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死,网破 鱼死了。网破了。 老渔夫呆坐在船头,看着鱼,看着网。小船在波尖上跳,鱼也轻轻地跳。鱼的 身体,有时候上下颠簸,有时候左右摇晃。老渔夫一动也不动。 鱼死了。网破了。老渔夫叹了一口气,给自己说。他把瘦骨嶙嶙的大手伸进怀 里,摸出个酒瓶儿来。扁平的,瓶子的身体好像还有些弯曲。老渔夫盯了一阵子酒 瓶儿,觉着挺顺眼,瓶儿也会累弯腰,和人一样?就装这么点儿酒,就能把腰累弯? 看一阵子,和瓶子说了一阵子话,见瓶子实在没有搭话茬儿的意思,拧开了瓶子盖 儿,狠狠灌了一大口,然后就抖着全身的骨头,使用着一辈子积攒下的力气,大声 地咳嗽。鱼听着。网也听着。 鱼瞪着眼,一动不动,看着天空,看着老渔夫,看着渔网。眼珠圆圆的,眼神 直直的,一点儿温柔的意思也没有。网也大睁着眼。网的身体是由很多的网眼组成 的。那么多的网眼,没有一个眼珠儿。在和鱼决斗的时候,鱼消灭了许多网眼的生 命。许多小网眼,便聚成了一个大网眼。依旧是没有眼珠儿,什么也不看。 老渔夫的眼珠儿开始变红。看着鱼。鱼也看着他。 鱼死了。网破了。老渔夫听见鱼在说。 网是女儿精心编织的。女儿是他一生的心血,一生的寄托。所以,渔网也是他 一生的心血,一生的寄托。网破了。 可恨的鱼还在用可恨的眼神看着越发露出可恨的神情的老渔夫。 女儿织网的手很灵巧,紫红色,有些粗糙。女儿没到人多的地方去过。小渔村 过年,是她最高兴的时候,也是她看见人最多的时候。小渔村总共不过十几户人家, 还几乎是家家残缺不全。 鱼死了。网破了。老渔夫听见渔网叹了一口气。 老渔夫看了看直瞪着大眼睛的渔网,眼睛更红。一只手的骨节儿挺着,使劲地 捏着酒瓶儿。另一只手则张张着,不知道要拿什么。他把挺着大骨节的手又一次伸 进怀里,小心地把酒瓶儿放在贴心窝处,暖着。酒瓶儿不知道是网的,还是鱼的。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累了,想睡。一倒头蜷在船头,就在太阳的光里睡着。海在退 潮。小渔船陷在松软的沙滩上,不再摇晃。老渔夫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身 边扔着这个小酒瓶儿。捡起来,摇摇,酒是满的。老渔夫想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摇摇酒瓶儿,把酒瓶儿举到眼跟前儿,冲着太阳照量照量,没时间。看看周围,只 有死鱼,只有破网。问鱼,问网,你们谁的酒?鱼和网都不答理他。酒是老渔夫的。 老渔夫给自己说。 没见过世面的女儿,总想把网结得更漂亮一些。她总是趁老渔夫看不见的时候, 把结网的线减去几股。这样结出来的渔网,看起来就细条条的,像女儿的腰,让人 看着心里舒坦,忘了粗蠢。老太婆结网可不这样!老渔夫看着网,想起女儿来她走 的那个女人。那女人,是他唱了三年的情歌才唱了来的。唱了来,就给他结网。她 结网,总是恨不得把结网的线合成绳子,还一个劲儿地拧啊拧。结出来的网,又粗 又蠢。伙计们都说他的网,能网住龙王的三公主,能逮着大个儿头的鲨鱼。粗蠢, 丑,他的网。他的网,从来没被鱼撞破过。 鱼死了!网破了!老渔夫忽然听见鱼愤怒地尖声喊叫。 你该死!老渔夫冲着鱼怒喝。在网里不好好听话,瞎撞胡扑腾什么呀你?显派 自个儿个子大、有力气、有能耐、有精神头儿?还是觉着自个儿比其他鱼主贵?不 是你,网能破得了? 网破了! 女儿再也不能给他结网。他老了,老眼昏花。只能用网,不能结网。即使眼不 花,也不能结网。结网的活儿,从来都是女人干的。他没有了女人,再没有人给他 结网。 人都疯了。都会吃鱼了,连山西人都开始吃鱼。还越吃越讲究,越吃越多。鱼 却傻了,长得越来越慢,也越来越少。家族衰败,鱼丁不旺。买鱼的找到了小渔村, 打鱼的却找不到鱼。 女儿被买鱼的给买走了。不是买走了,是白饶,不声不响地跟着人家走了,还 穿走一身新衣裳。那天,渔村来了位买鱼的城里人,看见了结网的渔妹子。等着靠 岸的船,凑着给渔妹子搭话,嬉皮笑脸的。渔妹子的脸是紫红色的,见老是乱搭话 的生人,贫嘴呱哒舌,不停地问,脸更红。透亮的紫红,二八月彩云似地,越紫越 红越招人看。城里来的买鱼人看傻了,光顾了看,忘了说话。渔妹子偷偷看了看城 里人。城里人才醒悟过来,笑。城里来的买鱼人,脸是白色的,一笑,更白。白里 有点儿红,和春天里飘落地上的蔫了的花瓣一个颜色。这个比方太便宜他了。老渔 夫纠正自己。那种白,更像半风干的鲅鱼肚皮的颜色。渔妹子被看得羞了,急了, 紫红着脸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鲨鱼皮脸。瞧你,什么颜色呀。买鱼的城里人就笑, 撇着嘴角,微笑,说城里人都这个颜色,想晒太阳没时间。你还没见那些女人呢, 更白,白得没血色。哪像你,红得这么健康,这么漂亮。渔妹子板起脸,不再理他, 低下头结网。 结网,又减去几股线。结着网,盯着网,出神。老渔夫的船靠岸了。几只螃蟹, 几只青虾,几条鱼。城里的买鱼人见了宝贝蛋似地,全包圆儿。连那半个掉下来半 天的螃蟹腿也捡了去。 不知道是第二回,还是第三回,老渔夫的船靠了岸,不见了买鱼的城里人,也 不见了织网的渔妹子。 鱼死了!网破了!渔网痛苦地抽泣。 老渔夫吓了一跳,猛地睁大了眼睛,四处瞧瞧,支起耳朵听听,网又没了声响 没了动静。 到城里你会干什么?给谁结网去?城里的海大吗?有鱼吗?老渔夫看着大海, 嘀咕。海是蓝的,天是蓝的。蓝色的海,蓝色的天,把人给染成了紫红色。海里的 鱼可不都是紫红色,千奇百怪,什么颜色的都有。不过,大部分还是半青半白的。 城里的人是白色的,城里的天该是什么颜色?什么颜色能把人褪成白色?城里的鱼 又会是什么颜色?天边儿上,有点儿发红。才两回,最多三回,就跟着一个不认识 的人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去了,就这么去了。那女人,听了三年的情歌才跟了来! 唱了三年的情歌才唱到手的女人,那网织得真结实。因为另一个女人的来,她走了。 不是因为他再也没给她唱情歌,她不抱怨。情歌过去,就是没完没了的苦日子,搭 伙过的苦日子。临死的时候难分难舍,紧着慢着好歹打个招呼。另一个女人长成了 真的女人,也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网破了,网已经补不上。没人给补了。 老渔夫又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摸一阵子,想起来了,是酒瓶 儿。 鱼和网忽然哈哈大笑。老渔夫也跟着哈哈大笑。笑得海潮又涌上来,托起小船, 轻轻地跳舞。笑够了,老渔夫开心地踢了一脚破网。死皮赖脸。滚你蛋吧。中看不 中人疼的废物。 一条鱼就能把你搞个稀烂,你可是咱多少年,半辈子,大半辈子,一辈子,全 部的心血和指望呢!网瘫着,瘫成一堆,一动也不动。他又踢了一脚死鱼。死鱼连 眼睛都不眨一眨,只不屑地动了动身子。想翻身,没翻过来。 老渔夫抠起鱼鳃,有些生气地扯着。鱼乖乖地张开了圆形的嘴。刚才你这破嘴 不是还是扁扁的吗?扁呀。扁着呀。怎么不再装模作样地扁着啦?扁谁?瞧不起谁? 你这号的,见多了。哪一回,不是乖乖地被我俘虏?哪一回,敢撞破过我的渔网? 三年,我还不是把她给唱过来,唱过来给我结网来了?你也就是赶上时候了,没什 么可得意的。老渔夫的另一只手气狠狠地从怀里掏出来。酒瓶儿也跟着跑出来。 鱼死了。鱼张着嘴,不说话。 老渔夫把酒瓶儿举到嘴边,用仅剩的几颗牙,咬住瓶盖儿,拧开,然后将酒倒 进鱼嘴里。 干!老渔夫微笑着,学着城里来的买鱼人的神情。想听听鱼像他那样咳嗽。等 了半天,没动静。 鱼在锅里。鱼在锅里也不咳嗽。鱼唱起了歌。歌词简单,却挺有听头儿:咕嘟 ……咕嘟…… 火大的时候,鱼就紧着唱。火小的时候,鱼就慢慢地唱。像那个女人,拍着那 个女人,唱小曲儿。 老渔夫在船上,得意地看着鱼。撇着嘴角,微笑。抓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品 品,有股子酒香味儿。以前怎么就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肉!老渔夫的眼睛乐得 眯成了一条缝,眯着,撇着嘴角。要是网还好好的,不破,或者是破了有人给补, 这条鱼,他肯定要卖出去。 有网,一准儿有鱼。打渔的人有网就不愁打不着鱼。天天打鱼,天天有鱼,天 天老是有理由不吃鱼。自己能打鱼,鱼哪天不能吃?想吃就吃。有吃鱼的希望,他 就多吃希望,很少吃鱼。 网呢?老渔夫看看天。天上的星星结成了网。网太大,一网下去,能打上多少 鱼来!那么多的鱼,找不到个地方放。他把目光移到大海里,大海波光粼粼,泛着 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这张网也太大。老渔夫眯着眼睛打量。把整个大海都能罩住的网,更不能用。 要不,别的打渔人就没法儿活了。老渔夫又抓起一块鱼肉。鱼肉想溜。还想和网撞 去?老渔夫冷笑。网呢? 网呢?网去了哪儿? 沙滩上好像有面半透明的墙。好像还有个黑影儿摇晃着。好像。 那是女人结网的地方。那个女人在那儿结网。女儿也在那儿结网。 是谁在结网吗?她还是她? 老渔夫想揉揉眼,发现一只手抓着鱼肉,另一只手抓着空空的酒瓶儿。 随便吧。老渔夫想。舒服地打了个嗝。闭上了眼睛。觉着手里的鱼又在跳。身 子底下,不知道什么东西,乱糟糟的,不平展,有点儿硌得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