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梨壶殿开始修缮,而阮招喜则夜宿拂月殿,成了百定开朝以来,第一个待在皇 上寝殿入睡的侍妾。 晌午,青羽特地召来宫女替她整装,自个儿则先到朝元殿批摺。 拂月殿内,阮招喜一身交领金红锦织曳地宫服,玉色织带束上她不盈一握的腰 肢,发长束髻,缀以金步摇,粉颜略点胭脂,让她原本娇俏的五官更加艳丽出众。 “全都下去。”冠玉依旨停在敞开的殿门外道,让服侍阮招喜的宫女全数退下。 “是,冠总管。”宫女快步离去。 “阮侍妾,皇上在朝元殿等候。” 闻言,阮招喜十指都快要扭成一团。“冠玉,我不方便去朝元殿吧……”不要 叫她侍妾,她好别扭,开始觉得自己好不习惯在宫中的生活,好不习惯被人伺候, 不习惯被人帮忙穿衣,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皇上正在等候。”冠玉还是只有一句话。 轻叹口气,她认了,回过身朝殿门而去。 冠玉打量着她,颇满意她的装束,随即领着她前往朝元殿,然而就在殿前,忽 地没听见脚步声,不禁回头。 早已停下脚步的阮招喜怯生生地低下头,很不习惯用这装扮见人,天晓得她已 经有多少年没作女装打扮了,突然要她把自己装扮得很姑娘,她反倒别扭。 殿内,青羽直瞅着她的秀雅装束,怎么也移不开眼,金红锦织宫服衬托出她的 粉嫩肤色和纤美腰肢,略施胭脂则让她的气色更佳,眼波流转间,浓睫轻颤,像是 含羞诱人,艳红朱唇更是鲜嫩欲滴,使人只想一亲芳泽。 “招喜,过来。”青羽低哑唤道。 “是。”她徐步往前两步。 “你离那么远做什么?”说着,他长臂一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似是很习惯 将她抱在怀中。“你穿这样真美。” “……会吗?”她很不舒服,走路很不方便。 “真美。”他由衷道。虽说她的男装扮相极俏,但也比不过眼前的秀艳姿态。 阮招喜俏颜发烫,垂眼瞪着摊开在案上的奏摺,上头还有他用朱砂笔圈点过的 痕迹。“谢皇上,不过我坐在这里……不好吧?”这像话吗?他是一国之君耶,这 样的动作不会太轻佻了吗? “你浑身发凉,有朕暖着你,不好吗?”他双手圈在她纤腰上,下巴就枕在她 肩上,无比亲昵。 “……这样你要怎么批摺子?”她只觉头皮发麻。 “你念给朕听。” “你……你不是都看了?”画都画了,圈也圈了,还要她念? “难道,朕就不能要你再念一回?”他沉声回答,温热气息喷撒在她敏感的颈 项,教她不自觉地缩了缩,然而随即窜上的,又是一阵酥麻。 “皇上、皇上,这奏摺上头写着南方水患,支援人力不足,赈粮不足,恳请开 仓,可是依我看,要等人从京城运粮到南方,大伙都饿死了,倒不如从邻县调粮, 至于人手就徵召当地受灾百姓,以加倍赈粮换取他们投入救灾,要不请县衙带着囚 犯去救灾也是不错的选择!”天啊,不要再咬了! 阮招喜连珠炮地念完,顺便连解决之道都说了,脑袋运转之快,就是为了脱离 他磨人的啃咬。 岂料,青羽都听得一愣一愣。 他不过是随口要她念奏摺,没想到她还能给他解决之道? “要是百姓不肯呢?”他沉吟。这方法听来简单,可是先前从未有人使用过。 “不可能,谁都想活下去,能够得到双倍的赈粮,要是我,用抢的也要抢到这 份工作!”发现颈子不再被咬,她着实松了口气,想也没想地回答,顺便把脖子缩 得紧紧的,不再给他机会作怪。 青羽浅勾笑,又问:“如果带出县衙的囚犯因而闹事,又该怎么着?” 阮招喜翻动眼皮。“傻得咧,能够得到自由谁不要?只要对他们说加入救灾可 以减免刑罚,大伙肯定抢着做,如此一来,人力够了,灾情可以减缓,死伤不会严 重,大伙都能得到好处,这样不好吗?与其只是给粮,倒不如给他工作,如此一来, 就不会在灾后出现大批的乞丐了,不是吗?没人喜欢当乞丐的。” 青羽缓缓扬起眉,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她。 她被他瞧得头皮发麻,连忙问:“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我说话太没规矩了 吗?要是我说错了,或者是做错了,你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让我累犯,哪天让你有 机会罚我。” 她虽然清楚宫中规矩,可面对他,说起话来总会忘了分寸。 “……你哪里错了?你说得对极了,朕怎会罚你?”他往她嫩颊一亲。“招喜, 你真是替朕招来喜气。” “有吗?”她一头雾水。 “接下来,你再陪朕瞧瞧,七星岩上虽终年封雪,可是每到入夏,半山腰的融 雪雪水老是容易波及底下的城镇,造成皇城西边的西麓镇灾民涌入城北当乞丐,你 说,这该怎么处理?”长臂横过她,他又取来一本奏摺,摊在她面前。 阮招喜傻眼。 不会吧,她哪里会懂这些? “我……不知道。” “你要是说不知道,朕可要罚你了。” “你不是说不罚我的吗?”她抗议,颈项上再度出现酥麻湿热感,教她又痒又 刺。 青羽放声低笑,咬她的力度恰到好处,不疼,但是痒得教她不断闪躲。 向来肃穆冷清的朝元殿上,第一次传出嗔斥娇笑,里头还掺杂着男人少有的笑 声。 冠玉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到殿外,听着里头传来的嬉闹声,浅浅勾起笑,望着殿 外的漫天飞雪,衷心为主子高兴。 拂月殿内,床上丝被传来细微寒宰声。 “皇上,你一定要搂着我睡吗?” “朕怕你冷。” 可是她已经觉得很暖了呀。阮招喜虽然疑惑,却也享受着他温热的怀抱,只是 这份平静的温暖没有持续太久。 “皇上,你怎么又咬我了?”在朝元殿里玩得还不够吗? “朕喜欢逗你笑。” 可是这回她并不想笑,还浑身发热,只因他的吻咬从她颈项一路来到嫩腮,继 而吻住她的唇。 她被吻得七荤八素,长发披散在黄澄床褥间。意乱情迷,粉颊晕红,浑身无力, 却敏感地感觉到他正探手滑入她的衣衫底下。 “皇上,你说明儿个要到城北赈灾,最好安分一点。”她抓住他的手警告。 “安分?”他挑眉,大手不费吹灰之力地挣开她,抚上她的抹胸底下。 阮招喜倒抽口气。“皇上,你七天才行一次房的。” “你记得可真是清楚。”青羽乌瞳染上氤氲欲念,吻上她粉嫩的颈项。 “不是我记,而是敬事房的纪录……”咦?她的衣袍是什么时候被脱掉的? “难道朕就非得要照着规矩走?” “不是,只是你向来……” 话未完,她已经被彻底堵住嘴,被他紧紧拥抱,炽烫的占有。 她想拥有的,眼前似乎都拥有了,幸福,大概就是这样的滋味。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却不安得紧? 也许是百定皇帝说要赈灾的关系,所以一早雪停了,风也静止,就连多日未见 的太阳都出现来温暖大地。 用过早膳之后,皇辇浩浩荡荡出宫,远远的,便瞧见城北乌桐巷外已经摆上赈 灾用米,知京府及衙役正依序让灾民领粮、布料及银两。 “皇上驾到。” 皇辇一路开道而来,百姓夹道而列,只为了一睹皇上容颜。等前头的太监一喊, 所有官员就定位,轿帘一掀的瞬间,大伙都忍遏不住地往前冲,完全无视有衙役在 前头高举着肃静,脚步声及欢呼声震天价响,吓得阮招喜更没勇气下皇辇了。 “怎么,你想要待在上头?”坐在她身旁的青羽取笑。 “……可以吗?”她干笑。 “不能。” 那干么问?扁起嘴,见他已下了皇辇,回头朝她探出手,她不得不由着他牵着 下皇辇,尽管她始终瞪着地面,但还是听得见周遭的窃窃私语,像是在对她指指点 点。 “抬起头来,地上没有银两,银两全都摆在桌上。” 闻言,阮招喜蓦地抬眼,朝几步之外的长桌看去,果真瞧见桌上及地面皆是一 盒盒的木箱,再走近一瞧,竟是一锭锭的银两,全是国库里的银亮官银,霎时教她 瞠圆的眼化为细细弦月。 “哇……”天啊,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太阳很亮,照得银两也 好亮,亮得她眼睛好刺,刺得她心跳好快,就快要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惊喜。 “你是怎么了?”瞧她笑眯眼却又一脸难受地捂着胸口,他不禁好笑。 “好多银两。”她高兴到气虚,快说不出话。 “想瞧,回宫后,朕再带你到国库瞧。” “真的?”她一脸正经的问。 “君无戏言。” “好好,你可千万要记住,别诓我!”真给她机会拜见金山银库,她一定要养 足精气神,好生膜拜不可。 青羽不禁摇头,牵着她的手来到长桌前,问着知京府赈灾的状况,以及百姓的 居所如何处置等事宜。 阮招喜的眼则是从头到尾,始终忠心耿耿地盯着那一箱箱银两,然而当她发现 领赈金的灾民乞儿愈来愈多,银两愈来愈少时,开始觉得心头发痛。 她这一生到头来,所用银两皆是自己辛苦挣来的,就算偶尔耍点手段,但好歹 还是赚得光明磊落,然而这些人之中,分明有许多是游手好闲之徒,为何他们不用 干活也可以坐享其成? “怎么了?”身旁的青羽察觉她面色有异,不禁靠近她低问。 她却置若罔闻,一双眼直盯着领赈金之人,直到有一人来到面前,她纤指一指, 中气十足的质问——“你!你根本不是乞丐,为什么也跟着领赈金?” 被点中的人登时呆掉,拿在手中的银两也不知道该放还是不该放,只能傻在当 场。 “你不是乞丐?”青羽眯起眼,一旁的知京府使了个眼色,随即有衙役上前。 “恕罪、饶命!草民只是、只是……” “还有你,你也不是乞儿,你老是在震天楼白吃白喝!还有你,还有你!” 阮招喜一个个点,人就被一个个押走,见状,原本排在后头想要借机发笔小财 扮乞儿的人,立刻一哄而散,就怕被人拆穿,得去吃牢饭。 青羽惊讶地看着她。“你真认得出他们不是乞儿?” “皇上,居无定所的乞儿和灾民不可能有着净白的指甲,眼神也不可能半点感 谢之意皆无。”骗人没当过乞儿喔?想当初她爹刚走时,她也当过好一阵子乞儿, 所以乞丐的习性,她大概都知道。 “……招喜,你吃过不少苦。”尽管她不说,他也猜出她以往过的是什么生活。 他清楚她家中的状况,了解她扞卫家人的做法,可以想见为了攒钱,她吃了多少苦。 “唉,要是吃苦挣得到钱,那就不叫苦,苦的是连攒钱的办法都没有。”她看 着眼前经过的老者,看他只拿了一人份米和布匹及一锭银子,不禁问:“皇上,可 以多给他一点吗?” “可以,交由你作主。”他轻点头,便见她上前,多拿了几锭银子给那位老者。 阮招喜镇守在赈金那关,用看透世间凉薄的眼审视每个人,来决定给予多少的 赈金。 但是,当老弱妇孺渐少,领赈金的人慢慢变成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后,她的脸开 始苦了,握在手中的银两像是变得更重,教她百般不愿放开。 “招喜?” “皇上,他们要的是安居乐业,而不是你的善行,与其给他们银两,倒不如给 他们活下去的差事。”她愈说嘴愈扁,握在手中的银两愈不肯放。 “城北有很多废墟嘛,你与其花大钱修缮梨壶殿,为什么不愿意拨一笔银两要 木工好生修整那片废墟,让这些难民有居所安定,好让他们可以找些差活?” “……招喜,你说的真好,朕记在心上了。”青羽认同点头,但还是催促着。 “银两该给人了,总得先给他们一顿温饱,才能干活。” “你知道吗?这工作不该叫我来,应该叫我娘来才对。”她向来不是散财童子 的命。 “这是个好想法,待会朕再差人去将你的娘亲和弟弟找来,可好?” “真的?”她狐疑地看着他,银两依旧像是在她掌心生根,不走了。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他拉着她的手,硬是把银两递出去。 她苦着脸,终于松手。“是啊是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是我现在还活 着,就活在生死之间,我也很需要钱养家啊。”说她自私也好,反正她就是舍不得 嘛,她多想要私藏两锭分给家人啦! 她的责任未了,可往后却无法再为家人攒钱,从善还没参加乡试呢,往后的日 子该怎么办?况且家里还有个娘捡来的娃儿,要将他拉拔长大,得要花费多少? 光是想到这些,她的手就真的放不开呀…… “放心吧,你身为朕的侍妾,朕怎么可能亏待你的家人?” “钦?真的?” “当然,朕绝对会妥善安排。” 阮招喜看着他,突地笑开,往他胸口一拍。“早说嘛!”这下她不但交出银两, 看妇人手上抱了个女娃,还特地多塞了两锭。 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但她总认为有能力的人就要自己攒钱,不能依赖 他人。但老弱妇孺则不同,因为他们不是不攒钱,而是没有能力,这是可以体谅的, 也正因为如此,她当初才会选择扮男装干活,比较不会遭人欺,饷银也比较高。 私心里,如果她有能力,她当然也想帮人,否则当初她怎么会允许娘老是胡乱 捡东西回家养? 眼角余光瞥见又有个身强体壮的少年走来,身穿简单青衣,看起来身家不宽裕, 但也绝对过得去,于是她眯起眼,不太情愿给钱的当头,却蓦地发现那人长得还很 面熟…… “从善?你怎么来了?你不可以领赈金,我会拿钱回家的。” 既然皇上已经允诺宽待她的家人,她的家人当然就没有权利拿走半锭赈金。 “……我不是来领赈金,我是带娘来看你。”阮从善无奈地看着她一身锦衣华 服,立刻明白她被拆穿了身份,而且……看向她身旁的男人,他更加确定刚刚老远 看见的并不是幻影,皇上真的是姐姐带回家的那个小双子。 “娘也来了?”阮招喜喜出望外地往后看去。“娘!” 喜娘怀里抱了个男童,笑眯眯地走来。“哎呀,招喜这装扮真是美,和我年轻 时可真是像极了。” “娘……”阮招喜害羞地垂下脸,不知道要怎么跟家人解释她在宫中的奇遇。 可喜娘怀里的男童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说:“才不像呢,大娘比较漂亮。” “臭蜻蜓!”阮招喜立刻眯眼瞪他。 “……青廷?” 忽地,青羽低喊了声,阮招喜不解的看向他,耳边便听见老被她骂臭蜻蜓的男 童幽幽出声。 “……父皇。” “嘎?”她再度呆掉了。 一场赈灾,谁也没想到竟会演变成一出父子相认的戏码。 青羽这才知道,原来他始终找不到儿子,竟是因为他早被喜娘救走,带回家中 静养了。 转眼间,阮家人竟成了皇朝的大恩人。 青羽当机立断的将他们全带回宫中,差来新任宰相商议,最后封阮从善为太子 侍读,喜娘为三品治国夫人,赐华宅一幢,美鬟数名,而阮招喜则封为钱妃,所有 事宜特地要阮招喜领命去办,并特地准许她明日再回宫,打算让他们一家三口暂时 小聚一番。 而流落民间许久的青廷太子自然回到东宫,青羽也差来太医,确定他的身子是 否已完全康复。 “启禀皇上,太子身子无碍。”许太医看诊完毕,如是道。 “是吗?”他松口气。“下去吧。” “下官遵旨。” 他坐在床边,直盯着回宫后便一言不发的儿子。 “父皇已经有多久没好好看你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失职的父亲。 他明明曾在招喜家中看过他的背影,听过他的声音,却没有认出他,只因他已 经许久没见到这个儿子,根本不知道他已经长这么大了。 如今仔细看他,才发现他的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然而他看自己的眼神,却 跟看个陌生人没两样。 “……大娘……”青廷细声咕哝。 “你想找阮大娘吗?” “嗯。” “她待你很好?” “嗯。”青廷用力点头,却始终不看他。 “廷儿,父皇以为你已不在人世了。”青羽俯身,将他紧搂住。他的母妃亦是 被毒死的,所以,他可以体会儿子想要从其他人身上寻找母妃的影子。 “往后不会了,父皇会保护你。” 许是他的话打动了青廷,只见他唇角抽搐几下,忍不住嚎啕大哭。 “父皇……母妃死了、秀儿也死了……我好害怕,秀儿要我赶紧走,可是,我 不知道要去哪……”泪水一旦淌落,就再也止不住,仿佛要将连日来的担心害怕一 并哭尽。 青羽搂着他,让他放松大哭一场,别将痛楚压抑在心。 “那晚,我和秀儿在殿外花园走着,结果淑妃来了,皇后也派人来了,却突地 听到殿内有东西打翻的声音,秀儿带我跑到殿内,就瞧见母妃躺在床上吐了好多血, 母妃说晚膳有毒,有人要下毒手了,所以要秀儿赶紧带我走,秀儿本来要带我去找 父皇,可是通往前廷的路全都有人挡着,所以秀儿只好带着我往北走,一路上我还 跌倒,是秀儿抱着我跑的。” 那一夜对青廷而言,是生死存亡的一夜,他记得份外清楚,就连那一夜的寒冻, 他都忘不了。 他一直恐惧着、压抑着,常常在夜里惊醒,全都是大娘搂着他,唱小曲哄他入 睡的。 “淑妃也在场?”青羽一愣。 “嗯,淑妃陪母妃一道用膳,后来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进殿,送了母妃一个香 囊。” “那淑妃是何时走的?” “不知道,那时候一团乱,我不知道……”他扁嘴哭断肠,惹得青羽万分不舍 地替他擦去泪痕。 “没事、没事了,有父皇在,父皇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他沉声保证, 哄着儿子入睡,心里却疑猜渐生。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