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的后半夜 它们只能否定地说明他 而不能肯定地说明他。 第一章 1.大柴垛 他们应该认为,其实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呢,我是这个世纪末后十年内必然出现 的白痴。屁股下面的大柴垛,高耸而不稳定,冷风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或者掉转 方向,反正白痴是必然出现的。光阴所剩无几,总得有个凭据,不然怎么讲话。转 圆圈的蚂蚁和人,谁不觉得是向前,向未来的世纪呢。 大柴垛这么高,出其不意的寓言的底座,它这么高,我弄不清是怎么到达顶部。 在一种记忆里,我可能是自己爬上去的,冬天的大柴垛的顶部,有少许积雪,阴天 和大风,我最后一次凭意志运动身躯,到达高处,为了看远处有什么,远处和近处 有什么不同;而在另一种记忆里,我毫无反抗地被送上来。他们把我送到这样的高 处,无非是不想让一个被遣还乡的白痴四处乱走,有碍观瞻。我理解这种心情,在 顶部,对坠落的恐惧形成了围栏。他们利用着我的恐惧,管制我,这是显然的。像 对付一个真正的白痴那样,狡猾地对付我。难道此刻端坐于大柴垛顶部进行种种智 力活动,深不可测的研究和幻觉,一个在高处沉默的人,是白痴么c 要是九三年依 然有它的冬季和冬季里阴冷神奇的后半夜,我只好坐在全国最高的大柴垛上,纵观 夜色与曙光相混合的一望无际的极黑的平原。我坐在大柴垛的顶部,坚硬而又暗含 弹性,微微拱起,不消说,我的村子在国家的中心位置,而大柴垛则进一步位于村 子的中央。高得像平原腹地陡然升起的山峰。坐在四面无墙壁的被命定的房间,多 扇门朝着不同方向被打开。曾经写过这种现象,并把朝着不同方向敞开的门,说成 痛苦。我坐在大柴垛顶部无墙壁的房间里,当不同方向的门在同一瞬间被打开,夜 风吹进来,充满有假想灯火的地方,又迅速远离灯火,从灯火中出去,进入另一端 相对真实的夜色。我坐在夜风吹过的房间的中央,除了寒冷和痛感我别无依傍,面 前没有桌子,也没有书籍。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了。我是可怜的可耻的被多次毁容的 孤坐者。我知道有些句型,会助长一个白痴通常拥有的双面否定的思维方式,即使 重复使用,还是茫然无着。譬如说我既不抬头,也不低头,或者我的眼睛既不张开, 也不曾紧闭等等。其实九三年的后半夜我就这么坐在大柴垛上,没有,也没有,既 不也不或者既不也未曾。说下去,天气冷得可怕。前来围观和仅仅因好奇而驻足片 刻的过路人,站在大柴垛下横七竖八的乡村道路之间,双脚沾着泥地,伸出手指往 天上戳。他们说,喊他也不睬,骂他,也不睬,还是个好人么。 他们把我送到位置上,白痴的位置,算不得新潮行为。他们活到某种特定时刻, 就需要另一只眼睛来看世界。毒疮和痴盖之间的瞳孔。他们通常把那只眼睛安插到 无表情的白痴的额上。也许另有更重要的企图。哲人福柯曾经说,然而,他说然而 这个世界正是参照疯态以确证自身的。他们在百步开外观察白痴的疯态,揣测那人 违反常规的有血痕的内心话语,远远地,远离精神险境,却可以看到的危险。被伤 害的鸟以断翅飞行。地面上无数走兽便得以确证么。在这样的行为中,只有一个环 节是永远新颖的,那就是逼迫假想的白痴,使他竭尽全力为自己辩护。用语言或无 声的记忆研究来清理道路,一条想象中通往白痴之路。逼迫与辩解,就成为新篇章 诞生时必然在场的接生者的双手,左手和右手。 我坐着,物象简单而声音繁复,坐着就是人类和我的经典诗意。我坐着,暗中 着手于无穷无尽的永远付诸东流或西流的,我坐着研究。我觉得九三年的后半夜, 是这样一种时刻,人类或仅仅个人的真正境遇在此刻更深刻显示出来。无家可归者 在此刻更加无家可归了,狂欢达到高潮,并且开始疲乏;街头巷尾站出来许多面孔 和嘴巴的幻相,它们纷纷地说,我是流氓我怕谁,而且我比你更流氓。陷于工作的 人已进入最深静谧。关于末日白痴的构想,脉络愈显分明,影子忽然穿破窗纸跳进 空间之外的空间。野地里一切在此刻更加神秘,令人畏惧了。更早些的季节里,我 把这种后半夜看法向几位朋友作了讲解。我的朋友无一例外,都是公开或隐蔽的抵 抗者,他们英勇抵抗着从另一空间纷至沓来的回忆幻觉,这些人中间,谁能活过百 岁大限呢。看法在他们那儿受到赞同,并得以多重发展。看法渐渐变成了带有神秘 巫性的说法,就像某种荒唐预言,因流传过久而生效用。由看法到说法的转变大约 经历40天左右,时间一天天过去。直至此刻我坐着,身受一种大柴垛精神的鼓舞, 对一切看法再作补充或推倒重来。让我们像才开始的时候一样,我说后半夜是明日 灾祸的发源地,而且我说后半夜就是灾祸本身。来罢,让我们重新定义某些行经千 年风尘仆仆的词汇,譬如“白痴”,以及他被动现身于其中的“末日”。 他们说,还是个好人么。关于这种天大的误会,我要作出圆满解释。我只有慢 慢地解释,注意每一处抑扬顿挫,才能说服你。难题还在后面呢。我坐在大柴垛顶 部,有假想灯火而没有灯火的地方,似乎掌握了依据。我面前没有桌子和书籍,也 许再也没有了罢,伸手抓向虚空,缩回来,耽误一分钟,然后缓缓地向自己展示。 我说过,我不是白痴。你为什么只能接受那种众口一辞的判断呢。不一定所有的白 痴都坐在大柴垛顶部,又怎么见得,大柴垛顶部的人就是你所寻找的白痴,你赖以 确证自身的那种有四肢的疯态呢。其实你看到的,不是白痴,他只是被内心反复出 现的毁容幻觉伤害了,丧失必要的表情注释,面部的,或语言的。 2.梨和离 苏轼,苏轼可——苏轼在那一年整个夏季,满地开着花,都听到有声音喊自己 的名字。那些临死的人都喊我做什么呢,苏轼愤愤地想眉为前些天他听见聋婆婆的 声音喊他,没过三天聋婆婆就死了。小表弟一直跟着聋婆婆过的,小表弟叫阿羊, 才九岁,就搬到家里来了。周围的亲戚都说,苏轼走了家里也没个男孩,还是把阿 羊接过来罢。他们都不说阿羊应该回自己的家,他父母的身边。其实阿羊的父母 (我的姨父姨母)那年没有死,起码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死得一个不剩。“苏轼,苏 轼呵——”又有声音在喊他了,而且这么贴近,只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阿羊此刻就 在他的面前,呆立着,看上去又瘦又矮。齐人腿拐骨,他想,最多齐我腿拐骨。阿 羊闭紧牙关,手臂下垂着没有抬起,手在膝盖处摸索个不停。苏轼的心转过弯跳起 来。我伤着他了,我差点儿削了阿羊的脑门子。 “苏轼,苏轼呵——”被呼喊的人明天就要离开家乡去漆黑的地方,明媚的远 方。阿羊站在面前,双脚不动,额头上有一个三角形的陷坑,惨白着,尚未流血。 眼看就要流血了,他的鼻子嘴巴粘乎乎红成一片。苏轼惊讶地看见面前那个孩子, 就像突然发现了那个孩子,从地里蹦出来,指住自己说:“你想杀我么,你想杀我 么。”西边的太阳正往下掉,离大地与视线构成的那条虚假边缘很近,地像汪洋大 海一般,在急速变幻的光影里纷纷坛坛地呈现着什么,由复杂走向简单,那边一半 溢满了温暖而艳丽的粉红,橙黄和淡紫,这边一半是绿与黑的阴沉的混合。苏轼看 看手里的刀,笔直的背,略带弧线的刃,锈蚀不堪的铁护手,刀尖上一滴血珠都没 沾。苏轼看看这把刀,一扬手,扔到有许多色彩的那一半前蔼地里。似乎听见切割 草茎和泥块的声音,飞快传来,极缓慢地飞走。他转身撕下几张番葵叶,揉成团, 塞到那个三角形的陷坑上,血还没有流出来呢,对阿羊说你快把手伸过来,按住, 紧紧地按住千万别松开。又说别慌,额头上有个陷坑怕什么,反正还会长满的,你 别哭,你看见那把刀么,你看见它落在什么地方,去捡回来,我说那把刀,多好看, 它从此就是你的。苏拭心想,我明天要离开这里,我不会再要它了,那把刀,我用 不着了。 “苏轼,苏轼呵——”他听出来,这一回是妹妹的喊声。妹妹端着铜盆,刚擦 洗过的铜盆隐隐闪着亮光,铜盆里装着梨,站在门前的苦棵树下。他空着两手离开, 向妹妹走过去。这么多梨,几年没吃过了,哪儿弄来的。爸从果园带回来,专为你 明天路上准备的,吃了解渴,梨比桃比李水多些。妈呢,妈在哪儿。妈在厨房里, 哭呢,怎么了。舍不得儿子出远门,又不好意思,就躲着哭呢。哭到现在么,大都 快黑了。可不是,有小半大,一直哭个不停。 苏轼跟着妹妹,走过门前空地,进了顶东边的厨房。苏拭看见他的母亲已经哭 好了,正用手巾擦脸。苏轼说,妈,我削梨给您吃吧。 假设苏拭就是我,我化身为苏轼,这种叙述的内容不变,谓语部分不变宾语部 分及修饰语不变,让苏轼之外的主语也不变,只将苏轼这个虚假的姓名偷换或复原 为我,叙述的语感氛围和具体情节会不会发生意料中的转移呢。我说,妈,我削梨 给您吃吧。多么好,像亲身的回忆一样动人,我情愿一意孤行,站在主语的位子上, 坐在句头,观察那些余韵无穷的句尾。妈,我说我削梨给您吃吧。 离开与蓉塘小镇一河之隔的村庄,离开井水和竹子,离开亲人的前夕,那个傍 晚发生的事,又细小又锐利,现在是第二件。我扔掉长而且直的刀子,拿起一把短 小的双刃水果刀,坐在厨房里削梨。我把一只翠绿的梨削得洁白无瑕,并很平均地 切成几瓣。母亲的牙齿不太坚强,分成小瓣是我表达某种孝心的小伎俩。母亲见了, 摇着双手说,苏拭苏轼呵我说过多少次,梨是不能分开吃的,老人们传下话来说梨 就是离,分梨,分离阿。分梨就是分离,苏轼苏轼呵你想和家里人分离么。其实我 根本不信那一套,伯母亲着急,我再削个整的。 削第二个梨的时候,双刃果刀斜着劈进我左手食指的第二指节。锐角的伤口先 惨白了片刻,便快速涌出许多鲜血。母亲说,苏轼苏拭呵,你怎么了。我愣了一下, 笑着说:“妈,没事的。”我使劲一甩左手,砖地上出现了很纷乱的血点子,鲜红 然后发暗,转眼之间的事,发暗然后染上灰尘。我说,妈的,不要紧。 天擦黑时,我忽然头痛起来。那是我生平最重要的头痛,发生于脑部的剧烈疼 痛,像根深蒂固的植物,忽然萌芽了,根深蒂固是后来的。或者不是萌芽,而是扯 断,我脑部有一根脐带被绕在谁的手腕上,被猛力扯断。能解释幸福么,能解释疼 痛么。当时我支持不住,和苏轼一起躺倒在故乡的屋檐下。你能解释一生中多次回 顾的这种意外现象么。我僵直地躺倒,双手和双脚并拢着,贴近苏拭的身躯,和苏 轼一模一样。你会看到远处的屋檐下面,头痛的人仰面朝天,睁着眼,鼻息如丝。 我是要离开的,十几岁离开井水和竹子,离开满屋子亲人。那天黄昏的种种情 况,即使有血也有疼痛,却不能阻挡这种分离。就因为它是注定的么。母亲端来半 碗水,放在我耳边半步远的地方。母亲半蹲着身,拿一根竹筷在水碗里插来插去。 她有她的巫术,母亲有母亲的巫术,我不看也知道。母亲把竹筷在水碗中插一回, 轻声喊一个名字,不再对应于任何人的,鬼魂的名字。大柴垛下的平原地带,后来 我想,它的世界明显的三重性。中间是村庄,地面之上的房屋,房屋内代代相续的 人;上面是天空,永远一览无余的平原,有云有雨有太阳,那是神仙们卧游的所在 ;而地面之下,充满了死去的亲人,随时有机会爬到地面上来与我们共处的亡灵们。 大柴垛下的平原人,对天神是很漠然很疏远的,他们最主要的精神慰藉来自地面之 下和草丛深处飘荡着的亡灵,已经死去的乡亲和家人,死去的人依然参与着他们生 活中一切细节,要紧的和无关紧要的。大柴垛下的村庄里,可见的居民和不可见的, 那天黄昏都听出了母亲喊声所流露的焦虑之意。天黑了,檐下有凉风吹拂,母亲的 喊声有起有落,像从远处地里传来,像某种单调忧伤的虫鸣。她喊遍她所知死者的 姓名,甚至乳名和绰号,然而那根竹筷反复倒下去,撞击碗的边缘。母亲期待着某 一只幽灵之手,使竹筷能在水碗中站立,倒下去倒下去,终于站立。母亲一遍又一 遍用喊声寻找,我觉得,她有点想死去,再被自己生前的声音召唤过来,伸出自己 的手,使那根水碗中的竹筷得以站立,笔直而明确地站立,她想寻找自己的亡灵, 是否相对容易些呢。 母亲蹲在檐下,我因头痛而躺倒于檐下,听见母亲这样对亡灵们说话或吟唱: 哎——,文泰爷爷,是你么? 哎——,秀强奶奶,是你么? 哎——,病死的六舅呵,是你么? 淹死的七舅呵,是你么? 哎——,富春老太太,是你么? 是你你就站起来站起来? 哎——,聋婆婆,是你么? 是你你就站起来,不是你你就先走开…… 母亲把亡灵的名字喊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到第三十六次说“聋婆婆”这个名字 的时候,我依然躺着并头痛,母亲看到碗中的圆形水面上波纹迭起,眼泪差点流出 来,她看到那根竹筷无依无靠地站立在半碗清水中,方的一端朝上,圆的一端朝下, 一动也不动。母亲腾出手来,抹一抹眼角说:“聋婆婆呵,我不怨你,难为你一双 笋尖似的小脚,要走那么远。” 我躺在檐下,后来闻到焚化纸钱的气味。我闻到了一生最亲切的气味,有时这 种气味在关键瞬间会突然取代另一些气味,酒,香水,肉体洞穴的臭味,海洋,金 属轨道,或者路边飞扬的灰尘。当时那个黄昏,黄昏究竟有多长,从何时算起到何 时结束变为黑夜呢,黄昏檐下的母亲的祝祷声,就像焚化纸钱的气味和纸灰,几乎 摆脱了物质性在半空浮动的,从火中升起并浮动的纸灰的气味,母亲的祝祷之声像 纸灰一样,落满我和苏轼的脸,我头部的疼痛渐渐消失了。 我爬起来抖一抖身体,或者说我和苏轼在同一躯体内相互搀扶着爬起来,走进 西房,重新打点我的父亲为我置办的行李。离别之日,我看到这样几件东西:未及 上漆的素木箱,蚊帐,棉被,二十年旧毯门S 羊毛的、棉质、红条纹泛白),二叔 去落城代买的手表,两双新布鞋,《杜甫诗选讲》,还有五只洗过的梨。我重新打 点那时的行李是因为它们不复存在了。父亲说,苏轼苏轼呵,明天我送你就送到车 站,要是路上有为难的事,你就得向别人说好话了。我说,嗯。我什么也没说,只 嗯了一声。 不会忘记阿羊的,我那个小表弟,额上留下三角形陷坑的孩子。那天很晚了, 我的头痛事件影响了晚餐的正常进行,等我头痛因鬼魂来临而痊愈,已经很晚了。 表弟阿羊从门外摇摇晃晃走进来。我一眼朝他的额头看去,看不见那个三角形的小 陷坑,他的额角粘着几块番葵叶碎片,干巴巴的。他的额头和脸上没有一丝血痕。 母亲说,阿羊到哪里,玩到现在才归家。阿羊说,大姨妈我在地里睡了一觉,现在 好多了。母亲说,怎么,你也头痛了么。不痛,阿羊说。阿羊说着看了我一眼。 3.癸巳日 苏轼是我的前身,也是我今生今世不得不承担的一个虚假姓名。苏拭想不通为 什么,难道前身犯下了过深孽业,今生今世被反复出现的毁容幻觉所折磨,为什么 折磨到如此地步。在他活过的三十年间,毁容幻觉作为不可告人的隐疾,不定期地 发生,越来越恶化。苏拭现在不能说话,丧失操纵自己表情和躯体动作的能力。苏 拭想,毁容幻觉,一次又一次来临,毁了我内外相联的一切纽带。 我成为幸福白痴的那一天恰好是癸已日,在九三年之后的岁月中广为人知并定 为“大柴垛节”的那个重要日子,所有内在思想没有改变,原先怎样,后来还怎样, 没有丝毫改变,没有波纹是异样的,只不过一瞬间所有的内在思想与躯体和面部表 情(我可怜的面部呵)以及表述能力完全脱离了。当思想仅仅是思想的时刻,我就 成为白痴。多么纯粹,这就是我历年来艰苦努力所追求的么。没有人嫉妒白痴,没 有人强迫一个白痴去工作和挣钱。没有人把自己都不能承担的义务推卸到白痴头上。 假如白痴是安静的,谁也不再厌恶他了。当然,一个白痴必须与众不同,有崭新的 因素贮藏于体内和体外,才能够端坐大柴垛顶部而不至在浩瀚的文学的历史中被湮 没。我所化身或伪造的白痴是崭新的么。这名白痴,至今依然被唤作苏轼的人究竟 在哪一点上区别于福克纳和君特·格拉斯还有其他什么大师的塑造物呢。 我感到,苏拭在九三年不期而至,总有些特别的意味。譬如说,苏拭从内部世 界往外探望时,十分聪明机智,他的内心话语有时混沌也有时深刻而尖锐。但由于 癸已日发生的毁容幻觉过于逼真过于猛烈,使他丧失了面部表情和可以部分替代面 部表情的那些身体动作,更可怕的是他直接丧失了语言,这样他被自己的幻觉伤害 或捋夺了一切可能的表达能力,所以他的面部和躯体呈现出绝对愚钝的一面。由内 部世界向外投射的目光越敏锐,其外部世界中的面目就越近乎白痴。他置身于一个 无法呈现其真正面目的世界中。外部世界对他的看法,被躯体阻隔着,停留在极端 错误的判断上。我们可以通过苏拭这样的白痴范例,感悟不少的人间真谛呢。譬如 说,一个丧失表达能力的智者,在世人眼中即为白痴;表达能力是一种秘密的途径, 将内部智慧和与之伴随的痛苦从体内提取出来的途径,就像在银行里取款时你的手 必须伸进伸出的那种小窗孔,只容得下单独一只手伸进伸出。譬如说,通过苏轨你 可以看到,语言和表情以及行动都是你迟早要放弃的,可是迟早要放弃的东西,假 如过早地放弃或丧失,你将经历多少磨难。 说来说去我不过在说自己,难道苏轼和我不是同一个么。我甚至否认前生后世 的说法,从宋朝苏拭的死亡到某一年白痴苏轼诞生之间,隔着近千年的时空,难道 相距如此遥远的苏轼和苏轼,能够在冥冥中逐步靠近,重合到同一躯体里么。即使 千年时空有可能在两个苏轼之间被压缩。压缩成透明的薄膜,它不是依然存在并阻 隔么。前生后世的说法再聪明,又怎能自圆其说呢。其实我就是苏轼,我们是同一 个人,有着同一个虚假的身体和姓名,我们同为一人的更好依据,恰恰源自看起来 风马牛不相及的生平遭遇,那些遭遇一旦从具象世界脱离而进入纯粹哲学空间,它 们不仅是相似,惊人的相似,而且是本来为一的。难道还用解释么。此刻端坐于大 柴垛顶部的那个人,那个白痴不就是苏轼,不就是我么。 我一生遭遇中的遭遇,正是发生于大柴垛节,九三年的癸已日。我心里有强烈 冲动,要把关键的遭遇说出来,但将任何东西说出口来,对于此刻的苏轼已成奢望。 我在那次遭遇中丧失了语言和其他能力,主要是语言,它的丧失使我从今往后的叙 述,只不过是无声的内心话语,它再也不能被耳朵接受了,苏轼想,我的叙述怎么 办,它只有指向你体内那一双无形的耳朵,或者说指向某种非耳之耳。于是苏轼想, 所有偏离叙述的叙述,偏离话语的话语,偏离细节的细节,都为了打通你的非耳之 耳,为了让你倾听。 苏轼想找到另一个癸已日,最早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的那一群癸已日中的一个, 相对这一个,它就是另一个。他想找到人类关于灾难临头的最早期的预测和记录。 他坐在大柴垛上纹丝不动,完全凭借着记忆和幻觉,做内心深处的游戏,为一个特 定的节日,寻找对应的另一个节日。大柴垛上的岁月是无限的,因而他的叙述就可 以无限松散,一不小心就会坠人无遮拦的自由陷阶。他想我只有预定一个范围才能 安心,我怕自由,所有的工作都可能败于自由。在渺茫之境中虚设某种范围,正是 我赖以对抗自由的一种手段,一种自我束缚的途径。苏拭和我同时想起了商朝,虚 构的城池,虚构的叙述之源,它拥有十六万版龟甲兽骨所组成的,大柴垛下真实和 虚假的历史像海洋一般,文字的凭据。我们能寻获远在商朝(包含多少神秘火焰和 裂痕)的另一个癸巳之日么,我们能对灾难临头的预感,作更深辨析么。 4.红点黑点花布条 紫云到了民事法庭上,借助众多人证物证和女律师全力以赴的声援,反被告为 原告,占尽了道义的上风,却始终没有提及花布条的事。对于紫云因某种微妙心理 而放弃不用那根花布条,那确凿得不能再确凿的有红点黑点的醒目的物证,对于这 一点,苏轼终其一生都怀着感激之情。苏轼俯首对我说,她撕去我半边脸皮,留下 另一半。苏轼说,也许她已经预见到今天,我会自己伸手撕另一半,撕一切残余的 部分。我想,她真是有远见的人阿。 落城最大的体育馆建在高处,原先有一座小山的地方,我把那里叫做紫云山, 这是关于落城体育馆最小的秘密,其他市民除紫云和她的律师之外,没有人知道。 那天夜晚我对落城地貌还很生疏,紫云从背后赶上来,走到我前面。她领着我爬台 阶,爬台阶和下台阶,然后坐在有黑树影的很长的台阶上。那一年紫云刚满十八岁, 苏拭比她大七个月,两个人是同一属相,紫云说我俩是一对兔子。很长的台阶一层 又一层,倾斜着围成许多椭圆,一层一层套在一起的椭圆。紫云看见椭圆中间形成 巨大而不贮水的池子,池子底部平坦而空阔,长满柔细的青草,青草柔细如水,浅 浅的水,贮盛在灯火之外的夜色里。那时候池中没有奔跑的人,红色的人,黄色的 人,蓝白相间的人的队伍,也没有滚动和弹跳的球。巨大的椭圆里什么都没有,围 着一片椭圆的空虚。苏轼离开落城之后依然能想起那一片空虚,浊重之物纷纷向下 沉降,纯净之物向上升起,好像白日里忙碌奔跑的一切,正在椭圆空虚中作某种调 整,远离情感的纯逻辑的调整,升或沉。苏拭把脸转向夜色朦胧的紫云,对她说生 呵死阿人有什么办法。紫云说,苏拭苏轼呵,别瞎讲了。 苏拭想,是呵,我跟随一位青春期少女爬台阶下台阶,来到黑暗寂静的树影里, 难道就为了瞎讲什么空虚和生死么。苏轼想,要是我再迟疑着不肯动手,小说就不 成其为小说了。苏轼为着使小说成为真正小说,渐渐陷人青春期迷乱的激情中去。 回想起来免不了有忙乱而荒唐的自嘲。苏轼伸出右手,悄悄寻找紫云的手,却发现 紫云的手,早已伸过来,抓住了自己的衣襟。苏轼只好把伸出去的右手放到紫云肩 上。苏拭感到自己的衣襟被越扯越紧,重得往下坠,而且紫云的喘息也已经跨过18 岁的栅栏,越来越响。苏拭的右手觉悟到某种契机就在越来越响的喘息声中,飘浮 不定,等着它去抓,去把握。说得透彻些,苏轼完全是在自己右手的指引下行动的, 那个夜晚,右手是我全身最为机智而活跃的部分,当我的内心欲望还睡眼惺松之时, 它已经提前一步,独自跨过浅浅的河水,走向对岸。 我和紫云坐在黑暗的台阶中间,后来渐渐站直了身体,台阶两端离我们很远, 传来放荡不羁的窃笑声,我们站直了身体,好使更多的部位相互接触,接触和摩擦。 我的右手从紫云的领口插人,紫云的领口纷繁复杂,我的右手在黑暗中层层清理着, 层层深人,隔着最后一层棉质背心,企图开始它第一次温暖的历险。紫云的领口很 紧,没有弹性,勒住我的手腕,使它不能伸展自如。我感到手腕,什么都够不着呢, 被她窄小的领口束缚,越来越肿痛,我用劲抽出来。紫云焦急地哼了一声,抓住它。 我说太紧太紧勒死人了。紫云说,哼,真是白痴,你不会这样么。紫云扭着肩膀对 我说,喂,错了,是这样。我的右手被她的手擒着,从衣摆下面塞进去,一直塞到 温柔的棉质背心里面。我想,浅浅的河水对岸,都有些什么呀。 我和紫云一起爬过许多种台阶,也坐过许多不同的地方,有一天忽然坐到了民 事法庭的木椅上。对面坐的紫云化过妆,穿一件崭新的我从未见过的蓝色外套,坐 在黑漆木椅上,与严肃的法律氛围很般配。我看见审判员打着哈哈说,事情就这样 了,苏轼要承担大部分道德责任,紫云呢,还有什么要讲的么。紫云回头看看她的 律师,好像笑了笑,忽然说有,我还有些东西要还给苏拭呢。紫云说着,拉开手提 包,拽出五颜六色一大堆信件。我们处了这么多年,写的信全在这儿,还给你吧。 我伸长了手臂去接,想接回多年来倾吐的欲望和似是而非的激情。我知道其中起码 有18封信50余处谈及了花布条,有红点黑点的花布条,多么令人羞耻的隐私呵。我 要伸长手臂,用我的右手去接,去遮掩。这时候我听见紫云说给你给你,然后就是 一群小鸟振翅飞动的声音。紫云猛地一扬手,又一扬手,信件像杂色小鸟般飞起来, 在民事法庭里盘旋着,眨眼之间便纷纷跌落,落满了广大无边的黑漆木地板。 苏拭苏拭呵——我看见苏轼好像很忧伤,屁股朝大撅着,跪到黑漆地板上,一 封信一封信地捡,一封信一封信地掸,一封信一封信地抱到怀里。苏拭抬起头来的 时候,老态龙钟,不堪一击。那些信,还有隐藏于一些信封里的那根红点黑点花布 条,难道那么重要。我们除了看见转瞬苍老的苏拭的脸,还能看见些什么。 给你给你——自从趟过浅浅的河水,苏轼把右手看得很重屈为它不仅可以写字, 打球,还能给紫云去增添各种乐趣。苏拭怀着不断成长起来的欲望,紧紧跟随在紫 云身后,寸步不离。在面对椭圆的空虚之后,他和紫云一起离开了空虚,开始面对 由木板构成的正方的世界。紫云把父母支到隔壁看电视,拉着苏拭在厨房里看书。 落城的夜晚,从前就是这么度过,一些人看电视,一些人看书。苏轼和紫云坐在厨 房里,一张餐桌旁边坐着,分别看自己的书,譬如说苏轼看蔡仪的《文学概论》或 者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而紫云也许就在看广东版的美容书,《把美丽带给 您》。餐桌的桌面是正方形,相邻的两条边构成直角,苏轼和紫云各占一边,紧靠 直角。在这样的情形下看书.苏轼觉得最深奥和最肤浅的书,都香臭难分,味同嚼 蜡。苏轼斜着眼看紫云,发现她的脸色确实更加美丽更加动人。苏轼想,究竟是我 的右手,还是那本书,两者之中究竟是哪一个把美丽带给她呢。 我紧靠直角,想不出所以然,右手指尖在桌面上,已经沾满了异味,有异味的 文字,有异味的存在与时间。我惊奇地看见,紫云的脸由红变紫又变苍白,把我的 手抓住,推出来,砰地一声扔在桌面上,翻开的书页之间,我看见紫云从桌面下抽 出一根花布条,塞到右手里,有红点黑点的花布条,吓了我一跳。我站起来,身后 木椅倒下去。我看见苏轼站在桌边,摊开右手,那条湿润的柔软的布满了红点和黑 点的花布条,像蛇一样盘曲着,在他的掌心里蠢蠢欲动。我看见苏拭握着那条花布 条,活像婴儿捏住自己的脐带那样,不晓得该扔还是该咬。我被惊呆了。我觉得那 条蛇一样脐带一样的花布条,把我与落城的底细落城的内部生活联系起来,再也难 以割断。我一跺脚,却跺在一团棉花上,连响声都没有。 紫云说,给你给你给你。 紫云说,你这个大白痴。 5.旬有祸 存在着一个由龟甲兽骨和青铜器堆积而成的商朝时代,商朝有一个武丁时期。 我掌心里托着,有时俯身在大柴垛上寻找,很坚定地在混乱中寻找,那个时期遗留 下来的一片龟甲,刻有卜辞的,另一种关于灾难临头的依据,它从十六万版的地面 集群中分离出来,落人你的掌心。这是一片相当完整的龟甲,多么美妙的原始汉字, 文辞简奥而生动。它是你掌心里曾经拥有过的最灿烂事物之一。分别有四次占卜的 记录,显示于同一片龟甲。难怪要比我们空洞的书页更坚硬,更出色。我喜欢中间 那条刻划更秀丽的卜辞。也许是个平庸的研究者,但我不是白痴,对于无法释读的 其他三条(卜辞)表示冷漠,我真的不是白痴,只不过我的研究方式和研究指向从 来就取决于一时好恶。我的研究和我一起坐在大柴垛顶上,我和我的研究,相互映 衬对方的孤寂和疲乏。四面没有墙壁,坐在无形的房间里,从不走出门。对于门内 的研究者,取决于好恶,或取决于理性都无甚大碍。我最喜欢的卜辞,合集编号第 一万零四百零五版,镌刻于武了时期某一个癸巳之日。想弄清这癸巳日卜辞的表里, 翻来和覆去,我参考记忆中的多种注释,以及关于注释的注释,把一部分记忆翻来 覆去,搜检殆遍。我发现通向意义之路,两边有坚硬的栏杆,由两种基本的要素构 成:形状和声音。 还是让我们向着意义之路的另一端眺望吧,我们可以看到事物和意义相互脱离 并各自走向消逝的过程,这种消逝又与形状和声音密不可分。世间事物在脱离意义 并自行消逝的过程中,有两种主要倾向,一种是形状先逝,留下不绝的余音,譬如 众所周知的上帝,其形早已隐遁,而声音通过先知和真假圣徒们的语言器官不断从 无形之境(譬如天空和天外黑暗)传递过来,向人间扩散;另一种有更多例证的倾 向,就是声音先逝,留下沉默的佯死之形,譬如我在癸巳日的毁容幻觉中,强酸液 从黑暗外泼过来,半边脸冒出缕缕青烟,脸上皮肤很快地熔化,谁知道脸皮熔点请 举手告诉我,熔化成臭味勃发的胶汁,往下淌,一部分溅落到于净鞋袜上,还有尚 未描述的剧痛和心情,剧痛的心情,我发出惊神动鬼的一声嘶鸣之后,便彻底丧失 了发音能力。医生说喉管是好的,声带和舌头无伤痕,或许有一天能够恢复。我丧 失了发音能力,那些只能由声音表达的内容,在体内四处碰壁而没有出路。高耸的 大柴垛上,端坐着佯死之形,无表情,无语声,自焚的冲动在周身绦绕。我通过你 的掌心向自己展示了另一喻体,癸巳日镌刻的那条卜辞,与大柴垛顶部那个不能发 音的独语者(他在听觉之外端坐并无声地独语)在历史两岸遥相对应,充当我学说 中必不可少的喻体,使关于灾难的学说益臻鲜明,更加有趣。我看到癸巳日卜辞, 三行原始而完美的汉字,镌刻在龟甲正中,我看到它,却听不到它的读音。它和我 一样,失去了声音,或者说像我一样失去了它们真实的读音,本原读音。我们只有 依赖于它的形状和相互间的结构关系来讨论其残缺不全的意义。就像你依赖我端坐 大柴垛顶部的象征之身,讨论一切。 此刻我面对没有读音的文字,面对苏轼,面对我丧失发音功能的躯体,渴望自 己能摆脱沉默,被迫的沉默,以清晰语调和非同寻常的手势从沉默中爬出来,滑下 大柴垛,如同佛陀离开莲花宝座,滑向地面。我梦想我发出读音并且慢慢地阐释它 所包含的谜。我的读音在全无凭据的情况下摹拟卜辞的本原读音,试图开辟出以假 乱真的研究途径。我梦想用换气和发音停顿将卜辞读为两段,我说:“癸巴之日占 卜,那人问道,以后的十天内有没有灾祸,时王占卜认为,而今有灾祸出现!”我 们往下听,我们果然听见了灾祸。我接着说:“神的意旨与卜兆之象是一致的。甲 午日时王外出打猎,追赶咒,小臣驾驭马车,马撞到山崖上,撞毁了王所乘的车子, 子央(他是谁?)也栽下马车。”此刻你听不出它原来是多么简奥,马撞山崖的复 杂现象,速度,奔跑之咒,车轮和马蹄的混杂声响,山崖的颜色和阴影,惊愕的脸, 许多不同物质相撞的过程,破裂之声,甚至还有血液飞溅,沾粘到山崖表面的皮肤 和毛发等等,它用一个字,就是那个“娥”字表现出来,隐括其中的动宾词组表现 了一切。我们还可以从直观的象形文字看出这一事件的生动性。卜辞中有一前一后 两个车字,撞崖之前的那个车,轮子在下,也可以说在地面上;而撞崖之后的车 (那个字)就很不幸地双轮朝上,悬于空中了。我们甚至不必借助句法,就能看出 有一辆马车发生了意外,翻了。当然,这样的研究有哪个学会或协会能承认其学术 价值呢。没那么愚蠢,也没那么生动。我不过是把某种说法做得更生动罢了。 在缺乏智慧和极度单纯的人类生活中,灾祸永远处于黑暗状态,偶然被撞上, 被发现。是否有那样一种人类生活呢,即使有,是否必定早于卜辞诞生的时期呢。 自从有文字的龟甲在三千年前出现,就意味着人类开始了崭新的有智慧有忧虑的生 活,其根本标志是一种猜测和预想灾祸的艰苦努力。当国王的骏马还卧伏在简陋的 厩棚下,双轮或多轮的马车驻歇在树荫里,那种预想灾祸的活动早已郑重而谨慎地 进行着。人类的智慧开始发光。大片黑暗的蛮荒之地,有了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 就像更早的年代里,人类点燃的簧火在闪烁。这是另一种黄火。人类开始主动地发 问,未来的十天内有没有灾祸。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才是人类的第一次越轨之举, 他们试图迫问自己的命运了。这种初级智慧的黄火一经点烧,就从未熄灭过,而且 越来越快地蔓延。可是这样的火光并不随着火势增长而更为明亮。它永远是微弱的。 那些跳跃不定的模糊的阴影随它而来,使道路更加难于行走,更加复杂了。人类的 灾祸预测与实际灾祸之间的关系简直是纵横交错的蛛网,轻盈而危险。未来的十天 内有没有灾祸呢。回答说有,将有灾祸出现。那个决定有无的回答来自什么地方, 来自何种事物或非事物的游离于事物之外的精神,我们怎能深究这样的问题呵。 我悲哀地想,掌中依据是无用的。我说过,后半夜是怎样的时刻,后半夜是明 日灾祸的发源地,而且我说后半夜本身就是灾祸,我说出了貌似判断的一种感觉, 然而癸已日的灾祸,马车撞崖或者最强烈的毁容幻觉,都发生于阳光充足的白天。 我掌中依据很简奥也很生动,但它预先失去了成为依据的依据。我松开手,龟甲即 将落人土层了,在灯光和黑暗的交界处悬浮片刻,然后失去它的形状。我想,大柴 垛上那个不能发音的独语者,作为灾祸临头的某种依据,要是像龟甲一样落人土层, 又会怎样。 6.招风耳 父亲不是爷爷的亲生子,所以长相一点也不像爷爷。退后几步看,父亲和他的 父亲在长相方面的差异,集中体现在耳朵上,父亲长着一对显眼而丑陋的招风耳, 几乎与两腮垂直。苏轼从小就不喜欢父亲那一对招风耳,他觉得父亲的招风耳,实 在太灵敏,好像能随意转动,听四面八方的声音。苏轼在父亲身边或者远离父亲, 都被他那对招风耳很严密地监听着。苏轼从小到大其实就是说他从古到今,总有些 提心吊胆,不敢弄出过分剧烈的响动。苏轼认为,无论自己走到什么样的角落,都 必须轻手轻脚,以免惊动了父亲的招风耳。苏拭有时候暗自发狠,在睡梦中把父亲 的招风耳从那颗脑袋上揪扯下来,割下来,血乎乎摔到水里去。苏轨假如说梦话, 就会这么说:“呸,看你还听得见!” 想起自己的父亲,苏轼觉得父亲是悲愤与滑稽这两种风格相结合的典范。父亲 每一次喝酒,都喝得烂醉,不管面前坐着谁,都要把自己的身世从头说起,一路说 一路感慨。父亲喝酒说身世,说到悲愤处就俯身痛哭,哭完了,便要唱。父亲唱青 衣唱花旦,总是满口民谣腔调。父亲唱够了,便嘿嘿地笑,边笑边伸出舌头舔桌面。 父亲最喜欢舔桌面,舔桌面L 自己和别人筷头掉落的剩菜,杯中泼洒出来的酒。父 亲把桌面上的酒和眼泪都舔得干干净净,把桌面舔得闪闪发光,把同桌的酒友弄得 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十分的尴尬。每逢父亲坐下来喝酒,苏轼觉得心里心窝窝里 就长绿毛。苏轼看着父亲把酒一杯杯喝下肚,看着父亲支棱一对招风耳,伏在桌面 上舔东西。苏轼羞愧难当,站在父亲身后,恨不能掉头就跑出去,跑到稻田或鱼塘 边呕吐。苏新想把自己的肠胃一古脑儿吐进鱼塘或稻田里,喂鱼喂鳖,喂虾股。 就这样,父亲的身世伴随着酒臭,洋溢于蓉塘小镇河南岸的村庄里,几乎宠罩 了大柴垛下一家人和他们的生活。苏轼对这件事一向守口如瓶,直到后来苏拭的酒 量比父亲还长进,才偶尔吐露。苏轼对坐在面前的人说,我父亲是野种,是被扔在 雪地里喂野狗的,是个弃婴。我父亲是我的亲父亲,我爷爷不是我的亲爷爷,我的 亲爷爷不晓得在哪国哪省,哪村哪店。连那个假爷爷都死去多年了,我能去问谁呢。 我和假爷爷一辈子只会过一面。我刚生下来,抱给假爷爷看,假爷爷看着徽褓 中刚洗去胎血的我,哈哈一笑,就死了。所以我和假爷爷只有一面之缘,根本没有 互致问候的机会。这样的事,也就算缘分罢。 假爷爷和假奶奶是一对穷夫妻。原本穷不穷,我不晓得,反正在由南向北的逃 亡路上,他们全副家当是一根扁担和两只箩筐。那时候,外国兵来了打中国兵,中 国兵来了打老百姓,富人家大业大遭打击也大,穷人的家很小,兵灾一来就没有了, 剩下两条能走路的腿。假爷爷和假奶奶在烽烟炮火追迫下迈动双腿,踏上了漂泊不 定没有任何希望的逃亡之路,假爷爷肩上的那副担子,一头沉一头轻,跑起来狼狈 不堪。他们跑得过于慌张,忘记了离开的地方,忘记了季节,直到看见被野狗撕裂 的婴儿尸体,才意识到地面上已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假奶奶活得长,假爷爷和假奶奶在逃亡的路上跑啊跑啊。有一天途经落城,看 见雪地上血肉淋漓,几只野狗正撕扯着什么活物。假爷爷拿扁担赶走那些野狗,发 现雪地上散弃着十几个婴儿,其中只剩下两个,一个男婴一个女婴,手脚还算整齐 无损。假奶奶说,那时候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结果是选了男婴。假奶奶说那时 候我们就想要个儿子,苏拭问,那个女婴呢。假奶奶说,不晓得,大概被野狗吃了 罢。 后来逃到蓉塘小镇,实在走不动了,就放下两只箩筐,在河南岸的村子里站下 来。不是坐下来,而是站下来,因为那时候连搁屁股的地方都没有呢。幸亏假爷爷 能烤得一手好烧饼,总算随身带了混日子的手段。烧饼烤得脆烤得香,店主一高兴, 就把河南岸的两亩七分荒坟地租给了外乡来的穷夫妻。假爷爷领假奶奶,站在那块 地的中间月R 块地坑坑洼洼,全是荆棘和狗尾草。假爷爷白天到镇上烤烧饼,夜里 和假奶奶一起开地,搭草房。假爷爷死后,假奶奶指着大柴垛下的某个地方,对苏 拭说:“就是那儿,我记得,就是在那儿我们搭房子,做家了。” 父亲有一对招风耳,听得见任何响动,主要是亲人们发出或与亲人有关的声音。 那时候镇上和村庄里有不少人给假爷爷出鬼主意,让他把捡来的孩子扔掉,父亲说, 他们的话我全都听到了。他们说,秀强阿,秀强是假爷爷的名,你还是把那个野种 扔掉罢,你看你,连夫妻俩的嘴巴都塞不满,还养了野种,犯傻吧。他们说,要是 自己生的,也就没法子,就认命,你看你还捡个野种,你看那小子眼光可贼啦,长 大了还认你么。他们挤着眼角溃烂的眼睛说,秀强秀强阿肥他扔掉肥那个野种,扔 掉罢。父亲告诉苏拭,他们的话,我都听得见,你爷爷和你奶奶的话,我也听到了。 假爷爷和假奶奶一齐摇头,对他们说:“人要想开些,哪个孩子不是捡来的滩道你 生养之前,就选过,就认识他?”假爷爷和假奶奶说不扔不扔,就没扔,把从落城 雪地上捡来的孩子留在身边。父亲说,我都听见了。 想起自己的父亲,苏轼觉得父亲算不得什么人物,除了喝酒,舔桌子的恶习之 外,只有那对招风耳还有点古怪。若不然便请他老人家离开这里了,就像当年离开 矿区回老家一样。父亲的招风耳,使他获得了性格,而对这里的人来说,性格就是 某种“居留的资格”。父亲就那样,站在故乡小镇尘土飞扬的街道两侧,背对正午 阳光,身影短小如钉,支校起那对招风耳,监听苏拭发出的一切响动。即使远离井 水和竹子,远在落城,苏拭也时时刻刻感受到那对招风耳,所包含的巨大威胁。苏 轼想,一位父亲如果满腔悲愤而生涯平庸,他的耳朵就可能成为危险的阴影,笼罩 我们一生。譬如说,他紧紧握住我们的手,头和颈很激动地摇晃着,眼眶通红,半 天说不出话。他最后说出来的,总是那么可怕,他盯着我们的额头说:“我不算什 么了,反正你要好好做人。” 7.雨中灯 我作为白痴被遣返到蓉塘小镇的那一天,到处都在下雨。一路上我摆出无思无 虑的白痴相,头颈僵直地看着窗外面,以免在关键的遣返还乡的途中出现差错,所 以我的视野里全都是雨水,直射的雨水,或者曲折地沿着什么流淌的雨水。为什么 要下雨,为什么如此重要的日子不是晴天,我无法解释。就像我远离三十年的小镇 和村庄,如此陌生地显示在我面前一样,既无法解释,又无法躲避。 事实上,端坐大柴垛顶部的人纯属虚构,也就是说我虚构了苏拭,虚构了自己。 所有的人,无论是在大柴垛上端坐,还是在大柴垛下行走奔忙,都具有被虚构的性 质,和所有的生物一样,他们来自虚无,归于虚无。就是这样注定虚无的生物,填 满了雨中的世界,填满了从一种虚无到另一种虚无的空白地带。苏拭觉得这样的生 物,就像虚无本身蕴含的巨大热情被释放出来,在庸庸碌碌的悲欢和离合中表达自 己。大柴垛上的人,与大柴垛下的人有什么不同呢。苏拭想,我坐在这里,状如白 痴,承受着毁容幻觉和自焚冲动的折磨。我坐在半空中,大柴垛随着叙述者的话语 飘摇不定,一直等到后半夜,也许是为了从大柴垛下的人群中分离出来,更好地倾 听。苏拭俯身在夜空和地面之间,一种特定的高度,更真切地听到了从虚无中汹涌 而来的啼哭。苏轼觉得那啼哭仿佛是音色纯真而饱满的童声合唱,一千名儿童,一 万名儿童那啼哭以这样动人的方式,传达虚无深处的热情,冲动和欲望。苏轼把双 掌合于胸前,不能发音的躯体,忽然剧烈地轰鸣并在轰鸣中震颤如同一台重型机器, 平原腹地的大柴垛刹那间点燃了无形火焰,通过苏轼的脊椎和头顶冲天而起,照耀 四方,同时返照自身。 没想到如此陌生,大柴垛下的小镇,与小镇一水之隔的村庄,笼罩在夜雨中, 使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身处异乡的心情。苏轼听着啼哭声渐渐远去,无形的火焰归于 无形,只有夜雨进一步真实。大柴垛顶部的人,越来越感到寒冷。苏轼转动着头颈, 僵直了整个白天的头颈,在迷壤的夜雨中四处张望。苏轼是否会发现,距离大柴垛 仅仅百步之遥,有一盏灯,透过农舍的墙壁和厚实的农舍屋顶那盏灯和它椭圆形的 灯火,在夜雨中虚实相生,一点也不晃动,把小镇和村庄所有点燃和熄灭的灯火收 拢着,缩小到豌豆那样。苏轼凝望着雨中的灯火,想起刚刚经受的感动,和一个人 降临人世所面对的事物,忍不住松开双手,无声地笑了。 第二章 8.食于母 每一代人无可回避的众多难题中,关于食物的难题最为重要,即使我身处大柴 垛顶部显出白痴的一切特征,也难免被它纠缠。我记得那个国籍不明的瘦弱的人, 为研究食物付出了毕生精力,他写了饥饿艺术家的故事,并以一条很特殊的狗为喻 体,论述两种食物的区分以及获取食物所必经的两条途径:一通过耕作活动,一借 助咒语和歌舞,或者同时行经两条途径,怎么走呢,一只脚行走于此,一只脚行走 于彼,那条狗虽然很特殊,其狗胯就真的坚韧到可以无限延展而不被撕裂么。饥饿 艺术家死于饥饿,他在饥饿的尽头走向死亡,他说:“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胃 的食物。”那条狗也像艺术家一样,打算以绝食来替代根本不存在的具有解救功能 的法则。那条狗同样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述自己的法则,它觉得这件事是无法告 诉别人的。它在绝食时,是否采取了“到这个世界中来的唯一实在”呢。我无法辨 明如此深奥的心灵现象,那个瘦弱的人也尚未指出什么是唯一实在。自从被当作白 痴被送到大柴垛顶部以来,我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疑惑。我觉得凡是涉及抽象概念 的食物,都虚渺无凭。这与我对幸福的看法相一致,人类以其对幸福的向往,超越 身边那些寂寞的存在物,然而幸福仅仅是一个词,没有任何对应物可以充任其有限 外延,它的外延无边无际,然而也是中空的,那条狗和艺术家所切盼的适合自己的 食物也是一个词,一种鲜明而虚渺的由愿望而生的幻相,我觉得食物和幸福,在同 一瞬间唤起而又打消了我今生今世所有的安慰那个瘦弱的人是否死于全无安慰的苦 境之中呢。 苏轼的食物由大柴垛下一家人供应。苏轼的食物来自地面和亲人们。苏轼至今 还没有饿死的迹象。苏轼每一大都能看见母亲,端着家传的大铜盆,从百步之外渐 渐走近,来到大柴垛下,大柴垛的阴影里。苏轼知道,母亲端来食物的时刻,就是 黄昏,就是所有母亲呼唤儿女们归家的黄昏。苏轼在高高的大柴垛上,听见母亲的 声音像烟一样升起。母亲说,苏轼苏拭呵,吃饭了。大铜盆很旧已经不太圆了,里 面盛着稀粥,或者是地瓜和菱角。母亲端着大铜盆,端着最简朴的食物,走过一百 步,站在大柴垛下面,用一支竹柄很长的推网肥大铜盆递上来。大铜盆很重,满满 地装着食物,母亲的手臂有些抖,有些摇晃,但盆中食物从来不会泼洒出去。一点 也不会。大铜盆摇摇晃晃,在网中,从地面上升,大铜盆到了一定的高度,夕阳照 见它,就闪出旧铜器才有的光泽,亲切而温暖。苏轼弯曲上身,伸手从网中接过大 铜盆,不说一句话。苏轼吃盆中食物,吃一口,把腰挺直一回,脖子扬起来。苏拭 像一只檐下饮水的麻雀,脖子扬起来,哆呼着,哆咳个不停。苏拭快要吃完的时候, 母亲总是在下面说一句:“苏轼苏拭呵,慢慢吃,别着急。” 苏轼想,白痴一个,没用的人,有什么好着急的呢。苏轼确实不着急,吃盆中 食物,格外从容。我们眼前的大柴垛,拔地高耸,吃食物的苏拭,肩部流过了一丝 一丝的水雾,母亲仰面朝天,什么也不等。苏轼伸出不能说话的舌头,可能牵动着 声带,无声地舔净一切食物的余渣,大铜盆内侧永远不生锈,黄灿灿地亮,照见舌 头和下巴一伸一缩地运动。苏轼端着大铜盆仔细端详,向左转三圈,向右转三圈, 看个没完,忽然一扬手,把大铜盆扔向半空。我们看见大铜盆像一顶草帽,从大柴 垛顶部冉冉降落。苏轼闭着眼,只是听。地面有时干硬,有时柔软,大铜盆落地, 传上来的声音有时清朗如钟筹,有时灰黯无力,令人沮丧。传上来的声音每天只是 一种,却每天都不同,苏轼把它们在听觉中压缩到一块儿,就有了节奏和音色的组 合,就有了音乐。苏轼说,多么简单,多么简单而动人。 有一次苏轼扔得不巧,大铜盆落地,砸伤母亲的脚趾头。母亲一屁股跌坐在地 上,什么话也不说,疼得眼泪直淌。母亲摇头叹气,双手握住受伤的脚趾头,半天 站不起来。苏轼从大柴垛顶部探头往下看,心中懊悔,也无可奈何。他只好永远坐 观事态的变化,而无力参与任何一件事,就像真正的白痴。等到天黑之后,大妹妹 走过来,扶起跌坐在地的母亲,回家去了。苏轼看着她们的背影,发现大妹妹已经 长大了,比母亲高出半头。苏轼忽然感到一种焦虑或一种冲动,想和大妹妹打个招 呼,但他张开嘴巴,发不出任何语音。随后整整半个月,母亲没有出现,大铜盆砸 伤了她的脚趾头,她或许在百步之外的农舍里卧床休息了。苏拭每天的食物,依旧 在黄昏氛围中送过来,太阳快落山了,食物也就来了。那只大铜盆内所盛的食物有 增无减,偶尔会增加一个品种,譬如白糖煮芋苗,毛豆炒茄子那只大铜盆现在由大 妹妹端着,走过一百步,满地首薄又开花了,来到大柴垛下,大柴垛的阴影里,大 妹妹还用那支竹柄很长的推网,把食物递到大柴垛顶部。大妹妹的手臂一点不抖, 不摇晃,操作自如。她用推同举起大铜盆,全神贯注,手臂的动作果断而迅速,递 上来。苏轼弯曲上身,接过大铜盆,吃食物。苏轼越吃越急,甚至有一回噎着,打 了几十个嗝,才勉强平复。苏拭觉得大妹妹站在大柴垛下,大妹妹朝四面张望,不 时抬头往上看一眼,立即又低头看脚尖。大妹妹用脚尖在地面挖出许多小坑,那些 小坑只有牛眼睛大,深深浅浅的用E 了一串。苏轼开始舔铜盆时,大妹妹就在下面 说:“哥,好了没有?” 苏轼一扬手,打算把大铜再次扔向半空,又收住手,很仔细地将它贴着大柴垛, 轻轻地一推。大铜盆贴着大柴垛,一路滑下去,落向地面时,几乎没有响动。黄灿 灿的大铜盆,半个月没有飞起没有降落,只有滑行。苏轼整整半个月,听不到大铜 盆落地的声音。苏轼多么想看见,母亲从百步之外的农舍里出来,走过一百步,首 培满地开着花,母亲端着大铜盆,慢慢走。母亲用摇摇晃晃的手臂,把食物递上来, 然后站在大柴垛下,仰面朝天,母亲什么也不等。苏拭想,她已经等过一切,用不 着再等什么了罢。 9.红点黑点大裙摆 紫云说,苏拭苏轼呵,你这个快乐天才,如今怎么愁眉苦脸像根苦瓜似的。紫 云到这里喝酒,陪我喝或者要我陪她喝,从来不走正门。紫云的腰腿功夫好,翻过 半截断墙头,走进来神定气闲,一点不慌张。紫云的大裙摆布满了红点黑点,在苏 轼房间里扇来扇去,扇得房间里香气弥漫,然后像一朵硕大的落花,飘落到苏轼面 前的竹席上,半径很大地铺开。 那时候,苏轼重返落城,在高楼林立日益扩展的落城里,占有一个狭长房间, 共计七平方。苏轼的房间在底楼,阴暗潮湿,草生出众多的蜘蛛和壁虎,老鼠和寻 迹而至的野猫。苏轼的怪念头,关于自己日后如何成为那样一名白痴,就是在如此 环境中与小动物们一同生长的。苏轼那时候还很年轻,各种欲望都很充沛,虽然心 中的怪念头顽固不化,却被肉体器官掩盖着,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苏轼和许多落 城人一样,只有一个房间,每天在同一个房间里,进行读书睡眠饮食歌唱和性交等 日常活动。那时候苏轼的房间未经清理,就像他年轻的身心一样,填满了形状,填 满了欲望和感受。再说漂亮一些,苏拭房间里还填满了紫云们有红点黑点的大裙摆, 填满了她们发自肌肤的臭味和芳香。 苏轼记得第一次与紫云或以“紫云”这个名字为面纱的其他女子进行室内相处 的日子月B 天下午雨哗哗地落个不停,窗玻璃上雾气重重,苏轼和紫云是从雨水中 逃进房间的。重要的日子永远要下雨。那个雨中的下午,苏城看来简直像哑谜,只 做些难解的动作,不说话。先是紫云甩头发,一脑袋不长不短的黑头发,水珠到处 溅,墙上,桌上,苏轼的脸上。苏轼用手背擦擦脸,又伸出那只手,捏一捏紫云的 衣襟。紫云笑着也伸出手,捏一捏苏轼的衣襟。两个人先是捏,后是挤,都挤出一 缕细细的水流。苏轼拿眼睛望着紫云,紫云拿眼睛望着苏轼,都有些犹豫,后来又 像想开了什么,不约而同地脱衣服,脱下来甩到床头的椅背上。苏轼看见了紫云身 体所依赖的最后几件精致玩艺儿,颜色雪白,一尘不染。苏轼想,她真健康得要死。 后来坐到民事法庭的黑漆座位里,苏较真觉得有口难辨那天下午我的冲动和强烈的 羡慕很类似,甚至就是羡慕,他想说,我那时的举动与性欲毫无关联。我就是羡慕 她的健康,你懂么。苏轼看见了雪白无垢的健康,心里有说不清的冲动,不仅当时 说不清,而且永远说不清。苏轼站起来。他穿着圆领汗衫,早就涸湿了,此刻不想 换或者忘了换,径直走到紫云身边,空空的双手再次伸出去。苏轼双手空空地伸出 去,就像日后在民事法庭上为自己申辩那样,茫然地伸着手,想说明什么,想解脱 什么,想抱紧什么。 窗外下着雨。雨中的下午是很难说清的。苏轼的双手伸出去,毕竞触摸了紫云 们健康清洁的肌肤,并溜下擦洗不掉肉眼难辨的指纹。苏轼把指纹很深地印到紫云 裸露和尚未裸露的身体表面,如果用特殊的眼光来考察,也许能隐约看见,脸部留 下的指纹最少,腰部渐多,而膝盖以上两腿的内侧,指纹密集,层层叠叠,跳一跳 就会洒落一地。那些指纹,有谁去查点和统计么。紫云离开苏轼之后,差不多每天 人浴擦身,她不知道那些指纹有多少被洗去,还有多少留在自己身体上。一年三百 六十五天,天天要清洗,是否某些指纹,苏轼或他人的,会直接长到肉里,变成德 永不脱落呢。 苏轼坐在床头的椅子里,紫云坐在他膝盖上。苏苏奇怪地想起西藏现存的古格 壁画,斑驳陆离的护法神和其他什么神,膝盖上都盘着女人,像受惊的蛇一样,紧 紧盘着。苏轼很想把这个联想告诉膝上女子,好让她对眼下姿势,具有更深的认识, 可是他感到膝上女子的体温,正在上下飘忽,时冷时热,就把到嘴边的话压回去。 所以那个雨中的下午,苏轼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只是用自己空空的双手,抱住她, 抚摸她,程序混乱地了解她。苏拭想,真是个哑谜,谜面即谜底,谜底即谜面。底 面合一,就盘在我膝盖上,盘在腰间,像条蛇。苏拭记得,就在自己要把谜面和谜 底一同揭破的瞬间,紫云忽然睁大眼睛,伸手指着窗外。怎么了,苏拭问,怎么了。 紫云指着窗外,平静地说:“我妈,我妈在等我,我妈会着急的。” 那时候我吃了一惊,真的,她那么平静地滑下膝盖,理着湿头发,把衣服依次 穿好,绿色小背心,红点黑点大摆裙。我伸手捏一捏自己的嘴唇,然后说,紫云你 这身衣服。怎么了,她说怎么了怎么了。我说你这身衣服,色彩搭配不怎么和谐。 我看见她一嘟嘴,转过脸去。我耐心地站在紫云身后,等她回心转意,把脸转回来, 一等就是多少年。紫云像变魔术的师傅,转过去是一张脸,转回来是另一张脸。我 看见紫云的脸上,添了许多东西,都是些陌生东西,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苏轼的房间在底楼,窗玻璃上爬满蜘蛛和壁虎,床下有老鼠拖儿带女地出没, 窗外的野猫历来春情不减,一声拖一声地嚎哭,像呕吐又像止不住歇不住的咳嗽。 苏拭觉得,即使远离了竹子和水井,远离乡村,那些乡村风格的小动物,也如影随 形地跟在身后。这倒是令人颇感亲切的自然现象呢,苏拭想,想远离什么,谈何容 易。 多年以前或以后,紫云重返苏轼的房间,已是烟酒不离身的成熟女子。紫云再 不去关心母亲是否等,是否会着急,用她的话讲就是:“一切都要看我是否有情绪。” 紫云用手拎起裙摆,一抬腿就跨过名存实亡的苏拭的院墙,踩扁几朵紫白相间的朝 颜花,又名喇叭花,径直走进房间来。紫云笑着说,苏轼苏拭呵,你这个快乐天才。 紫云笑谈如流,轻盈地坐到苏轼对面,红点黑点大裙摆,很饱满地铺在苏拭对面的 竹席上。房间里灯火黯淡,而她的大裙摆,颜色鲜明得出奇。苏拭想,一种对比。 紫云一侧身,露出满身笑容,很慈祥的笑容,指尖很长地伸过来,想轻轻按住什么。 这时候苏轼惊讶地听到窗外,又远又虚无的地点,传来蟋蟀鸣叫的声音,像从漫天 大雨中透过来的,十分清冷。苏拭想,大概是季节到了,就跨过灯火,把对面的紫 云抱离竹席,又放回竹席,然后俯卧在她衣物频繁更换的血肉之间。苏轼俯卧着, 红点黑点大裙摆铺散开来,笼罩了整条竹席和地面。苏轼静静地俯卧不动,就像遭 到身后的袭击,脑部被重物击打,扑倒在色彩纷坛的昏迷中。苏轼没有听见,蟋蟀 的声音已经由远及近,来到窗外,爬上了窗台。紫云说,喂你听,是蟋蟀么。紫云 揪一揪苏拭的耳朵。紫云说,喂你听这是蟋蟀在叫么,你能凭叫声辨别它是公是母 么。苏拭俯卧着,没有动,没有任何反应。紫云听到蟋蟀的鸣叫声,又细又硬,从 低矮的床下传出来,像一点一点青苔的颜色,洒满自己的裙据,和苏轼没有表情的 面容。紫云看了看,觉得俯卧的苏轼将一睡不起。拭俯卧着,没有动,没有任何反 应。紫云听到蟋蟀的鸣叫声,又细又硬,从低矮的床下传出来,像一点一点青苔的 颜色,洒满自己的裙据,和苏轼没有表情的面容。紫云看了看,觉得俯卧的苏轼将 一睡不起。 10.舟中客 我俯卧着,渐渐做梦般地回想起自己的前身在一条船上死去,耳朵充满了河水 拍打船板的声音。关于临终的心情,我最叹赏被唤作弘一法师的人,他后于我的前 身八百余年而生,又先于我的今生二十一年而死,有可能是我两次为人之间另一次 短暂的脱胎,他在圆寂之前写下“悲欣交集”四个字,后来我看见了那幅遗墨的影 印件,就特别感动,像自己也曾经体验过似的,我想,要么就是我前身临死曾有过 的心情罢。 我死在一条木船上,船舱很狭小窄迫,来访的人都要匍伏着进来和出去。我的 后半生一直在那条木船上度过,三个月前中了极深热毒,卧病不起,长久的卧病状 态带来了许多恶果,后背偏左的地方,生出三个大毒瘤,敷过无穷种数的草药,也 不见消退。我临终前的日子,因为背后毒瘤疼痛难忍,只好采用俯卧的姿势,所以 我死的时候,是俯卧着的,至于死后有人来凭吊,或者说向遗体告别时,看见我仰 面而卧,甚至面带笑意,都是活着的人有意安排。我死后的笑意倒并非完全做假, 笑意总归是笑意,表达欢喜之心,在我脸上均匀分布着,这种笑意谁能伪造得出呢, 只不过你应该看得更仔细,不要忽视了笑意底下,隐约可见的很深的悲凉。 我死前三个月没有出过船舱。我甚至忘了自己原本是一个舟中客,行无定处的 老游子。由于病情笃重,我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时我努力回想整条木船 的形状,却是徒劳无获,我能确切地想起木船上某些次要部位的形状和精巧结构, 甚至那些部位木材的纹理,可是整条木船究竟是怎样的,我真的忘记了。 当我健在的时候,与朋友宴饮笑谈,听到有人说我们都是活向过去,背对未来 向过去猛扑。我说我对时间另有看法,时间只有两种,一是此刻,一是非此刻,哪 有什么过去和未来呢。我虽然这么说,但我对过去确实一往情深。所谓过去,假如 限定在你的生命范围之内,那就是你曾经亲历过的留下指纹的日子,只有它们属于 你,而未来的笑脸是假的,未来含有很强的拒绝力,它一步步后退,站在你面前, 与你面对面,它一步步后退着,以此保持某种与你对峙而立的姿态。未来面露假笑 拒绝你的靠近,更拒绝你下一步的参与。我俯卧在船舱里,不胜感慨地想起朋友那 句话,我想对他说:“能够转身向过去猛扑,是值得自豪的力量,那甚至就是生命 中最动人的力量呵。” 我体内的热毒不可遏止地增长,拱破我背后的皮肉,形成三个大毒瘤,然后再 往上拱,我双眼黄赤,牙齿和牙床之间开始出血那是一种垂死者的粘稠的血液,像 暗红的蚯蚓,从牙齿和牙床之间婉蜒而出,一条又一条地挂到两边的嘴角上。我病 成这个样子,我自己看不见,船上的人都回避我关于病情的提问,而且把所有的镜 子取走,也许扔到河里去了。我可以想象那些光亮的铜镜,随着河水和水草的波动 一摇一晃往下沉,最后陷落到河底的淤泥里,光亮的铜镜在水底看起来应该接近椭 圆,光亮的椭圆陷人一片青黑之色。我被自己的这个想象挑拨着,心情久已冷淡, 忽然激动起来,双手支撑病体渐渐移近船舱唯一的窗口。我把衰弱的脖颈挂在镶有 青竹片的窗口边缘,往水面张望。我想看到水里去,寻找那些光亮铜镜,就这么我 无意中窥见自己真实的病容。一切都映在水面上,你相信么,一切都映在水面上, 我看见自己的病容,那些暗红的蚯蚓在我嘴角悬垂着,随河风摇曳。我觉得水面和 它映照的事物,全都很亲切,一点不可怕c 我在毫无恐惧的感觉中流出眼泪。我对 自己说,苏轼苏拭呵,你只能活在此刻,再也无力向过去猛扑了。 面对最后的水面,谁都有各自不同的想法,而我首先想到了遗忘。我知道遗忘 才真正重要,遗忘是死亡最神奇的序曲,遗忘是你一生所有疲乏和创伤的总和,它 使你既不能与步步退却的未来继续对峙,未来站定脚跟不再后退,它赢定了,也不 能扑向过去。在我继续俯卧期间,我不仅遗忘了那条木船的整体形状,连一些很熟 悉的部位,也依次变得含混不清。船上的人,有不少跟随我半辈子,现在看上去比 陌生人还要陌生,他们谈论沿途所经的地点,亘古如新的地名和风景,也从我记忆 的墙壁上纷纷剥离,沉入水底。 你应该把那本介绍西藏古格壁画的大画册,好像是安徽版,朋友说一个大艺术 家拍摄的,把它取来作一番研读。你会看见长有无数只手臂,或许不过三五对,看 上去像有无数,手臂丛生的护法神,他们都是沉醉的人的化身,是男性舞蹈者。你 看见他们这样或那样地站立着,他们的腰股之间,盘绕着一个妖媚女子,朋友伸手 点一点说这是他们的伴神,永远盘绕在他们腰间。那盘绕不懈的女子,双股极度张 开,身体向左向右倾斜。你翻过一页又一页,女子的脸向上仰望,眼中漾满了永不 厌足的欲望的光辉。整个画面一片土红色朱砂色衬底脓彩点染,永远沉醉在很深的 沉醉中,显示出人与神互为化身的极度庄严而昂扬的瞬间,幸福的悲苦的大快乐的 瞬间的造型。我要说另一种壁画,地名和风景,甚至风景中来去不休的人群,都从 记忆的墙壁上纷纷剥离了,露水被晒干了,只有我和紫云相互重叠的影像,没有剥 离,没有沉人泥土,紫云作为永远鲜艳的女子,盘绕在我腰间,一刻也不放松。我 病体支离,如果我还有丝毫余力,就要在遗忘中打坐,面对紫云,也面对自己,面 对铭刻在那堵墙壁上唯一尚未剥离的画面,我说那情景真是美丽,美丽。河水拍打 着船板,我看不见河岸风景,看不见整条木船的形状。我觉得嗓子被什么阻塞了, 就用力对自己说:“苏轼苏拭呵,真是美丽。” 无论谁,要是一个人尤其是身世坎坷却久享盛誉的人,他垂死的时候,他俯卧 着不动了,便有很多朋友来送汤药,来探望。也有某些时间误差,譬如可能是他真 正死去后,俯卧之躯被翻转过来,仰面躺着了,朋友们才珊珊来迟。而我是幸运的, 我的大木船由南向北行经数千里,都受到欢迎和接待。我在大木船窄迫狭小的船舱 里,为沿途的欢迎者写了许多诗歌,题词,和更多信札,那些无用而亲切的文字被 送上岸去,流传四方。后来我病倒了,我的木船停泊在某一处水面,停泊在我无力 远眺的风景里,不再移动,船上的人都说快了离家很近了,我俯卧着不知东西。不 再移动的木船,停泊的木船,它的船头指向哪里呢。有一天,我听见岸上传来脚步 声,脚步声柔软而沉重,节奏很温洒很自由,我听它越来越慢或者越来越急,然后 停住。我快活地想,不是他,还有谁,这样的脚步声呵。我知道谁来了,来了又走 了,他在我的木船上留下几包药,而且我知道那几包药分别是:人参,获革,黄茂, 麦门冬。 船舱外面的人匍伏着进来,给我端来一碗药汤。他轻声地说,先生,您喝些麦 门冬罢。我俯卧着,没有动。我说不用了。他不再劝药,哦了一声,默然地跪在船 舱角落里。过了片刻,又像过了很长时间,我轻声地问:“岸边有山么?”他说: “有的,先生。”我问:“你知道那座山的名字么?”他说:“不知道。”他又用 更轻微的声音说:“我只晓得先生的名字,叫苏轼。” 11.“阶梯教室” 落城大学内多半教室是阶梯式建筑用D 列整齐的黄色长椅全是木质加油漆,顶 着有几颗起固定作用的铁螺母和铁螺杆,在教室里由前向后,渐渐升高,渐渐远离 弧形讲台和讲台彼岸的长方形黑板。苏轼记得有一位哲学讲师特别爱好文学,或者 有一位文学讲师特别爱好哲学,讲课爱激动,满头银丝乱抖,语音也乱抖,讲师双 手撑住讲台,目光由前向后升高,掠过最后一排坐着的苏轼,飞向墙壁与天花板相 交接的那条直线,然而左右游移。苏拭有时会想起这种情景,并且听到讲师抖着他 的语音说,大自然,大自然呵。苏轼不明白,为什么讲师一激动,就说那样一个特 别抽象的名词,为什么不这样说:‘“粉笔呵,面包呵,女人阿,胃病,胃病呵。” 苏轼不和别人商量,独自把那位讲师叫作“大自然”,为了躲避过分激动的“大自 然”,苏拭由前向后,一直退到最远最高的长椅上。苏轼发现最后一排长椅,多半 时间是空空荡荡,没有人坐的。苏轼远离“大自然”,独自坐到最后一排,就像多 年后,为了远离毁容幻觉,为了可以用无声话语对自己诉说,坐到最高的大柴垛顶 部一样。苏拭是个孤坐者,独语者,已死和未死的人。苏轼此刻坐在大柴垛顶部, 把精力贯注于自己的疾病深处,以求安详。 九三年的后半夜漫长而无尽期,苏拭知道大柴垛下的亲人们,父亲母亲,和两 个妹妹,正在百步之外的灯火下愁肠百结,讨论着救治自己的办法。苏轼和白痴, 两个无法联合的词,一旦联合起来,就成为难以救治的怪症,后半夜灾祸迭起的象 征,高耸而荒谬,真实的涵义没有人追问,也没有人能够辨明。苏拭想,即使是血 缘相通的亲人,也不能找到救治的办法,使我的病情减轻一分一毫。苏轼想,是否 他们该放弃,让我在“最后一排”坐完我的余生呢。 第二天下午太阳还老高地挂着,大妹妹就着家传的大铜盆走过来。苏轼发现她 的身后有另一个,扛着一张极大的竹梯,闷头跟在她身后。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心 中感到不安。那人把左肩微微拱着,长长的竹梯就扛在左肩上,笔直地倾斜,投下 笔直的阴影。大妹妹和那人一前一后地走,拖拖拉拉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拦在脚边, 使他们的步伐显得迟疑。苏轼从大柴垛顶部俯视地面,看他们怎样把百步的距离, 走成一百二十步,终于来到大柴垛下,抬起脸。我发现扛竹梯的人是他,他是我父 亲。苏轼看见父亲在大柴垛下抬起脸,太阳比平时高得多,大柴垛的阴影就比平时 小得多,父亲的脸正好处于阳光与阴影之间那条边缘,半明半暗地抬起来。苏轼和 他的父亲一上一下,隔着大柴垛的高度打个照面,多少年没见,父亲和儿子都感到 对方变得陌生,变得丑陋了。苏轼看到,父亲现在竟然如此衰老,头发脱落过多, 那一小片椭圆的裸顶,被晒得泛红泛紫,布满多年层积不减的污垢。只有脑袋两侧 的招风耳,没有衰老痕迹,依旧棱角分明地指向近处和远处。大妹妹像往常一样, 用预先放在大柴垛下的推网肥大铜盆递上来。苏拭接过大铜盆,发现食物比往常多, 还添加了红烧猪肉,感到很奇怪。苏轼想,什么意思,难道今天过节么。虽然感到 奇怪和不安,苏轼还是将大铜盆里的所有食物吃个精光,并舔尽一切残渣,然后把 内侧发亮的大铅盆贴紧大柴垛,轻轻推动,使它滑落得平稳而迅速。苏轼害怕父亲 的招风耳,推落铜盆后,一动也不动,静静地朝下观看。苏轼看到父亲已经竖起那 张长长的竹梯,空中一端正朝自己靠过来,靠住大柴垛顶部。父亲在下面使劲摇动 几次,竹梯很稳定,就像从地里长出来的。父亲双手和双脚轮流移动着,开始沿竹 梯往上爬。苏轼看到父亲的裸顶和耳尖向自己逼近,越来越分明,大妹妹站在下面, 单手扶竹梯,显得心不在焉。苏轼想,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自从我沦为白痴或是被末世人群看作白痴以来,我的事情就有些特别。我被遣 返到一个被称作故乡的地方,而实际上多年来我已将落城当作故乡,就像脱胎之后 又生出新的脐带,联接了新的母体。我已经逐步淡忘了小镇和村庄,有许多场合冒 充落城人。我是落城人,我说,老落城了。我觉得小镇和村庄是最陌生的地方,似 乎从未涉足。旧的脐带被掐断,脐眼黑乎乎的,不能用手抠,不要抠,抠了肚脐要 生病,肚子疼,疼得你满床打滚。我和落城,我和崭新的城市母体之间,生出另一 根五彩斑斓的脐带,倒不是赝品,通过它,我得到营养,我活得活像那批跨世纪人 群的成员。我是落城人,老落城了。但在民事法庭的黑漆位置上,我感到新的腹痛, 掀开衣襟看看,那条新脐带开始腐烂,流脓流血。我敷药,我计划周密而顽强,我 要保住无形的新脐带。然而无形的新脐带,在一连串法庭质询和毁容幻觉的打击下, 终于断裂于无形。我被当作无所安插的白痴,从落城遣送出来。我是世界上有过两 根脐带的怪人,我先后有两根脐带,我先后两根脐带都已经断裂,我两度失去母体, 我是真正的碎片和像碎片一样飘零不定的老游子。作为端坐大柴垛顶部的白痴,我 觉得自己名不副实,难以成为真正白痴。快乐天才是前身幻影,白痴也并非今世真 相,我身处两种相隔九百余年的虚假世界之间,我是两种虚假之间游移或端坐的血 肉俱全的虚假。我的名字和身体,多年来格格不人。虽然如此,苏拭想,我就能成 为无可替代的唯一的比喻么。 大柴垛下的亲人们扛来长竹梯,父亲扛来长竹梯肥苏轼从高耸人云的寓言底座 上扶起来,接下去。亲人们筹划几个月,想不出更好的救治手段。亲人们觉得把苏 轼从高处接下来,这样做起码不失为一种做法。亲人们说,至于疗效嘛,苏轼和我 们都得听天由命。 亲人们多数认为,苏拭如今这付样子着实可怜,而他之所以罹此横祸,好端端 变为白痴,病得如此古怪,主要是因为他端坐得过于长久。把他从高处接下来,打 破他的端坐,设法让他行走,这是亲人们凭借有限的智力和想象力所构思的初步疗 程。亲人们要不惜一切努力,挽救苏轼,使他摆脱白痴状态,重新成为名动天下的 快乐天才。亲人们说,为古老的家庭洗雪耻辱,增添光彩,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 苏拭听见他们的议论,感到格外惊奇。苏轼想,我爷爷不是我亲爷爷,我只有父亲, 而父亲恰恰是血统不明的弃儿,怎么会属于什么古老家族呢。苏轼想,他们一定搞 错了。苏轼想,如果我的病态也算耻辱,它确实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苏轼想,人们 在小镇和村庄之间可疑地出现,围起了大圆圈,他们这些人来自何处,来干什么呢。 无论在落城还是在大柴垛上,苏拭确实坐得过于长久,甚至弄不清他究竟是先 成白痴而后陷于端坐,还是本来就端坐,就那么端坐着化身为白痴的。苏轼自己也 弄不明白,只看到自己双腿盘曲,双脚分别紧贴于左右两边的胯骨,早已失去知觉。 苏拭想起那一天,亲人们想方设法接他下去的情景,差点笑出声,又笑不出声。父 亲爬竹梯,手脚轮替着移动,一直爬到大柴垛顶部。父亲对苏轼说,苏轼苏轼呵, 我来接你下去。父亲说着伸出左手,要把苏轼搀扶起来,却发现苏轼的双腿那样盘 曲着,怎么也松不开了。父亲瞪住苏拼盘曲的双腿,看来看没办法,长叹一口气, 酒臭顿时在高处弥漫。父亲在酒臭中陶醉片刻,忽然一侧身,向大柴垛下摇胳膊招 手。他向谁招手,向单手扶竹梯的大妹妹招手么。苏轼也侧身朝下看,发现大柴垛 下的阴影里,阴影越变越大,太阳偏西后开始沉降,阴影站着许多人,不知什么时 候聚集过来的,正仰面朝上,和父亲一样摇胳膊招手。苏轼想,怎么回事,怎么回 事,站着许多似曾相识的人。苏轼看见人群中分出三个人,开始沿着竹梯往上爬, 转眼之间就爬到大柴垛顶部。都和父亲差不多,身材矮小而裸顶,差不多。大柴垛 真是稳固,作为底座就必须这样稳固,爬上来多少人也不摇晃。父亲和三个后来者 交头接耳,摩拳擦掌,又显出无可奈何的焦虑的神色。苏轼想,他们准是对我盘曲 不散的双腿感到十分为难罢。苏拭看到父亲和后来者忽然终止了纷法不休的讨论, 板着脸,慢慢向自己靠拢。苏拭想,这么严肃,干什么呀。 假如苏轼有一天死里逃生,能开口说话,他会把那天下午被亲人们接下大柴垛 时的心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苏轼看见形貌相似的四个人,很严肃地向自己靠拢, 心里不禁有点畏惧,就闭上眼睛。苏轼感到有八只大手伸过来,握住自己可以抓握 的那些身体部位,握得很紧,轻轻把自己抬起。苏轻感到八只大手每只手都长满劳 动的研子,雄浑有力,像命运之手,把端坐不动的白痴抬离底座。苏轼离开端坐之 地的时候,闭着眼睛,感到一阵醉酒般的晕眩。苏拭感到那种晕眩渐渐平息,转化 为整个身体有规律的晃动。苏轼很畏惧。苏轼让左眼张开一条缝隙,发现自己被八 只大手团团围住,抬在空中,正处于竹梯中途。离大柴垛顶部已经相当远,离地面 也同样地远。竹梯丝毫不动,而苏轼的身体却迎风飘忽,完全依赖于身前身后的手。 苏轼双腿盘曲,凝固着端坐姿态,八只大手托住他,像托住一尊纸佛。苏轼还记得, 一种想笑出声的心情,就在一刹那间产生并消逝,自己又闭紧了试图睁开的左边的 那只眼睛。 12.椭圆岛 椭圆岛在这个世界上可不多见。椭圆岛上所有事物都呈椭圆形,居民的面孔和 岛上建筑,甚至植物的果实和叶片,大空飘动或静泊的白云,都是椭圆的。苏拭和 紫云在旅馆房间里的椭圆形大床边并排坐了一会儿,各想自己的心思。苏拭觉得有 很强的尿意,就冲出房间,沿着悬空循环的椭圆走廊,一路小跑赶向公用盥洗间, 便所设在盥洗间隔壁。苏轼推开装有弹簧的半木门,又是椭圆,无处躲避的东西, 手一松那扇椭圆哗啦哗啦响半日不停。苏轼站在便池前,便式样新颖,滤孔周围堆 满了椭圆的蓝色药丸。便池略嫌窄小,而且位置过高,苏轼站在便池前,跟着脚撒 尿。苏轼一尿甫毕,忽听得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苏拭苏轼呵,那声音说你怎么又 到这里来了。苏拭转身,看见面前站着一个椭圆面孔的青年,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地连笑。苏拭说,你是本岛居民么。青年说,我士生土长没离过岛,即使出海也没 超过三十里,苏轼说,那你怎么会认出我呢。青年说,这有什么奇怪,谁都认得出。 苏城说,我第一次来,我以前没来过。青年说,怎么没来过。苏轼说,怎么来 过。 青年说,本岛的居民识字不多,却把岛上每一代人所经历的事,记得很牢很准 确,譬如说九百年前你来过这里,并且居住了整整三年,这件事谁都晓得,连三岁 小孩恐怕也讲得出的。苏拭侧脸看窗外,便所之窗是椭圆的,还有窗外你能目睹的 一切。 苏轼知道,自己一时回过脸来,又会看见那张椭圆面孔,就故意把脸侧着,不 动。 苏轼说,你晓得我究竟是谁么。青年的声音说晓得晓得,你不就是苏轼么。 苏轼出了便所,又是一路小跑,比刚才跑得更急。苏轼像遭到阳光刺激的老鼠, 椭圆岛的阳光确实不错,峻地一声钻回了旅馆房间。这是一种怎样的恐惧呢,你被 陌生人识破了,被认出来了。你隐姓埋名地在世上逃窜,带着名叫紫云或名叫其他 什么的女人,躲到四面临海的椭圆岛上来,你甚至睡觉时毫无必要地放下蚊帐,以 使自己隐藏得更深。你如此警觉,却被识破,被九百年前自己留下的身影赶上了, 被它抓住了。苏轼像小老鼠似地钻进房间,钻进紫云长裙曳地的两腿之间,把脑袋 埋进去。紫云拍一拍他的脖颈,笑着说:“苏轼苏轼呵,你怎么了,倒像只小老鼠。” 紫云忽然觉得两腿之间一片潮湿,不由想起市面最流行的那本“安妥心灵之作” 的小说,想起了书中比屁股还臭的“口口口口口口”,就暗暗吃惊。紫云很恼火地 说:“格怪了,我一点情绪都没有,怎么也湿乎乎的。” 紫云原来健康而洁净。紫云在某个雨中的下午向苏轼显现过她雪白无垢的健康, 使苏拭既羡慕又迷恋。紫云是小说中人,免不了变来变去,无定着,所以当她此刻 与苏轼来到椭圆岛,便另具一番景象。苏拭把脸埋进她两腿之间,又贴着她小腹摩 擦。苏拭发现紫云的小腹已经成熟了,平坦和起伏表现于同一个椭圆范畴,在合乎 常规的肚脐左侧,增添了伤痕。苏轼细看那处伤痕,椭圆岛阳光明媚,室内光线极 充足,透过单层丝绸,依然能照见微小之物,那伤痕由两条长约一寸的刀疤组合而 成,两条刀疤呈十字型交叉,线条整齐劲挺。苏轼将右手食指沿伤痕轻轻滑动,伤 痕由小腹平面凸鼓出来,坚硬而有弹性,像晒干的牛筋。苏轼觉得那伤痕不是划破 皮肉形成的,而是把十字型伤痕的成品从远方取来,嵌在这里,做了紫云坚固的隐 秘肉身徽纹。苏拭隔着单层丝绸,对紫云说:“喂,谁嵌的?”紫云就在他脑后一 弹中指,说:“你说谁嵌的!” 苏拭没想到,紫云的伤痕也像肚脐一样,不能抠,不能摸,摸多了,肚子就疼, 疼得像真的。苏轼抬起头,看见刚才还谈笑自若的紫云,已经面色苍白泛黄,冷汗 祥萍的。苏轼想,有一支箭,可以同时射穿疼痛和恐惧么。 那天夜晚,椭圆岛上刮起大风。窗帘“嘶啦嘶啦”地被吹裂,变成一缕缕布条。 蚊帐也被吹散,满房间乱飘。苏轼和紫云躺在椭圆形大床上,互相搂抱着,怕 对方被风刮走,刮到海里去。紫云记得,那是她最后一次和苏轼同床共枕,离开椭 圆岛,她也就彻底离开了苏轼,到大海对岸的冰雪之国去嫁人,去学习知识和技能, 去挣钱,去性交。至于死,紫云没怎么想过,偶尔想到死,就对自己说:“要是死 在椭圆岛上,倒有点意思,起码混一口椭圆的棺材,睡睡蛮好。”紫云后来也上了 年纪,人一老,好想过去的荒唐经历,想想那些事多荒唐多荒唐,临老看不见一点 可靠的依据。紫云记得那一夜,苏轼反复问:“紫云紫云呵,你说我是谁?”紫云 说:“你是苏轼。”苏轼说:“我不是苏拭,我不是苏轼。”紫云说:“你说你是 谁?” 苏轼说:“不管我是谁,反正不是苏拭。”紫云说:“你要不是苏轼,难道我 是苏拭?”苏拭说:“你是苏轼,我是谁?”紫云笑了,说:“你什么也不是。” 我们换了各样姿势去搂抱对方的身体,紫云记得,无论换怎样的姿势,总是搂不定 对方,海风越刮越猛,从我们的肌肤间呼啸而过。海风一刻也不停歇,我们都惊慌 起来。 苏轼说,我觉得怀中之物变得很轻,随时要飘走。飘到海里去,一去不回头, 我惊慌了一夜。 第二天椭圆岛恢复了风平浪静的状态,我和紫云也把惊慌忘到脑后。我们换上 泳衣,赤着脚,绕过车辆和三五成群的漂亮游客,去海边晒太阳。我们看到海边沙 滩,闪着耀目的金光和银光,海边礁石是紫黑泛绿的颜色,像铁铸之物。我们看到 椭圆岛海边的礁石,一座比一座高,或者一座比一座矮,全是光滑无痕的椭圆,没 有棱角,礁石表面没有一点格皱。礁石与礁石之间像洗过一样,平坦而洁净。我们 赤着脚,沙滩在阳光下有些发烫,海水浸过的地方,我们可以随意行走。在礁石与 礁石之间,我随意行走,看自己留下脚印和它们自我消失的过程,多么短暂的出现 和消失,我拉住紫云的手,我说:“紫云”,她不回头,朝着大海笑一笑。我说: “紫云,紫云”。她背对着身后的礁石和人,拔去头上那根两头尖的牙管,黑头发 在脖劲处打着漩涡往下滑动着。她说:“怎么了。”我说:“说了你也不信,这地 方我肯定来过。”她说:“我信,我信你投胎之前来过。”我说:“好像都见过, 这礁石这沙滩,都见过。”她说:“我呢?”我说:“那一次你不在我身边,你在 另一个地方死去了。”她说:“我死在哪里?”我说:“死在山间。”她说:“呸, 别再胡说了。”我说:“我真的来过,但我找不见那棵树。”她说:“什么树?” 我说:“我没有房子,我曾经把那棵树当作房子,坐在树下,梦见死去的人。” 她说:“梦见谁!”我说:“我梦见的人,或许就是你。”她说:“她也叫紫云么?” 我说:“那棵树,我想起来了,那是一棵抗榔树,它有辣味的果子。”她说: “喂,她也叫紫云么?”有房子,我曾经把那棵树当作房子,坐在树下,梦见死去 的人。“她说:”梦见谁!“我说:”我梦见的人,或许就是你。“她说:”她也 叫紫云么?“我说:”那棵树,我想起来了,那是一棵抗榔树,它有辣味的果子。 “她说:”喂,她也叫紫云么?“ 13.幸福论 没有名词。我认为所有的名词都是代词。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上,有真实的名 词么。九三年,紫云,后半夜,大柴垛,天空,灯火,阶梯教室,父亲,大铜盆, 长竹梯,灾祸和幸福,还有在叙述文字中频繁闪现的苏拭,我自己,我找不到它们 作为名词的依据。我唯一能断定的,我唯一可以判定的是它们的非名词性质。它们 都遥指某一个广大无边最真实的名词,担当了貌似名词的代词的职责。它们是代词。 它们像椭圆岛边的礁石,无数椭圆礁石充塞你的视野,像铁铸的黑色景象,萌发和 生长在你周围。 从后半夜到拂晓,远方士兵正潜伏于灌木丛和草莽中,露水和蛛网,渐渐明晰 的天空和天空下将被摧毁的城堡,其他目标。我潜伏在落城的底楼,已经忘却了为 什么潜伏,我长久等待着向前猛扑的号令,而号令被长久地延耽了。我是个心生厌 倦的潜伏者,在无尽期的潜伏状态中,转化为代词。拂晓来临了,拂晓或许是约定 的时刻,我在拂晓时刻,被解除一切约定,被彻底放弃。我像丧失了造句功能的代 词一样,陷人造句之梦。可怜的代词,它被曲折深奥的句子排泄出来,丢弃到这里, 这落城的阴暗之所,它对那个句子和句子赖以构成的句子的法律,一无所知。它对 一无所知的东西,既仰慕又畏惧,深深地畏惧。它就是我,我是苏铁。我听见苏轼 的声音从海面传来,他说:“呵呵,一切是代词。” 譬如说幸福,事实上我所列举的例证永远与幸福有某种关联,而幸福是众多代 词之一,在代词群体中它校校出众,它是最富有魔力的代词。人生一世库木一秋, 人与草木之所以相异,就在于他对幸福始终有一种态度。他向往幸福。他把亲身经 历的种种苦难,当作途中的事。他感到幸福在远处。他的视线永远牵挂在远处。他 宁愿看着远处。他那瞬息生死的身躯,永远被安放在途中,被用来测算他与幸福之 间无可测算的距离。 幸福作为一个词,虚无代同,没有对应之物。有谁能够指着一种状态,或一种 事物,指着岩石或河流说:“这是幸福。”谁也不能这样指,这样说。他面临着全 世界最深送的空洞。他面临这个空洞,就同时面临了两个词:幸福和死亡。他感到 幸福和死亡,听起来完全不同的两个词,竟是同样的空洞,幽暗,无限深。 幸福作为一个词,和死一样,是天赐的安慰。幸福和死都是你此生中可以解脱 身心于苦难的唯一机遇。幸福是唯一的,死也是唯一的,它们统一于唯一的限定, 它们互为代词,各自在无形中运转。 幸福作为一个词,和紫云一样,从前生伴随我到今世,激发我的欲望和才情。 而紫云本身,我永远不能拥有。紫云生于词,死于同,她本身由单纯的语音和情境 相互映照而成,她没有本身。我前生今世所遇见的,不过是穿着不同服装的幻影, 许多幻影,她们被唤作紫云。 幸福是一个词,苏轼也是一个词,两个飓尺天涯的代词,由于我的生存活动或 产生了微妙的摩擦。我的生存活动可以划分为前生和今世,中间有近九百年的空缺, 或者说有一条虚线漂浮在时光之外。如果能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汉语词汇来总结,我 的今世生存和前生,都躲不开“挫折”二字。我的今世生存还在延续,寓言底座和 白痴,即使有两相脱离之时,却始终保持它们的整体性,它们是我今世生存遭受挫 折的明证,就像衰朽不堪的世界的眼角,又增添一条古怪而深刻的皱纹。而我的前 生,在九百年前的岁月中开始了,又结束了,一切有关的事物消逝殆尽,真品消逝 了,赝品闻风而来。有读书识洋字的作家叫林语堂,为我的前生作传记,指认我是 个快乐天才。他写的传记通篇是洋字,我活了两辈子,还是读它不通。后来未氏碧 云将那册传记返译成汉语,多有趣的现象,返译和返销之物,总给我方便。我看到 林氏原序中,有句话可谓稚气盈掬。他说,鲜明的个性永远是一个谜。他说,世上 有一个苏拭,却不可能有第二个。他怎么晓得世间事物的可能和不可能呢。从某种 意义上讲,人死不能复生,普天下的人只有一个,死了就是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这是对的。然而一切正确的说法,实在是稚气的,可怜的,徒伤人心的,无益的。 根据那种正确的说法,我就不可能诞生,不可能成长,不可能在落城和乡村之间像 飞鸟一样随季节来来往往地迁徙,也不可能担负后半夜寓言的复杂象征,大柴垛顶 部端坐不动的白痴,和蓉塘小镇街市上悠然行走的那个人,又如何显现他的身影呢。 所以我宁愿选择一种错误说法,前生和今世两度为人,我说错了许多话,可我宁愿 把一切都说错。有时我觉得说错和做错,唯有我有意无意地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 么,才能使自己靠近幸福。我就这么撞到错误上,惊惶得无地自容,满头满腹都淌 出冷汗的时刻,一抬头或者一睁双眼,却仿佛看见幸福,那张神秘的脸,那种不可 理喻的神秘的心情。 幸福是一个词,我深情所注的词,一切挫折都为了它,也来自它。我失去语音 状如白痴的身体,在后半夜最黯淡的时刻,独自做出了姿势,各种各样我自己都未 曾梦见过的姿势,向它长久地礼拜。它超越了天空和土地,超越动物和植物。它是 一切词的母词,一切心灵现象的背景,~切挫折所包含的价值,一切生存活动丧失 其意义之后重新获得意义,一切欲望平息和再现的理由,一切午后和夜晚被遗忘的 宁静,一切额头为之光亮的火,一切婴儿在啼哭声中正被割断的血脐。我对幸福的 礼拜如此长久,这个代词,譬如说它代表我唯一的神,代表了死亡和转世之间那种 无法言语的空寂。可我是否再次说错,我说错了什么。 14.褐蚁群 苏轼在山丘上的杂木丛中被惊醒。苏拭听见山丘下传来击鼓的声音。苏拭从鼓 声判断远处的击鼓者,是一个愚钝而又疯狂的,苏拭想,那家伙真是少有的白痴。 苏拭后来渐渐分辨出山丘下传来的鼓声,不时鼓声。那人究竟是谁,如此疯狂的家 伙,在拂晓时一片宁静中伪造鼓声,过早地把我惊醒。真想杀了他。真想杀了他, 真想杀了他。可怜的人。 阳光透过枝叶,纵横交错地照进来,照在为鼓声所困扰的苏轼的脸上,像局外 人的劝慰。苏拭眯着眼,虚假的鼓声和虚假的阳光,拿它们没有办法。苏轼眯着眼, 觉得自己又睡过不少时间,就向右侧扭过头去。苏轼感到一股淡淡的人体的臭味与 草木清香混合着,吹到自己鼻孔周围。山丘下的鼓声,如果真是鼓声,连续地轰响 然后停歇,然后再轰响。平庸无奇的节奏。鼓声作为一种轰响,映衬了山上的寂静。 苏拭听见鼓声的缝隙之间,冒出另一种细微而尖利的声音,野蜂,或者其他昆虫, 翅尖露水晒于了,开始飞舞。 阳光越来越热,热得发烫,草木清香和人体臭味,在发烫的阳光下构成比鼓声 更强烈的震动。苏轼再次醒来,看见行踪不定的紫云,半身赤裸的紫云,躺在自己 右侧,躺在山坡上,从学院里夹带出来的白被单,半卷半舒地盖着她的腿。苏拭想, 她那两条腿,汗毛密布,筋肉发达,如今增添了动人的印记;草叶划破皮肤,蚊虫 彻夜叮咬,紫褐的血痕,斑斑点点。苏拭想,她那两条腿,这样更好。苏轼想,后 半夜的灾祸,小灾祸,小痛苦,使我的女人更好。苏轼想,可是她的腹部,怎么又 呈现另外一条血痕,紫褐色,两指宽,跨腰腹,而且不停地蠕动,就像被人用刀子 刚刚砍出来的新鲜的伤口,旧血液凝结着,新血液洞洞地流淌,她死了么。 在伪造的鼓声中,你始终注视身边的紫云。你渐渐看清了裸体紫云,她的裸体 随着阳光,随着植物的枝叶和昆虫,悄悄地生长。你面对山丘上种种细微现象,忘 却了轮回不息的时间和境遇,你曾拥有的全部活力,经由目光和指尖向外放射,越 过横躺的紫云,向山丘周围的虚空放射着,你几乎晕绝于苏醒之后的瞬间。你用右 胳膊推动身边事物。你已很虚弱。鼓声发自体内,鼓声是你的脉膊,使你慌张不定。 你伸手推动,紫云僵直地翻过身去,伤口消失了,白被单从她腿上滑落,紫云背对 着你,散发她的体臭。你看见紫云的背部没有伤痕,脊椎骨长得出奇,一直延到股 沟的阴影里,像某种昆虫的尾刺那样,隐藏而公开。紫云着地的一侧,皮肤呈现暗 绿色。你眼前只有那种暗绿的感觉,如同处于极度饥饿或疲劳。你几乎看不见那条 白被单。山丘上充满暗绿,白被单滑落到阳光最初的落点,继续滑落,一群褐色蚂 蚁从土壤深处蠕蠕而出,爬满那条自被单,在白色和暗绿之间聚集如画,你说这样 的景象可能么。 第三章 15.白痴过桥 亲人们把我从大柴垛顶部抬下来,这件事似乎很久远了。这件事确实发生过, 虽然没有史书记载,它的史事性质并无多少损减。这件事和其他事件被记忆他被遗 忘,在记忆和遗忘的交错中,它融人了叙述者的想象。如果没有意外,想象是一切 事件的最终归宿。我被亲人们伸出的八只大手托举着,抬下大柴垛,重新接近了地 面。我双腿盘曲,神情漠然,与亲人们团聚的日子里,没有任何喜悦,连假装喜悦 的能力,也没有。我的白痴形象很顽固地出现在事件的中心位置,它是事件发生的 另一种说明,也是整个事件赖以存在的最初的原因。 为了把我盘曲多年的双腿重新拉直,使我能拿出行走姿态,以配合他们设想的 疗程,亲人们大伤脑筋。我的腿经过多年废弃,又在大柴垛顶部遭受日晒雨淋,是 否像草茎一样变得枯朽呢。谁也不能判断,我的腿究竟还能承受多大拉力,或者压 力。亲人们握住我的脚踝,小心翼翼地往外拽,由于过分谨慎而紧张,手心里全是 冷汗。我的双腿盘曲着,没有一点变化。亲人们对我的治疗活动,似乎要受挫折于 畏惧心理,他们畏惧骨骼和皮肉的断裂,不愿意毁坏任何肢体,哪怕它属于一个白 痴。在亲人们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父亲从外面挤进来,拨开其他人,伸出左脚,踩 住我的小腹,右脚一摇一晃地独立着。我父亲弯下腰,双手紧挨我的双脚,然后整 个身子使劲往后仰。我盘曲的双腿嘎吧嘎吧嘎吧地响动,表面完好无缺,内部有些 东西却真实地碎裂。不管怎么说,它们被拉直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父亲也得 意洋洋地松开双手,好像要说点什么,忽然看见我的双腿又飞快地螳缩起来。我的 双腿在众目腰暖之下偏不争气,拉直了,又弯回去,再拉直,一松手又弯回去,显 示了意想不到的良好弹性。我父亲顿时又尴尬又忙乱,满头恼火。我父亲回头看看 旁边的人,什么也不说。我父亲生性倔强,死不肯认输,抓住我的腿拼命拽,直至 我的腿绷得笔直像弓弦一样。我父亲用膝盖压住我被拉直的两条腿,大声地喊: “搬磨盘来,搬磨盘来。” 我的双腿被拉直后,镇压两扇大磨盘下,长达半月之久,才彻底丧失了再次弯 曲的可能性,变得比正常人的腿更直溜,像两根木质拐杖。我就靠着拐杖一样的双 腿站起来,并且重新学步。没有目睹当时情景的人,譬如你,很难想象我当时的步 态,有多么荒唐可笑。我是一只低级木偶,做工很粗糙,机关太简陋,从上到下都 死一般僵硬,走路时就像挪动某种长方形柜子。 亲人们把我从端坐状态中解救出来,这种治疗设想一天天付诸实施。他们给我 规定的行程,大约有两三里地。我每天早起,大妹妹烤几块面饼,塞进我衣袋里, 然后推推裸裸地催我上路。我重新开始学步的那段日子,走路比雕版印刷还慢,两 三里路程,总要花费大半天。我每天从大柴垛下那幢农舍出发,走到镇上去,与少 年时代读小学所走的路线相重合,只不过那时走路特别快,而现在特别慢。连接乡 村与小镇,是你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泥土大道,一条不宽的水渠与泥土大道并行很长 距离,在那座石桥附近渐渐分开,流向别处。泥土大道和水渠穿过大片平原田野, 被田野中四季的景色拥护着,作为我孤独行走的途径,它古老而长新。我每天从农 舍走到镇上去,慢慢地走,然后站到老父亲身边。一路上很少碰见别人,偶尔碰见 我的那些人,多数是昔日伙伴的儿子,或者侄子。也有更为年幼的,可能是村庄与 小镇之间最后诞生的一代,他们像我一样在泥土大道上螨珊学步。他们与我有明显 区别,因为他们是一生中初次学步,而我却回头数十年重新加人学步者的行列。他 们在学习,我在努力回忆当初的学习,也许正由于这个缘故,他们行走时面露自豪 之色,而我总有些羞愧。那些在路上碰见我的人,每天大约十几个,有人好奇,有 人唾骂,有人看见我就摆出满身轻蔑的意思,擦肩而过。孩于们没有心计也没有约 束,都愉快地朝我的屁股扔土块。通常来讲,人心可能是善良的,当他们对我失去 兴趣之后,态度就平淡得多,甚至看都不看一眼,我是泥土大道和水渠并列延伸过 程中一成不变的点缀之物,就连我缓慢的移动也被忽视了。我一路上半睡半醒,慢 慢地走,尽管有些隐秘的羞愧,却实在逍遥。我想,这个曾经名动落城的人,这个 伪造的快乐天才,如今真是白痴了,而且变化的征兆极其微细,如同蚕蛹在你视线 之外偷偷地变化,破茧而出的飞蛾是那么突兀,又那么常见和自然,几乎是广秦时 空可以忽略不计的现象。我想,还有什么事物和现象不是他司空见惯的呢。 我以前说过,我父亲站在故乡小镇尘土飞扬的街道南侧,背对正午阳光,身影 短小如钉。我父亲总被“谋生”这两个字压迫着,抬不起头来。我父亲大半生以屠 宰和贩卖为事业,养活全家。他贩油贩米贩棉花,除了人,什么都贩;他宰狗宰羊 宰猪,除了人,什么都宰;过了六十岁渐趋稳重,专门经营蔬菜和水果。他做最简 朴的买卖,而且做出了趣味,做上了减我父亲说:“一天不往街边站,头就疼,心 就发慌。” 我每天经过泥土大道,翻越一座旧石桥,走到镇k 去。我走在熙熙攘攘的小镇 街市上,像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不知南北(幸亏我父亲每天卖蔬菜和水果的摊位是固 定的)。我的双腿像木质拐杖一样,僵直地前后移动肥我带到父亲身边。我和我父 亲并排而立,就站在尘土飞扬的街道南侧,每天站到黑,然后一起往回走。我站在 父亲身边,无所用心地观察小镇的街市。我看到小镇的街市人群中,还有另外几个 白痴,在人群深处或边缘活动。他们虽然也是白痴,却和我完全不同,他们充满生 机。我看到其中有一个白痴,长发披肩盖脸,鼻梁高耸,左边衣袖和裤腿都撕成布 片儿,像扁豆叶似的随风翻卷。有人说他曾经钓起一条怪鱼,红鲤鱼,养在脸盆里, 对他流泪和叹气,还发出哀婉的吱吱声。他用菜刀把红鲤鱼剁成两截,扔进铁锅煮 熟了,吃掉了,剩下的鱼骨架夜里放射殷红的荧光。我看见那个吃红鲤鱼的人如今 被满街人当作白痴,歪歪倒倒地走过来走过去,长发和鼻梁上结起了蛛网,他边走 边唱,唱一些本地的下流儿歌,有时忽然停住脚步,停住歌声,独自侧耳向墙壁或 一堆蔬菜倾听。他要么倾听,要么就摇头叹气,两只眼睛流出大量泪水,泪水中夹 杂了半寸左右的红色鱼苗,落人街面尘土,活蹦乱跳的小幻象就那么从他眼里流出 来,源源不断。我看见那个白痴和其他白痴在镇上相遇,穿插而行,就像某种重要 仪式结束前必须举行的舞蹈会,我觉得那种舞蹈在阳光下特别呆滞而无邪。我看着 他们,他们所有的人都不看我,沉浸于自己被限定的舞步,他们是目不斜视的另一 种人。我看见那些人,他们的脸或背影如此纷乱,又如此落寞。我看见我站在街道 南侧,父亲很忙碌,而我无所用心地面对事物,面对我看见的一切事物,继续站立 在他身边。 泥土大道连接着村庄和小镇紧靠小镇那一端,有一座旧石桥,桥栏像两排豁落 不齐的牙齿。我每天在村庄和小镇之间行走,每天有两次从桥上走过。我过桥的时 候,会在桥上停留很久。作为白痴,我有许多化名,最终归结于一个想象的名字。 我和想像的名字一起在桥上停留,并没有特别的原因,或许为了看一看桥下流水从 远方带来的船只,有时是大船,有时是小船,还有更小的漂浮物,它们比船更微小。 桥下流水的缓急与我的思想有关,或者无关。如果没有阻碍使漂浮物中途停顿,它 们就向远方继续漂浮,和流水保持同样的速度。每逢乡村和小镇的节日来临,我在 桥上停留的时间会更长,而且对水面的漂浮物,我也会更加厌烦。我觉得它们太像 我自己,因此很想让它们沉没到河床底部的深沟里去,不再浮升。我从衣袋里掏出 几块烤面饼,一块接一块地扔向桥下的水面,指望能将其中一些漂浮物击沉。我发 现那是个错误,扔下去的烤面饼像所有往事一样,很快就变成新的漂浮物,浮升到 水面上。 16.单身囚禁 小说的正确途径有多种,而备受指摘的一种可以称之为“闭门造车”。就词义 分析来说,闭门造车起码有这样的危险:把造车的工作过分寄托于冥想,自以为精 妙,忽略了造车工作所必须的摹仿性和实用性;在门窗紧闭的房屋里埋头造车,由 于想象力随意发挥,可能造出某种过分夸张的车型,譬如车轴弯曲或轮子半径超越 某种限定,结果造出的车不能行驶于一般道路,甚至连大门都出不去。危险是显然 存在的,然而小说之车依然可以闭门而造。对于写作者,小说本来就是一种幻想之 车,它只须在内心体验的轨道上滑行。一切摹仿得来的东西和旨在实用的设想,全 可以抛于脑后。 人秋以来我正是用“闭门造车”的方式写作白痴的故事,而且我至今相信这种 方式是写作小说最正确的途径。我认为每一个从事精神劳动的人,都可以在自己的 房间里寻找到全部材料,并且在自己的房间里,设计所有的操作工艺,直至幻想之 车最终得以完成。我对许多孩子说过同样的话,当然是在丧失语音之前的日子里, 我对孩子们说:“每一个人的经验范围,每个灵魂所涉及的领域,是相对完整的, 所以你在自己的生命中,就能看见一切。”我还说:“你的生命像一个房间,四壁 透明的房间,你只能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和休息,或者向四周眺望那些无垠的外 部景象。”我知道,这种想法可能是偏误的,可我的多数工作都基于这种偏误的想 法,难以更改。我就是以此为依据来描述那个白痴及其内心世界的,我以自身为依 据,描述和分析那个白痴的各种症状,可见的和隐在的症状,还有他可能涉及的生 存体险,一些不可言说的感情。 作为一个自我复制自我生殖的白痴,我就像M .埃舍尔画面中的那些神秘幻相, 它们在两种维度不同的空间内自由往返。我并不认为这个白痴是崭新的,应该说这 个白痴是尘封多年的旧物,如今怪异地来到你眼皮底下,我的症状都相当陈旧,我 带着满身陈旧的症状重新出世。我离开水井和竹子,到达落城又远离落城,到达大 柴垛又被抬下大柴垛,我在似曾相识的乡村和小镇之间作无谓的行走,直至有一天 重返大柴垛顶部,重返我的端坐之地。我不认为这个白痴的重新出世对世界有什么 重要,白痴总归是白痴,正如你所熟知的那样,白痴在任何时代都低人一等,都是 人群中游移不定的异己分子,都显得形迹可疑。从开始写作的那天起,我就试图把 笼罩自己的白痴幻想一古脑儿打碎,以拔除使我痛苦万端的魔法。然而魔法一旦附 身,幻相一旦形成,就与你血肉相连,不可分解,除非你连同自身一起销毁,你不 能使自己离它半寸。我悲哀地发现,惟有分析和描述我自身的种种症状,才是我力 所能及的工作,也是我在灾祸与幸福的险境中可以获取的唯一的自由。 相对而言,我是白痴家族的后来者。我蛰伏九百年重新出世,身上的症状很陈 旧也很繁多。为了更简洁地描述和分析,我将从我血肉之躯的几个重要方面人手, 重要的方面对于一切人都是重要的,我选取这些重要方面,譬如发音器官和听觉器 官,还有面部肌肉,它们都属于人类的头部或者与头部十分接近。在这些重要方面 中,我认为最基本的症状是丧失语音,也就是哑巴,那个癸已日的毁容幻觉使我陷 入绝境,而绝境最明显的标志,就是语音的丧失。尽管我的发音器官并无可见的损 伤,一切组织都像往常那样柔软,那样贮存着行之有效量的血液,却不能发出任何 语音。我丧失了语音,丧失了自我辩白的能力,也丧失了对于爱情来说至关紧要的 环节,譬如含有硬咽的请求,流利的誓言,和口齿清晰的笑话。我对所有提问和责 难都无言以对,我的内心话语受阻于哈哑,被暗哑切断了通往体外的途径。有时我 感到那些内心话语离开喉管声带和舌根,企图绕道而行,一窝蜂涌向面部,它们在 面部深处寻找人类表情赖以运转的轴和齿轮。它们永远地失望,它们发现所有的轴 和齿轮早已瘫痪了,不再运转,也就是说我不仅丧失语音,而且丧失了表情。那个 癸已日的毁容幻觉,从深处击碎了我的表情,右半边脸僵硬,左半边脸也渐渐僵硬, 我的整个脸部处于彻底的麻木状态,连幅度微小的抽动都消失了,事实上我的脸部 只剩下固定不变的木然的痴态,一种无情的表情。 我的第三种症状纯属假相,甚至是假相中的假相。由于我既不能用语音,也不 能用表情来传达心意,传达我体内自生自灭的欲望,对于外部事物主要是他人语音, 或语凌晨的各种替代品,一切有意味的声籁,我无法作出反应,我被视为失去听觉 的人。虽然第三种症状是不真实的,是其他症状所虚构出来的假症状,我却永远不 能申明其中原委了。我敏锐超常的听觉被假象遮蔽,永远地遮蔽着,就像真正丧失 了一样。所以从某一年的后半夜直至死亡降临,我只好作为一个既聋且哑的白痴, 出现于世间,接受可笑的命运,同时接受亲人们出于关怀而施加的种种治疗。令人 悲伤的是后者,亲人们用心良苦,不厌其烦,而他们所作的每一种治疗,都深深折 磨着我,使我陷入更深的绝境,或者说我永远处身于救援之手无法到达的地方,没 有光,也没有生机。 如何为你描述和分析一个白痴的症状,描述和分析他此刻的境遇,以及他在此 刻境遇中可能产生却无从表达的内心话语,这是我此刻主动承担的责任,必须克服 而又难以克眼的难题。我还想为你寻找一个具有吸附力和穿透力的词汇,使你面对 层层叠叠的白痴故事时有一种冷静的心理,使你深人错综复杂的智慧之后,仍然能 记住那最简单的归途。然而我应该怎样工作,怎样克服,或者说怎样寻找那样一个 词汇呢。 17.从中秋到重阳 从中秋到重阳对我来说似乎是永恒的困难时期。苏新跟着他的招风耳父亲离开 蓉塘小镇的街道,过桥回家。父亲走在前面,与身后的儿子大约总有十几步间隔。 父亲不需要回头观察,径自往前走。父亲走在石桥上,走在泥土大道上,就像走在 自家的屋檐下,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父亲很担心身后的儿子那个连祖传姓氏都擅 自更改的白痴那个梦想自己曾经是快乐天才的人,他对故乡的道路太不熟悉了。尽 管前面有父亲引路,谁能说他就摆脱误人歧途的危险呢。那样的人,生来就是要出 错献丑的,如今只好在错误和羞耻中聊度余生了。那样的人,父亲边走边想,我儿 子竟是那样的人。父亲有一对招风耳,监听身后的动静,并以此判断那个不肖之子 的举手投足。父亲忽然停住脚步,渐渐变得圆满的月亮升起来了,你看到树影越来 越黑。父亲觉得身后的脚步声过于稀疏,就停下来喊:“苏轼。”父亲一开始喊得 很轻,像自言自语似的,可我听见了。我什么都听得见,父亲的喊声,蟋蟀声,露 水和落叶相互碰击的声音,我的耳朵比父亲更灵敏。我只是无法答应。我听见父亲 在前面继续呼喊,他的音量在夜空下被无限放大,又被缩小。父亲并不回头,朝着 任意的方向喊:“苏轼,苏轼呵——” 从中秋到重阳共计二十四天,我没有享受过一天快乐,农舍离大柴垛有百步之 遥,也不是我的久留之地。苏轼在圆满的月色中过桥回家,看见农舍门前的空地上, 摆了一张桌子。苏轼看见空地上的桌子简朴而孤独,布满九三年秋天的果实。苏轼 看见了半截带泥的藕,新鲜菱角,茨范和芋苗,饱满的花生。苏轼看见的东西,都 是我所爱之物。在各样果实中间,放着一碗清水,是从井中汲取的清水。苏拭觉得 那一碗清水,映照出整个秋天全部的月色,就像我僵硬麻木的脸,映照我全部的心 情,一丝波纹也没有。苏拭看见他的父亲,弓着腰,点燃一束上制的檀香,开始朝 天作揖。苏拭站在父亲身后,觉得自己如同站在童年记忆里,既惧怕那种单薄浅显 的伤感,又流连其中不能自拔。只有桌子上摆放的果实和清水,越过苏轼和我的一 切想法,它们在月光下圆满自足,向我们提示某种将被遗忘的稳固的意志,而不是 假想出来的乡村。这时候父亲转身对我们说:“苏轼苏拭呵,你还记得有一年中秋 节正好碰上刮风下雨,你还记得么?” 苏拭什么都记得,苏轼望着父亲的招风耳,说不出一个字。苏轼想,语音是多 么重要,也许比大地产生的一切果实都更为重要罢。 在冥想和独语的私人世界中,我没有困难那种纯粹的行走,连它的障碍也是纯 粹的。我的困难在于我不能重返日常生活,譬如说与大柴垛下那幢农舍及其门前月 色有关的生活。苏拭看见母亲从农舍里走出来,大妹妹挎着一竹篮桑叶从远处田野 里走回来,单薄的身体向左边倾斜着,倾斜得很厉害。苏轼觉得那种倾斜的姿态, 和死去的假奶奶十分相似,或者说那种因负重过多而倾斜的姿态,在大柴垛下一家 人生活中像主要的遗产那样代代承传,是一种传统。苏轼看见大妹妹在大竹篮压迫 下倾斜着身体,渐渐走得很近,她此刻近在眼前。苏轼觉得自己与日俱深的端坐姿 态和笔直行走的姿态,有多么虚妄,至少在农舍门前多么虚妄,虚妄而执迷。 母亲走出来,大妹妹从远处走回来,都走到门前空地上,两个人的身影叠连着, 月光大明媚了。母亲伸手接过大竹篮,把桑叶倒在空地边缘,桑叶松散开来,变成 一大堆黑色的东西。 18.五间屋 苏轼的故事重新开始。我真想把一切从头说起,苏轼的父亲是个被偶然领养的 弃婴,苏轼听说自己前身可能是妇孺皆知的快乐天才,苏拭小时候两次溺水并昏迷 七天七夜,苏轶离开水井和竹子远赴堕落之地,苏拭在民事法庭上接受道德审判, 苏轼和紫云漫游椭圆岛,苏拭被当作白痴遣返还乡,苏拭到达大柴垛顶部并端坐, 苏轼看见雨中灯在百步之外闪烁,苏拭究竟是不是苏拭或者说他究竟姓甚名谁,苏 轼在泥土大道上行走,在石桥上停留,苏轼将如何度过从中秋到重阳这段困难时期, 苏轼此生究竟能否获得幸福或者遭遇更大的不幸,苏轼的妹妹把婚期订在中秋节后 第几天,苏轼如果真是身患重病有没有治愈的可能,苏拭去过海南岛么,苏轼背靠 优榔树做了什么样的梦,苏轼有几次死于舟中,又有几次死于假想之火,苏轼诵读 前生写作的诗文后暗自惊奇,苏轼多年后醉卧沙场,苏拭娶过几房夫人,其中同姓 同名者长相是否接近,苏轼转世投胎为什么偏成白痴,重要的是他面对这个奇怪化 身,是哭还是笑,他那深沉豁达的性情还能够一如既往么。 大柴垛下的农舍自东向西并排有五间屋,清一色青砖青瓦,屋子里面有披红挂 绿的民间装饰,屋子门前有一块长五十步宽约两丈的空地,隔着砖铺过道,东边是 厨房和蚕室,顺过道往后是院子,院子被字墙围着,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两棵批把 树和一棵柿树,院墙上牵满了扁豆和丝瓜,绿叶纷坛。这就是父亲创造的可见的成 就,父亲伸手指点着五间屋,对苏拭说这全是你的。父亲说这全是你的,父亲的话 让苏轼很茫然。苏轼知道在乡村只要是儿子就要继承房屋,因为自从每一寸土地收 归国家(国家和家,总是貌合神离)之后,可以承传的唯有房屋了。苏轼更晓得父 亲的心事,父亲多希望自己的儿子能风光在外荣归故里呵。苏拭想,其实父亲的房 屋该留给另一个儿子,这全是他的。当初给假爷爷和假奶奶养老送终,父亲没得过 一间屋。父亲继承的家业是两双筷子和一只豁碗。父亲常说,我无非是忘不了那些 焦糊糊的有苦味的烧饼,你爷爷从镇上回家,怀中揣着卖不出去的糊烧饼,每天都 有,真弄不清他是否有意烤糊的。我父亲啃着糊烧饼渐渐长大,挎起值箩在镇上沿 街卖烧饼,一天挣几枚铜板。父亲常说现在的孩子不行,我当年十一岁就自己谋生 了。他说的谋生,就是指卖烧饼那回事。他身材矮小,伸直胳膊才摸到柜台边缘。 他每天早晨把售箩举过头顶递上去,店主就把烧饼一五一十地数着,放进得箩,然 后俯身对他说:“长烧饼是咸的,圆烧饼是甜的,都不许偷吃。”我父亲认为人生 在世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谋生二字是真的。他一再对苏轼讲解这二字真诀,却收效 甚微。苏轼想,假如我更早领悟谋生二字,也许就不会沦为白痴罢。未满十六岁的 时候,我父亲乘船去落城,其实是离落城很远的郊外,进矿区做工。现在你问我父 亲,说那矿区是挖什么的,挖煤,挖铁,还是挖金子?他准会摇摇头说,不晓得。 他又说:“管它挖什么,我每天挖就有饭吃,我是为了谋生呵。”进矿区不久,他 被选送到文工团演戏。他哪来这么好的运气,自己弄不明白,有时只好说:“老实 人自然交好运。”其实我父亲倒真正是演戏的好材料,扮这个扮那个,都扮得十二 分真切。最出色的成绩要算反串女角了,我父亲十六岁身材又小,嗓子又脆,假扮 个地主小姐往台上一站,就有千娇百媚。当然这都是我父亲喝酒之后讲出来的,看 他一脸着迷的神色,想必也有几分真实。只不过老实人的好运,也交不长久,半年 后我父亲回乡探亲,忙着相亲送礼帮我寻找合适的母亲,把他自己的前程给误了。 等他探亲期满,矿区忽然解散了,悄悄解散,所有在矿人员全数转移去边疆。我父 亲迟到一步,年轻时的独幕剧早就散戏了,只好孤零零回老家。应该说,我父亲谋 生艰难倒显出英雄本色,他的还乡虽然也晦气,却与我被遣还乡有本质区别。我父 亲还乡之后才真正开始了漫长曲折的谋生生涯,而我像一个生僻的同,被造句者剔 除了,我是被剔除的人。所以父亲指着五间屋(他一生的事业所在)对我说这全是 我的,我觉得是个错误。苏拭想,这肯定是个错误,却无法纠正了。 父亲建造的五间屋不算很高大,屋后池塘(还是椭圆的么)里树木的倒影比较 长,而房屋(从屋檐到屋脊)的倒影比较短。父亲在他漫长的贩卖和屠宰生涯中聚 米成箩,积沙成塔,建造五间屋。父亲指着五间屋说:“这全是你的!”父亲作为 建造者要把五间屋全部留给长子苏轼,这种想法由来已久,甚至早在房屋建造前就 已形成了。对于家里每一位成员,对于村庄和小镇的多数居民,这种想法是公开的 坚定的,没有推敲的余地。父亲之所以要将这种想法重新提出来,并再三地向苏轼 申明这种想法,是因为情况有了变化。父亲说:“苏轼苏拭呵,别看你今天这副样 子,你怎么着也是我的儿子。”父亲的意思是说,即使苏拭现在变成了白痴,即使 苏拭一病不愈将来还是白痴,他把五间屋留给苏轼的想法也不会变。从中秋到重阳 的日子里,父亲几乎每天都要指着五间屋说:“苏轼你放心,这全是你的。”苏轼 后来才知道,这么做是父亲的律法,当他被遣还乡时,父亲建的五间屋还存在着, 并且是为他保留着。他并未参与过房屋的建造工作,面参与建造的妹妹们,由于他 的归来而成为寄居者。这是父亲的律法,甚至在身后也要保护这个已成白痴的儿子。 大妹妹已经长大了,比母亲高出半头,这是苏轼近来看见的事实。大妹妹究竟 比自己小几岁,属什么生肖,苏轼从小就记不住,只觉得自己是孩子的时候,她也 是孩子,等自己长大成人进落城了,她还是个孩子。苏轼与大妹妹之间的年龄差距, 由于大妹妹的年龄滞阻在某一点上,显得逐年增大。苏轼觉得大妹妹呆在时间的某 一点上,向自己观望。直到有一天苏轼作为白痴被遣返回来,坐到大柴垛顶部,看 见大妹妹从那一点倏然站起,朝前猛跑着,赶上了自己。她几乎是一天之内长大的。 某一年的中秋之夜,家里人围坐在门前空地上的桌于周围,谈论着两个重要的话题。 苏轼当时也在场,站在他们身边,却无法参与他们的谈论。家里人首先谈论了大妹 妹的婚事,大妹妹确实长大了,她的婚期就订在重阳节。苏轼发现家里人一边谈论, 一边朝自己窥视。他们谈论第一个话题,窥视第二个话题。苏轼知道自己就是家人 不愿谈论又被迫面对的那个话题,或者说那个困难。苏轼听见父亲短叹一声说: “要是他没病就好了。”苏轼听见母亲说:“他这个样子,实在让人为难呵。”苏 轮听见大妹妹说:“说有什么用,说有什么用,他能听见么。”大妹妹确实长大了, 她说完那句话,连晚饭都不吃,就躲进房里去了。 自从被亲人们抬下大柴垛,苏轼的病情似乎更加重了许多。在大柴垛顶部的时 候,苏拭只不过端坐不动。那时候苏轼无非是一个寓言中人,尽管有这样那样的虚 拟性质,也还可以端坐高处自成一统。现在不同了,苏轶被抬下来了,他的端坐状 态被打破了。他既与本有的身分相脱离,又不能进入农舍门前的生活情境,获取新 的身分。他成为这个世界上另一种无业无籍的游民,倘祥在乡村和小镇之间。他永 远是在家的异乡之客,僵直着双腿,站立和行走。由于原先的距离(大柴垛高度X 难以测定的一百步)被拉近,苏轼身上的那些症状,就一天比一天更夺目,也更难 救治了。他眼看着大妹妹把筷子丢到桌面上。大妹妹躲进五间屋最西端的房间,再 也没出来。 19.二踢脚 苏轼重返大柴垛顶部继续端坐是必然的,而且那个日子不会太遥远。苏轼在九 三年转世投胎,原来就是个寓言中人。作为虚拟的寓言中人,他必须与当初指定的 寓言底座相吻合相连接浑然一体,才不至过于虚幻,要知道虚幻的形象即使出现, 也难以久留。虚幻的形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立足之地。我说的是那种宣告了自身虚 幻性的白痴,他确实就是白痴。因为渴求生存的人,哪怕有一线机会,也要坚称自 己是真实的,而泄露机密对于任何人,都是需要立马回避的危险。你向公众宣告自 身的虚幻性,你泄露最深的机密,还不是“找死”么。当然,我和苏拭对于真实一 词的看法与众不同,我们认为通向真实的道路由幻象铺设,首先要不断呈示幻象, 呈示你的感觉经验所能涉及的幻象,把幻象呈示工作推向工作推向个人极限,当你 临近那个极限时再反戈一击,宣告你的呈示行为和呈示之物的虚幻性,亦即你呈示 行为的最后一环必须是自我取消,甚至自我摧毁,在这样的背景中才能有真实的 “真实”诞生出来。我对苏轼说:“那些吊在真实脐带上的人,不可能识破幻象, 也就不可能真实地面对那个真实了。”苏轼将右手伸过九百年岁月,伸到我面前摇 一摇。也许他想对我说:“苏拭苏拭呵,你本身也无非是一种构造复杂的幻象罢。” 我说:“是的,我是遭受幻象打击的幻象,在这一点上我和你多么相似,相似得如 同一人。”从中秋到重阳依然是我困难重重的日子,命定的一切迟早会到达,而我 作为幻象和幻象运转的第一推动者却必须不停地推动,譬如说我对苏拭如何接受治 疗,以及亲人们如何最终失去信心而放弃对他的治疗,苏轼又如何重返他的端坐之 地,我对这些无中生有的事件,主要是对其过程担负着不可推脱的责任。我呈示了 幻象:经过研究和记忆的交叉小径,我让苏拭带着陈旧而行将剥落的内心幻象,像 花猫一样走来。我和苏拭共同担负的责任,我觉得既严重又荒唐,所以我此刻的心 情准确些讲就是哭笑不得。 小时候我和苏拭一起到镇上偷看了许多事物和场面,我们的童心被偷看的乐趣 滋养着,对未来疾病毫不在意。有一天,我和苏拭偷看了父亲杀羊的情景。我们偷 看了整个下午,我们就那样头靠头挤在窗口偷看,没有被别人发觉。我们只能偷看, 如果父亲知道我们在窗外看,他可能就心慌了。起初父亲在镇上的屠宰场做帮工, 渐渐崭露头角,成为屠宰场内未人正式编制的主刀手。那天下午父亲杀羊,杀的是 山羊。我们看见他拎着一把“点红”(就是戳喉咙放血)用的柳叶刀,在拥拥挤挤 一大群山羊中巡视,然后就开始了工作。父亲伸手抓住他选中的山羊,抓住山羊的 犄角,另一只手稍加帮助,把山羊摔倒在案板上,我们记得那张案板是紫黑的厚重 的肮脏的,屋顶有下午阳光如箭一般钉人案板的一角,那张紫黑案板上世界是最厚 重最肮脏的东西,我们看见山羊在那张案板上四蹄乱蹬,山羊雪白耀眼地陷落到紫 黑的死亡里去,至今残留在我们瞳孔深处的,是一种越来越弱渐趋平息的颤抖。山 羊由生到死实在太快也太简单了,即使我和苏拭目不转睛,也没有看清山羊是怎么 被了结一生的。我们看父亲手里那把尖刀,一会儿轻快地点红,一会伸进盛血的铁 皮桶里搅动,被运用得十分娴熟自如。我们隔窗偷看的情景,像某种快乐梦境。后 来我们目睹了杀羊者那天下午遭受的挫折,因为他终于选中一头很难对付的独角老 山羊。父亲倚在案板一侧,看着他选中的必死的活物,脸上露出笑意,那笑意既自 信又安详,好比研究者注目于非我莫属的重要课题。他没料到情况竟会像后来发生 的那样。前面所有程序都平淡无奇,尖刀戳破山羊的颈部,豁口只有拇指肚那么一 点大,细细一股血冒出来,充满弹性。铁皮桶很快就满了,桶中之血(我想起女人 写的“瓶中之水”)淹没了尖刀的木柄和杀羊者右手的指关节。我们看见那一股细 细的血流,渐渐失去弹性,变得像雨后的檐滴,嘀哒嘀哒,嘀——哒——。我对苏 轼说:“瞧,血流光了,老山羊完蛋了。‘”苏孩没吭声,继续往里看。我们看见 我们的父亲,已经直起腰来,也许想擦擦染血的刀尖,或者歇一歇。就在那个松驰 的懈怠的无意义的瞬间,我和苏轼发现窗内情景发生了猝不及防的变化。我们看见 独角老山羊横躺如尸,忽然翻身爬起来,前蹄轻轻一纵.跳下了案板。独角老山羊 雪白耀眼,颈部有一个鲜红的豁口。它绕过人类的小腿,摇摇晃晃往前走,撞翻了 几只板凳和空木箱,乒乒乒乒。独角老山羊一直往前走,像吃得太饱似的,四条腿 颤颤悠悠,它要走到哪里去呢。我掉头问苏轼,我说如果它不死,它要走到哪里去 呢。 亲人们对白痴(苏轼,我)所作的实验性治疗,迄今进展缓慢,事实上仅仅迈 出了第一步,即打破其端坐状态。他们无法摸清一个白痴的症状,无法打破更多的 东西。从中秋到重阳这一段日子,他们压抑不住焦虑之心。他们抓紧了设想中可能 奏效疗程,三步并作两步地实施于白痴之身。不是他们驱赶着什么,而是什么驱赶 着他们。他们反复进行的实验性治疗,有一个根本指向,就是要使白痴对外部世界 种种刺激有所反应。他们面临着白痴,就像面临一道深渊,那狭长可怕的深度,使 他们很朴素的生活表面,映出了危险。他们始终摸不透白痴的症状,那症状也许是 无限的,也就是说面临白痴,他们无从下手,既关怀又仇恨。所以在治疗过程中, 他们一边实验种种的卑劣手段,一边咒骂。除了自己与白痴的血缘牵连,他们还咒 骂如下事物:猪。菩萨、壶、棉布、地方戏、板凳、纸、雨后泥泞、膝盖、机器、 洞、发红的云彩、砖、铜钉、老师、油、树叶、时间和昆虫、逗号、引号、黑眼镜、 乳尖和棋盘。他们咒骂了互不相于的无限事物,以此表达对白痴的仇恨和关怀,他 们只不过表达了某种复杂的心情。就这么回事,难道你真的会信以为真么。 从中秋到重阳,亲人们把苏轼围在中间,进行治疗和观察,观察和再治疗。他 们在大柴垛下的农舍附近,水边,草丛,菜畦,稻田和豆架,他们甚至挖掘门前空 地,找来各种各样锐利的东西。他们把所有锐利的东西(锥于、针、锈剪刀、碎瓷、 玻璃片儿等等)当作医疗器具,分别向苏拭身体的重要穴位招呼过去,戳刺、捶、 按、揉、划。他们在苏城全身上下弄出了无数豁口和洞眼,试图获取一个白痴对疼 痛的反应。可是,由于前面所写的也许不甚完备的前提性叙述,苏轼丧失语音和表 情,丧失一切表达途径,我们可以想见他身受剧痛而不能作出相应的反射动作,也 不能对别人申述这种痛苦,甚至被锐利之物戳穿皮肉的那些部位,都不能以抽搐和 颤抖来求得宽容。苏轼作为一个白痴,内心澄澈,感受到最细微刺激和疼痛,却无 法表达,这是否是一切白痴的共同遭遇呢。几天后亲人们转变方向,开始注意于苏 轼的听觉。你肯定了解(因为你读这篇小说并善于想象)苏辑的听觉有多敏锐,他 获得招风耳父亲的遗传,在他所有感官中,听觉是超常的。苏轼听得见无限遥远的 蟋蟀声,大海彼岸那个紫云的喘息,还听得见你此刻默诵文字的无声之声。你知道, 君特·格拉斯的白痴以铁皮鼓和震碎外界物质的喊声为特殊表达的手段,苏轼则正 好相反。外部世界以种种敲击和喊声向他表达,就像某种急切的询问不断变换语调, 要取得苏轼的反应。他的内心几乎被那样的询问之声炸碎了,但他无法应答。亲人 们施于苏轼的治疗活动,在重阳节那天才到达高潮。我是说,人们总因为绝望才能 抵达高潮,什么事都一样。经过艰苦尝试之后,亲人们感到绝望,有两三天时间只 是围着苏轼,却不作任何举动。日子过得快极,转眼就到重阳节了,那一天恰好是 霜降日,也是大妹妹出嫁的吉日(有一次我偶然翻开一册大开本黄历,发现九三年 重阳并非吉日,不宜诸吉事,只可祭祖或平整道路),亲人们忙于协办婚宴。父亲 爱好大场面,重阳节那天办喜事,请来的客人如流水,虽说尽是些远近乡邻,场面 倒确实可观。亲人们忙碌一整日,黄昏时要放爆竹,忽然想起了苏轼。亲人们都惭 愧地想,怎么把他给忽略了,真不应该。亲人们手里掂着爆竹,都说:“我们不妨 再注一回罢。”重阳节是个节日,爆竹买得特别多,七八颗“二踢脚”,比酒瓶还 粗大。亲人们把苏拭拉到门前空地上,都说再试一回罢。亲人们就贴着苏轼耳边, 燃放爆竹,燃放所有的爆竹,一颗比一颗响亮。我是说,外部世界最响亮的声音, 在苏拭耳边炸响和回荡。他内心所有窗户的玻璃,都被震裂,被震得粉碎,而他内 心耸峙的建筑物像遭到定点爆破那样,简洁而悲惨地倒塌。你看见苏拭的内心广场, 如今一片瓦砾,布满了尘烟。 20.遍插莱莫少一人 很显然这里就是深夜是深夜后的深夜。世界上各个地区时间不同。这里深夜隔 壁的人早就不穿衣服了,窗外太空洞,实在太空洞,所以紫云想把窗帘放下来。空 洞的窗外像有某种超越人间的磁力,我什么也看不见,或者本来就空无一物,我窗 外的空间太旷远了,它直接与夜空融合,它就是夜空,而我的视线却不能从那个空 洞中摆脱,我只有把窗帘(印着飞鸟,印着果实和水纹)放下来,窗帘由很厚重的 材料制成,即使无法遮挡窗外无边的空洞,我想它总能遮挡我的视线,让我的视线 与空洞之间有些实际的隔离罢。所以我想把窗帘放下来,此刻就把它放下来。紫云 伸手拽一拽窗帘拉绳,一股红色,一股黑色,一股黄色,尾梢系着鱼形的金属坠子。 紫云感到窗帘的拉绳很涩,也许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紫云想把窗帘放下来,赶紧放 下窗帘,我不要看那空洞,它使一切过于遥远,似乎在彼岸的彼岸。紫云用劲拽, 还是纹丝不动,窗帘高高卷起,拉绳沿墙壁下垂。有一天你对我说你写这个人写那 个人,其实都是写你自己,这话不无指责的含义,却切中要害。是的,你说得对, 譬如此刻紫云呆立窗前而不知所措,这样的情境与我自己所处情境是多么相似,而 且所有在后半夜的叙述中隐没和出现的人,假如不是我自己月D 会是谁呢。只不过 他们偶尔也会比我更愚钝更机敏,或者更不幸更有趣,我是说他们确实是我自己, 却可能比我更为逼真。紫云呆立窗前只是瞬间之事。现在你看见紫云推来一张蓝色 尼龙转椅,左手撑在书桌边缘上,右手稳住转椅的靠背,以一种常见而古怪的方式, 爬上窗台。我和紫云在异国的窗台上站直身体,开始整理窗帘的拉绳。我发现拉绳 确实被东西卡住了。难怪窗帘总也放不下来呢,原来它被卡住了。 手是潮湿的,灯光照着满手都是亮光,摸到什么就留下水印;手是孤独的,它 所触及的东西就特别纷繁紊乱,孤独的手搅乱秩序和理智,孤独的手渴望毁弃它所 触及的一切,生活的表面花纹;手是软弱的,它想抓举的事物过于沉重,沉重而坚 固,使它很早就远离劳动和欲望,没有欲望是一种能力,是一种掐死其他能力的能 力;手是绝望的,十指相互击打和抓挠,在虚空中抓挠虚空,在绝望中击打绝望; 手是垂死的,它丧失劳动,丧失所有抓举和抚摸的回忆,它垂死,它是无核之果没 有再生的机会;手是雪白的,挂在一具假想的身体两侧,醒目而易忘,掌心渗出的 汗水很快被吹于,它触及的事物陷于永恒,而它自身从事物中间逃脱,它雪白地向 高处举起,雪白地消失到雪白的光线之外。 紫云站在异国的窗台上,慢慢理清拉绳,放下了窗帘。紫云掀起睡袍的袖子, 把手擦一擦。紫云踩着蓝色尼龙转椅,把身体从窗台移向地面,这都是瞬间发生的 事。紫云的睡袍宽大轻柔,前后印满山茉英,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植物的图案。紫云 在这些瞬间里,没有想到任何人,也没有想到她曾狂乱叫喊的那个名字。紫云一只 脚踩着转椅,一只脚落向地面,身体和身体内外胀满气体的温暖的空间,都跟随她 移动着。紫云和我们一样,会突然滞留在移动过程的任意一点上不再移动,把我们 置于脑后。她和我们正如一纸相隔的两种幻影,又贴近又分离。 21.安徒生 苏轼重返大柴垛顶部并继续端坐是必然的,这话我说过么。苏轼重返大柴垛顶 部,因为他在地面上丧失了表达能力和劳动的能力(对于我这样的人,有时这两种 能力是同一种东西),还丧失了随两种主要能力而丧失的种种生存机遇。苏转重返 大柴垛顶部的故事,发生在重阳节那大的后半夜,喧闹达到高潮然后一片沉寂,大 柴垛和大柴垛下的原野,百步之外的农舍,九三年初次结成的霜花一刹那遍布其间。 再过些日子,就要人冬了,这话我说过么。苏轼在大柴垛顶部恢复了端坐之身,仰 望和俯视已没有区别,所以他不再俯视,也不再仰望。苏拭想引燃大柴垛,他想与 他的寓言底座同归于尽,这话我说过么。 事到如今,一切说法已无法更改。可是我多么愿意把一切从头说起阿。假如能 够做到,我将继承那个伟大的童话作家的衣钵,继承他朴素明白的语体,和他无可 替代的沉郁而天真的构思。假如已有的说法能够推翻,我要把一切再从头说起,或 许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借助疯狂和平静的独语(独语就独语,摒绝商讨和对话), 度过后半夜、度过空洞寒冷无所用心的季节。我只有度过,才能到达,多么鲜明无 疑的道理,而我却把它忘记,在叙述中急于说明和判断,犯下无穷的过失。假如我 能借用那个童话作家的基本发音,从头讲述我和苏拭在人世间互为化身的奇妙情景, 该有多么幸福,这话我说过么。 苏轼在涌向未来的人群中已无立足之地,趁着后半夜的夜色,他独自返回大柴 垛顶部(没有帮助,他是怎样爬上去的呢).从今以后的灾祸与幸福都成为遥远景 象,他和他的寓言底座将焚毁于当下的感觉中,这话我说过么。苏拭作为人形生命 (他不愿意作甲虫或其他什么)四处行走寻找端坐姿态的过程,就是他逐步消失的 过程,这话我也说过么,苏轼想,我已无法产生更多谈论。苏新在最后的想象行为 中,认清自己是一个裸足而行的小女孩,沿街飞跑和小鸟一样。假如苏轼回头看一 眼,就会发现自己收藏火柴,或者其他引火之物,都从衣袋里溢出,掉落在遍布霜 雪的地面上,一根不剩地掉落了,再也无法捡回。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必须把一切交给你。 1993.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