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的裸女 在夏威夷海滩度假,经常会遇上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儿。 去年夏天,莫名其妙的为了一个字的歧义,与朋友打了个不可开交。开始,我 们俩打;中间,我们各自的高徒们搀和进来,为保卫师道尊严慷慨激昂;最后,甚 至演变成了集团军大战。要不是聪明的当局看出这场论战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出面 干涉,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又各颁给一个奖项了事,恐怕随着战争的升级,弄不好 战场就会从纸上转移到马路上。 其实,我方,敌方,都不太愿意让战争结束得这么早。通过战争,把我们几乎 给忘个一干二净的社会,又想起了还有这么几个文人存在,同时,我们也都狠捞了 一把稿费,足够到偏僻街道上的小饭馆撮几顿的了。战争不得不结束。没有了攻击, 没有了气氛,没有了诽谤,也就没有了激情。总之,一切无事可做。 于是,就决定去夏威夷。 夏威夷,本来是太平洋里的一个小岛,天堂一般的宁静清幽。后来不知道怎么 就成了美国的地盘。无论什么东西,一到美国人手里,就吃了激素似地疯长。夏威 夷也是。楼长出来了,马路长出了,俱乐部长出来了,海滩上的现代化也长出来了。 现代化,是个很引诱人的东西。所以,全世界的人都想着往夏威夷遛达一趟,一方 面享受,一方面开眼。多少年修炼道行如咱,有时候亦不能免这个俗。当然,咱逛 夏威夷,还有另一伟大功能,气气敌方,好再打一场文字战争,再挣点儿下小饭馆 的稿费花花——要知道,国人的嫉妒情绪可是全球产量最高,持续总产稳居世界排 名第一的。 本来,是说好了,要带一个最好的研究生去夏威夷度假。研究生叫花叶芊,看 名字就是个女孩子。因为老太婆拼命反对,加上花叶芊那丫头迷上了BBS ,一个劲 儿的作焦虑状,反复念叨,夏威夷没有163 ,没有263 ,等等。没办法,只好一个 人单身到了夏威夷,一个人晚上悄悄想着花叶芊的大脑袋细身子聊度长夜。 幸好,夏威夷上还有个老朋友。 夏威夷岛上,长出了一所夏威夷大学。孤岛上的大学,居然还长出好多的系、 好多的专业、好多的研究所。东方文化研究所,所长罗教授,美籍华人,是40年代 从中国大陆移民新加坡,后来混到给当年的李光耀总理当文化顾问,经常参与新加 坡国策研究,惊动了美国国家情报局,盯了他好几年呢。再后来,不知道怎么着, 他就不声不响地到夏威夷大学,当起了东方文化研究所的所长。有汉文化圈儿的朋 友来访的时候,就自称“青山老汉”,还特意请北京一个叫臭刀篓子的著名篆刻家, 篆刻“青山老汉”阴文印章一枚。究其用意,大概是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的内蕴,祈求永葆青春,以图永远能那什么吧。 罗教授从东方一路转悠到西方,又在西方可劲儿的瞪着大眼看东方,所以,再 怎么不谦虚的说咱自个儿学问大,修行深,道行高,咱也得承认,罗先生,对东西 方文化都有高深的理解。 刚去夏威夷的几天,最喜欢一个人满海滩遛达。满海滩上都是免费的美少女裸 体展览,站着的,歪着的,斜着的,横着的,躺着的,漂着的,愿意怎么看就怎么 看。盯着一个地方时间长了,被盯者还会冲你友好地笑笑,做个更潇洒的姿态给你。 这时候就想,幸亏没带花叶芊来,要不,不知道她会怎么嫌这儿不好,急咧咧闹着 喊着回去呢。在海滩上参观着,有时候就一个人叹气。那个一个钟头情绪十三变的 疯丫头,别看平时疯疯癫癫,带了她好几年,她穿超短裙时那动人心弦的时刻,竟 然没看见过一眼。 不几天,也就看腻了。青山老汉说,至今,每逢他讲课的时候,了解他爱好的 东道主,都在最前排安排几个性感女学生,以便引发他的才思与激情。真很羡慕他, 不是羡慕这种安排,是羡慕他竟然还有如此的精神头儿。说归说,罗教授一个人在 海滩上发着呆参观展览的镜头,倒是还真没见过。 一天,和罗教授相约,去海边聊天儿。动议是他先提出来的,我知道他那点儿 心思。有一回闲聊中,我偶然提到,带的研究生里,有个江南的萍儿,温柔似水, 出身名茶产地,名茶世家,故采茶、制茶功夫极高。寒假后返校,曾给我带来一包 她自己特制的女儿红茶。青山老汉准是又盯上咱这包女儿红茶了。 我们俩在海滩上找了一个小轻便桌儿坐下,一边儿精心地用酒精炉烹茶,一边 儿看着随波逐浪的年轻人。年轻的时候总是不服老,老是觉着自个儿这一辈子都不 会弯腰曲背的享受凄惨,自豪着自豪着,不觉衰老已至。就半信半疑地念叨,老了? 我也会老?真的老了?什么时间开始老的?不能吧?念叨着念叨着,老了。咱这一 辈子,算是就这么着,稀里糊涂,混过来了。虽说好歹混个著名教授的牌子,想想, 除了保证基本生活外,真的没大使用。该老的,照样得老,就是享受政府特殊补贴 也不行。老,任谁也挡不住。就是青山老汉,也就是凭着那名字,给自个儿留点儿 想头罢了。满目青山夕照明,青山早已经变成了光秃秃明晃晃的长白山。毕竟都是 七十多岁的人了,实在是没有精力,也没有体力,和年轻人一样疯狂地逐浪开心, 虽然从心眼儿里头渴望疯狂,渴望开心。 海滩上,热闹如故。布满了黑的、白的、黄的、棕的、铜色的、紫色的、黑里 透蓝的各种肤色。有的成群,大部分的成双成对,有的就在海滩上融合在了一起。 不远处挨着的沙滩伞下,是个见人就笑见人就点头的金发女郎。她早就换上了 一身比基尼泳装,就是不下水,一个人半躺在沙滩椅上,有滋有味地喝着杯装饮料, 两只笑眼,滴溜滴溜地四处转悠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那饮料,黑乎乎的,偶尔 泛一下红色,不知道是可乐,是咖啡,是乌龙茶,还是其他什么饮料。我和罗教授 用华语交谈的时候,她只是偶尔地翻一下白眼,像清洁工扫马路一样,划拉我们一 下。有时候,罗教授给我介绍美国和西方的一些最新的观点思潮,一时找不到合适 的华语表达方式,便改用美国英语。这时候,花叶芊(哦!怎么思想开小差开到疯 丫头那儿去了!),不,那位金发姑娘便会一边儿开心的加快喝饮料的频率,一边 儿快乐地看着罗教授那颗硕大的闪着光亮的秃脑袋晃动,顺便,也把快乐的余光洒 给我一点点儿。 罗教授背对着那位金发女郎,对此全然不觉。其实,就是知道背后有位年轻漂 亮的性感女郎在一往深情地注视着他,崇拜着他,估计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不 要说夏威夷大学里,有多少胜过眼前这位多少倍的女学生,西方许多国家的大学, 都争爷爷似地争着请他讲课。 一轮又一轮,眼中玉人年年换,旧人未去新人来。蓝眼睛的,灰眼睛的,褐眼 睛的,黑眼睛的,黄头发的,黑头发的,金头发的,棕头发的,恐怕几万十几万都 不止。在他眼里,无所谓。 青山老汉摇晃着他那颗早已经没有了青色的大秃脑门子,怪声怪气地吟哦着: “提壶接宾侣,饮满更献酬。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 ;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晃一阵子脑袋,回头看看咱的脸色,呵呵乐。懒得 理他。陶渊明的诗,《游斜川》,作于辛酉年五月初五,农历。真是的,怎么就不 嚷嚷前头那句话呢?“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这才对心思,对现实。 人老了,不服老不行。两壶茶的工夫,我们老哥俩儿,都有些疲劳。便重沏一 壶女儿红,慢慢地喝,慢慢地品,进入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两忘境界。耳边,只闻海 涛,不闻人语;心里,花叶芊和萍儿也不知道都溜哪儿去了。 那位女郎忽然站起来,脱光了衣服——我是说她像婴儿一样,脱光了衣服,一 丝不挂,向海水里走去。 有人打起唿哨为她欢呼,有人大声喊叫,不知道是喝彩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女郎极从容极潇洒地转回身,对着沙滩上的人微笑着挥手。挥挥手,笑笑,又 转回身向海水里走。水深至膝盖处,她慢慢地撩起海水,细心地往身体各个部位涂 擦。涂擦一阵子,又转回身冲着沙滩上的注目者笑。雪白的身体,线条极其优美, 站在碧蓝的海水里,远处是蓝天白云,近处是金黄色的沙滩和千奇百怪的遮阳伞, 背景是漂浮的游艇和五颜六色粗犷豪迈的冲浪板——好一幅绝妙的画图! 看着我的出神,罗教授意味深长地一笑:“经常能碰到这样的女孩子。寂寞了, 无聊了,心里头不高兴了,便想个法子引起大家的注意,发泄自己。”我赶紧收回 目光,把个老脸烧的,日落西山红霞飞一般。你说这是怎么啦?一个七十多岁的糟 老头子,竟被女孩子的裸体把目光吸引走……真是感到羞臊——咱可是名扬四海的 中国古典伦理学著名教授!用手使劲地搓搓脸,掩饰一下窘态。偷看看罗教授,他 竟没事人一般,嘴边挂着微笑,自顾自地欣赏起来。瞧那个色样儿!忽然有些发恨。 一瞬间,忽然想到咱毕竟是个中国传统文化的权威,不说天地君亲师温良恭俭让三 从四德礼义廉耻等等圣训,最起码的,明面儿上再怎么着也得是一本正经吧?要不, 怎么给研究生讲课?花叶芊、萍儿……扯扯脸上的肌肉,使劲儿驱赶刚才忘我的审 美体验。便找回一些庄重威严的文化底蕴的残渣。 忽然,罗教授瞪起眼睛,惊叫一声,扔下手中的茶杯,敏捷地向海里跑去。那 个速度,简直比小伙子抢亲还快。 等我反应过来,追上去,罗教授已经抱着女郎踉踉跄跄地从海里往沙滩上爬。 那模样,活像只老狼叼着只肥美的小羊羔。 人们聚拢来,有的忙着找手机拨电话——手机都在衣服里,衣服都不在身上; 有的忙着给远处的人打手势报告情况;还有的一身泳装就跑去呼救。 可爱的金发女郎忽发奇想,想跳到水面上玩个水上舞蹈动作,一不小心被浪头 打了个底儿朝天——夏威夷的浪头大而且猛,狠而且狂。人要是在这儿头冲了下玩 儿,必定忙着喝水,水喝多了,就晕,比酒见效还快。 罗教授把她平放在沙滩上,她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丝不挂,一动也不动。 两只眼睛还紧闭着,一点害羞的意思也没有。 救护车还没来到现场。罗教授一下一下地用力按着她高耸着的胸脯。一大群人 围着,有的看,有的嚷嚷,有的还笑。 我挤过围着的人墙,到罗教授跟前——不是没看裸体朝天的女郎,是匆匆看了 一眼,红了一下脸,又看了一眼,然后才转移过目光问罗教授:“还有救吗?我能 帮点儿什么?” 罗教授冲我怒了努嘴,示意我来模仿他正在进行的动作。 我的脸刷地红了。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让我,一个堂堂的中国伦理 学教授、专家,去摸一个青春女郎的胴体?这种事情,梦里可以有,现实里,岂有 此……一个委屈的念头还没转完,罗教授像看见仇敌似地,狠狠瞪了我一眼。这一 眼,吓了我一机灵,赶紧抛掉男女授受不亲的圣训,学着罗教授的样子,按压女郎 的胸部,手放在那极富弹性的青春胴体上,感觉不错。罗教授则迅速地转换了一个 角度,俯下身,细心地为女郎做着人工呼吸,那份儿细致,好像在照看一个襁褓中 的婴儿,和后来的那什么偷生的婴儿。 听见女郎轻轻吐了一口气。一会儿,她幽幽地睁开了眼睛。 救护医生来了。女郎已经能慢慢坐起。 救护车停在了沙滩上,人们让开一条道,几个护理人员和救险队员,还有两个 警察,护卫英国女皇登基一般,把她抬上了车。 女郎忽然用柔柔的口气说了一声:“谢谢你,先生。你给我的吻,是所有吻过 我的人当中最宝贵最真诚的吻。”依旧色迷迷直笑的罗教授,擦着光脑袋上的汗, 对她笑笑,还飞了一个吻,惹得护士们都争着还他飞吻。这老色鬼。 车开走了。人们散去。沙滩又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夕阳西下,原生树林被勾上了迷人的金边。沙滩上的人渐渐减少。罗教授站起 身,说要回去吃晚饭。我当然也要回去吃晚饭,这家伙偏不说一句邀请我共进晚餐 的话。我就用话套他:“跟我去吃饭?” 他说:“谢谢,今天不想在外边吃饭。” 我是真心请你吃饭吗?是想去你那儿吃饭,怎么就听不出来呢? 旁边,沙滩椅的地下,扔着女郎的衣服。我拿过来,一件一件的给她收拾着。 “不用了。”罗教授说,“她不会再要了。”我大为不解:“为什么?” 罗教授说:“如果她需要,会自己来拿的,至少会让医院通知浴场管理部门, 代为保存。”也许她忘了。要是好多天以后才想起来呢? 罗教授大笑:“忘了就忘了,也许是故意忘的。你拿着没有任何作用。再碰上, 百分之百谁也不认识谁了。”我想说:再见到她,我百分百能认出她来,虽然在东 方人眼里,西方人全长的一副模样。 罗教授看透了我的心思,又漏出惯常带着的微笑:“你能认出她来,她也能认 出你来,但不会再互相认识。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一个终于得到了开心的游戏,而 已。”还而已!无话可说,连思考一下的兴趣也没有了。遇上西方专家,再加上古 籍里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咱还有拿出什么有份量有依据的话可做反驳? 晚饭,一个人吃。味同嚼蜡。 入夜,一个人睡。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看见了花叶芊,细身子,大脑袋, 正在电脑前吃着点心乐,竟然把温柔如水的萍儿,典型的中国女孩子,也给带的, 学着她那样子,穿着睡衣喝咖啡。不知怎么的,没看见那位蹈海女郎,却看见青山 老汉那颗光光的脑袋,在出现在花叶芊的背后。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