的…… 不甲思索,他拉过她的手心,瞇眼一瞧,惊见上头有着不规则的小肉瘤,若是 将小肉瘤连接在一块,反倒像是个字。 这字像是…… 「你又不是头一回瞧见的,有必要惊讶?」她娇笑着,尽管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尽管脸色有些苍白,但是她笑得很满足,一如他见到善取的最后一面。 「不可能的……」天底下怎会有这种事? 是他思念过头,出现幻觉?硬是要强将善取的面容套在念儿身上? 「相公,我说过的,我找着相公了……只不过魂魄一离体,记忆不全地残留在 主魂上头,如今魂魄再回体,我可是什么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呢。」说着,她笑瞇了 熠熠生亮的水眸。 「吓!妳……」他难以置信地直瞪着她。「难道妳真的是善取?」 「倘若能够再遇上你,永不忘你。」 「善取!」闻言,他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紧密不可分似的,发狠地汲取属于她 的柔软。「真的是妳,真的是妳!」 「是我、是我,可相公,你把我抱疼了……」她娇笑着。 他赶忙微松力道,布满血丝的眸子仔细地审视着她;她不由垂下螓首,粉颜泛 起一片酡红。 「相公,别这样瞧我,很羞的……」天,相公的目光未免太露骨了? 「不对……念儿呢?妳在念儿的体内,那念儿又该要何去何从?」他突道。 闻言,西门念不禁眨了眨眼,笑得很淘气道:「相公,你还没搞清楚吗?阮善 取就是西门念,西门念就是阮善取啊,是同一抹魂魄不同的肉身哪,相公。」 「嗄?」 见他一脸傻愣,她不由轻声道:「第一世,你根本还未投胎,我自然找不到你, 第二世,我已经灯枯油尽了,你才出生不过几年,第三世,咱们比邻而居,我心想 这一回绝对没问题了,岂料差点等到了万劫不复的一刻……相公,我手心上的名字, 是我怎么也不敢忘的。」 掌心向着他,尽管刻上的字体早已模糊,但若是要仔下端详,依旧可以瞧得一 清二楚的。 「真是妳……」 「是我呀,相公,我终于找到你了。」睇着一旁早已自动推下的大木,她随即 仰脸吻上他的唇。「相公,我没想过可以再见到你的,我一直以为我是死了,原来 是快要魂飞魄散之前,魂魄自动分裂开,没想到分离的魂魄居然巧遇了你,而最幸 运的是,你赶在最后一刻之前迎娶了我,真正救了我。」 「对了……」他恍然大悟。「难怪不动老是说,只要我迎娶了妳,便能够治好 妳的病,而妳竟然就是善取……」 这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还是…… 「得感谢他呢。」她扬了扬手上的信。 「不动?」是了,他老早就看透了这一切了,是不?难怪他说善取就在他身边 ……他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他? 楼毋缺快速地拆开信,只见上头写着──毋缺:我说过了,善取姑娘就在你身 边…… 顺道恭喜你,念儿妹子的病障历经三世已除,她所承受的痛楚,就是为了还清 当年她伤你之后,你躺在病榻上头的五十七年。此障还清,相信你俩必可白头偕老, 待我南下避劫过后,定会回头讨杯媒人酒……要不满月酒也成。 嗯……若问我为何不先告诉你天机,那绝对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绝对不是我 恼你迎娶了念儿妹子,因而怀恨之心故意不说的…… 不动笔他果然早就知道一切了……前世今生,早就在他的掌握之间,可他却不 说……他分明是存心见他心急如焚,见他像个疯子般发狂! 「大木!」他突喝一声。 「爷?」闪到院子拱门外的大木立即奔进。 「差人快马上渡口,无论如何都要将不动逮回不可!」这一口气若是不出,他 就不叫楼毋缺。明明知道天机又故意不说,害得他昨儿个哭得像是个泪人儿…… 「相公,不动大师不是故意要害你掉泪的。」身旁的西门念小小声地道。 「嗄?」他惊诧睇向她,见她笑得很皮,俊脸不由染上一片绯红。「妳说什么?」 「昨儿个是我的回魂之日,魂魄入体之际,我不小心瞧见了,我绝对不是故意 的,真的是不小心……相公那模样,教我瞧得好感动呢。」相公为她掉泪呢,若不 是用情至深,他岂会为她掉泪? 「我……不是,我是倦极了,我只是……」见她摀嘴低笑着,他不由瞇眼瞪着 她。「妳还是和之前一样,喜爱逗弄人!」 「可,也唯有这样的我才教相公念念不忘,甚至还愿意为我抵罪,替我在地府 受了千年之苦。」话落,她笑得喜孜孜。 连这也听见了……「原来在病榻上,妳也听得我和不动的对话,妳……」微恼 扑向她,却突地听见她低吟了一声,敛眼探去,见她眉头紧蹙,忙道:「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都怪他太过得意忘形,忘了她不过是甫康复的病体。 「方才追出来,耗了我好多气力,腿好疼,头也好昏……」她无力地软向他。 「傻瓜,谁要妳追出来的?」 「谁要你天一亮,头也不回地跑了?」她扁着嘴撒娇着。 「我抱妳回房。」 「也好,我想要歇着,你也该睡了,待你醒来,咱们再好好地聊聊。」她舒服 地任他抱着。 是呀,等他俩醒来,再好好地聊,聊他俩千年前不曾聊过的风花雪月…… (完)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