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林瓷回到豁湖,父亲在家。林有才问:“给我看看,买的什么书?”他走近女 儿,“都是给学生课外辅导的书呢,好。”他给了他的女儿温和地肯定。 林瓷想起陈作人说过的话,问父亲:“爸爸,我们豁湖围堤要不要紧?”林有 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林瓷说:“要是幸福闸开闸放水到北河,豁湖围堤会 漫吧?”林有才点头说:“那当然了,幸福大堤光堤高就是37米,北河只有30米的 最高水位线,不光漫,就是北河两岸都会淹个精光。” 林瓷说:“陈作人说,幸福闸可能要炸。” 林有才说:“陈作人说?他游手好闲知道个什么。” 林瓷说:“我觉得他的分析有些道理呢。” 林有才问:“他怎样分析的?” 林瓷就把陈作人的话重复了一遍。林有才默默地吸了几口烟,望着家门口鱼塘 里的茫茫碧色,说:“幸福闸是个老闸,要担心只担心它承受不住幸福大河的洪水。 炸闸?我看不会。翻闸有可能,万一幸福闸翻闸,洪水翻进北河,那我们豁湖就保 不住了。” 林瓷急忙说:“爸爸,我在县城还看见警察了,一车一车的,都握着枪,全副 武装。不管是翻闸还是炸闸,我们怎办呢爸爸?” 在1991年5月龙卷风袭击豁湖时,豁湖渔民几乎每家都遭受了空前惨重的损失。 以洪湖人林家为例,倾家荡产的林有才失去了妻子。在这长达8年的艰难复苏过程 中,林家父女相依为命。林有才勤扒苦做地供林瓷上中学、读师范,他为了尽早翻 身,不等老支书陈厚祥的春播动员,在1998年春节时特意回了一趟洪湖老家,向老 家的亲戚东挪西借了将近6 万元钱,加上家里不多的积蓄,开年后一分不剩地投入 到了他承包的百亩湖田。林瓷问父亲怎么办,是指万一淹湖,林家的借款怎么还。 “怎办?”林有才说,“现在又不是起鱼的时候,这个季节起鱼卖不出价钱。 万一淹湖了,那就彻底完蛋了。”林瓷说:“爸爸,今年我们家投入了将近7万元 钱,未必坐等一个倾家荡产?我们赶紧请些人来帮忙起鱼,不管卖个什么价,多少 卖点钱,大小是个收入呀?总比彻底完蛋要强啊,您说呢爸爸?”林有才大声说: “你懂个什么!现在起鱼,7万元钱顶多只能收回7千元钱!不管是翻闸还是炸闸, 一定会有通知安排的,损失会有人认的。不该你操心的事,你少管。好了,你莫跟 我说这些了,看你的书去。”说完,他戴上草帽出门。林有才感到刚才对女儿言语 重了一些,站在门口对女儿轻声说:“我上堤防汛去的,小瓷啊,鱼塘的事,不用 你操心。啊?” 在这次短暂的争论中,林瓷没有能够说服父亲。 林有才途经豁湖小学迎面碰上了何莲芝。他们虽然都在豁湖围堤南岸居住,距 离并不遥远,但真正面对面的机会却是不多的。他们俩人内心都知道,只要一见面 就有某种幸福的感觉。在任何时候,只要有一个人感觉到另一个人在场,俩人就会 在共同的幸福感觉里相互注视,有时这种注视只是很短很短地轻轻一碰目光,心里 就会隐隐作痛。这感觉除了他们,谁也不知。 “有才哥,上堤的?”校长装作刚看见似的。 “啊。”答话的人只是随便一应。 “林瓷今天也进了城的呢?”校长想多说几句话。 “啊。”仍然只从鼻子里简单应一下。 这就算他们俩人说过话了。然后林有才急匆匆向围堤西段走去,何莲芝则用竹 扫帚打扫着学校门口水泥地上的垃圾。何莲芝从县城回豁湖不是先回家而是先到学 校,看见校门口脏就要打扫,多年来她一直是这样。在何莲芝的心里,豁湖小学就 是她的家。 “她把一生都扑在小学了。”林有才想。 “他来了这么多年老这样躲着我。”何莲芝想。 “我是半老的人了,小瓷也这么大了,唉。”他还在想。 “人啦,到死只有长叹一口气啊。”她也还在想。 何莲芝的丈夫陈敬道在1991年5月龙卷风灾难残废了以后,骨子里既是害怕又 是期待地总觉得老婆何莲芝会与林有才发生一点什么事情,他不止一次想象着捉奸 捉双的情景,可他始终没有能够如愿以偿。他的残废很关键,他连上床的能力也失 去了。他知道当初在厚祥哥把她介绍给自己后林有才看上了她,随着自己能力的失 去,现在他是变得越来越疯狂地无端地憎很着他们技巧的高明,他经常仇恨着他们 居然天衣无缝、了无痕迹地没让他发现什么。陈敬道不认为自己是在无中生有,只 认定要么是自己太蠢,要么就是他们太聪明了。陈敬道在这样一种心理的驱动下, 只要有机会就和林有才过不去。他的确感觉到了什么,因此对姓林的经常很不客气。 这次轮班巡堤,陈敬道与林有才在一个堤段。北河汹涌的洪水越过岸边的树梢 凶狠地向堤身砸来,豁湖围堤不停地发出声声喘息。 陈敬道看见林有才走过来了,鼻子里哼一声,跛着腿走近林有才,问:“林有 才,你这人脑子好,你说,今年豁湖保得住吗?”林有才并不看他,反问道:“你 说呢?”陈敬道说:“我看保不住。”林有才一笑,但不说话。陈敬道说:“我看 你笑得好勉强,豁湖今年淹了,你就彻底完蛋了哈?”林有才点点头,说:“那是。” 陈敬道觉得打击林有才的机会来了,索性放声大笑了一通后盯着林有才的眼睛问: “那你就只好卷起铺盖回洪湖了哦?”林有才阴冷着面孔反问:“为什么呢?”陈 敬道说:“我这个人相信命,你的命不在我们豁湖,你的命在你们洪湖。”林有才 哼了一下,不说话。陈敬道说:“有才,我不喜欢看你笑的样子,你在我跟前笑, 好像瞧不起我。你一直都有点瞧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呢?你说,你有什 么资格瞧不起我?”林有才扬了扬手中的长木棍,走进哨棚取了一盏马灯,打算开 始巡堤,回头扔下一句:“那你就想办法让我瞧得起你!” 陈敬道恨恨地站在夕阳下的哨棚前,恨恨地冲着林有才的背影说:“林有才, 你就是瞧不起我,你一直瞧不起我!你说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狗日的,话又说 回来,我凭什么要在乎你呢?你瞧不起我又怎样?你个狗日的外乡人!” 已经走出十多米远的林有才站住了,缓缓地转过身,低着头。陈敬道以为林有 才会像往常一样听任他骂不理睬他的,此刻林有才定在那里低着头,顿觉心里有点 发虚。再骂他肯定是不行的,又不好就这样认输,陈敬道声音失去刚才那股硬劲了, 问:“你想怎样?林有才你说你想怎样呢?”林有才咬了咬牙骨,快得像风一样走 近陈敬道,说:“陈敬道,是的,我是外乡人,不是我们这些外乡人来,我敢说你 们豁湖像你这样的东西到死都弄不清怎样养鱼。我今天索性把话给你说个明白,你 不是老说我瞧不起你吗?你是怎样对莲芝的?她好歹是个小学校长,是豁湖人当中 的文化人,你老是打她骂她,她能把你当人看吗?你有什么让我瞧得起你的?人各 有命,当初我放弃当老师来豁湖承包养鱼,不是来讨你羞辱的,不是来和你争夺莲 芝的。我一再忍让,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着你,不是我怕你,懂吧?小瓷都长成大姑 娘了,我也老了,我一半身子都进土了,只求过安稳日子。今天我再警告你一次, 你再不要惹我,听到没?你再惹我,我不弄死你我就不姓陈!”说完林有才返身往 前走,不再看他。 陈敬道盯着林有才远去的背影叫道:“你吓哪个呢?你吓得倒我?你这个批着 人皮的狼,你把老子当苕,狗日的,老子迟早拿鱼叉杀了你姓林的,狗日的外乡人!”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