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林瓷在1998年8 月10日上午和豁湖绝大多数渔民一样还没有真正感觉到灾难的 到来。那个早上,小学教师陈雁红叫林瓷到学校听录音机,那阵子城市流行过的《 铁塔尼克》音乐蔓延到了乡下。林瓷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和陈雁红一起听了两遍, 忍不住说:“有点像哀乐,听得人心里绝望。”陈雁红说:“我在县城看过电影, 跟你说的一样,是很让人伤心绝望的。好好一条大船,好好一对情人,说沉就沉了, 说死就死了,死得真是凄惨啦,都是活活冻死的呢。”两个年轻的女教师做梦都不 会想到,在她们倾听那充满死亡气息叫人伤心绝望的音乐时,由十几辆卡车载着的 武装警察正在向豁湖开来。林瓷她们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豁湖的荷花在晨光中依旧 鲜艳地绽开着。 只是她们并不清楚而已,在武警到来之前,县防指打过电话给豁湖村党支部书 记陈厚祥,叫他们村支部立即组织劳力在豁湖围堤中间段的六七八九号泵站笼好特 大鱼网。县防指在电话里说:“考虑到北河水位超载造成对县城的压力,我们必须 将目前北河的洪水进行分流,水利工程专家测算,调蓄给豁湖的洪水流量,在时间 上不低于12个小时,不超过24个小时。”陈厚祥一听慌了神,大喊大叫道:“请问 我们渔民的损失怎么办?”不等他继续说下去,电话里的声音比他更响:“有上级 领导在你们怕什么?这是命令!” 连同豁湖人悲哀的哭声一起,豁湖波澜壮阔的各种声音交响着,在这一天响彻 人寰。 事后有人小声说:“对岸是稻田,比起养殖来,他们的单位经济效益显然不能 跟我们比,为什么不向对岸分洪调蓄呢?”也有人小声说:“听说对岸有农民把水 利局一个副局长打伤了,县里感到太棘手了才对豁湖下手的。”还有人小声说: “人家是赶紧给上面送了礼的,我们豁湖就没有。”启闸给豁湖分洪的时候,电视 上频繁出现的是北河北岸人民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下积极开展生产自救的镜头, 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画面:豁湖的茫茫碧色,一夜之间变成了白水苍茫、汪洋一片。 有人利用这个机会开始搞破坏了。不知道是谁在启闸放水的当天深夜用镰刀割 破了笼在六号七号泵站口的大鱼网,林姓的养殖区顿时有成千上万的鱼儿逆流而跑。 闻讯后的林姓人毫不犹豫连夜也把八号九号泵站的大鱼网割破了,让陈姓人的损失 一夜之间同样也无比惨重。要不是发现及时,一场血战是避免不了的。但事端已经 挑起,豁湖两姓的械斗是迟早的事情。总之,豁湖在1998年8 月中下旬异常尖锐的 矛盾实在一言难尽。随着豁湖小学新学期的来临,冲突眼看就要发生了,自然的和 人为的灾难纠结在一起,豁湖避免不了一场血战。 也许是多年来与洪水搏斗的经验提醒了豁湖人,大人和财物可以淹光,小孩必 须确保。所以豁湖小学整体台基甚至比豁湖围堤还要高,所以任何人在任何角落只 要看到豁湖上空迎风飘扬的国旗就能知道豁湖小学的位置,同时也可以想象豁湖小 学在豁湖人心中的位置!的确,何莲芝校长从建校到现在,给豁湖付出的心血是巨 大带的。 8月31日是豁湖的孩子们报名上学的日子。豁湖小学用不着像其他灾区那样搭 棚设校,前面说过,如果不是分洪调蓄,1998年的特大洪水是拿豁湖人没办法的。 何莲芝校长在向小学的6名老师开会时这样动员道:“老师们,加上今年的新生名 单,这学期学校一共有学生157 人,我再三请求大家,不能缺一个孩子,该上学的, 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弄来上学。今年的情况非常特殊,我们也只能来个特殊办法, 凡是没有钱缴学费的孩子,可以让他们一律缓缴。反正我肯定带头不拿工资,按今 年这个情况啊,民办老师未必有工资拿,不过你们放心,我会想办法给你们补上的。” 林瓷插话说:“校长,我表个态,我的工资用来置办教学用品。”陈雁红也说 :“全校就我和林老师是公办老师,我的工资也用来置办教学用品。” 何校长感动地说:“那就感谢林老师陈老师了。有你们这样的好思想,再大的 困难我们也有信心克服了。你们也只先垫着,开学以后我会想办法的。再有呢,我 想可能大多数学生买不起新书了,那就要辛苦老师们在黑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抄。 条件再苦,想让孩子们上好学,总有办法可想。总之一条,豁湖不许出现不上学的, 就算是个死命令吧。” 正是在何校长召集老师们开会的时候,陈厚祥支书苍老着一张黑脸走进了豁湖 小学。陈支书来了,老师们起身让座。老支书这些天正在为村里许多不听话的渔民 一天到晚上访闹事头疼,哪有工夫坐下说话,摆摆手说:“我就不坐了,何校长, 你带个人去一趟乡教育组,说是领救灾物质呢。” 老支书送来的这个消息让豁湖小学的老师们好一阵激动。新书?多少新书呢? 作业本?多少作业本呢?铅笔?多少铅笔呢?书包?多少书包呢?对即将领到的救 灾物资,老师们激动地憧憬着,甚至议论了怎样分发。 何莲芝当时就带着林瓷急急忙忙赶往乡政府。乡教育组的徐组长很吃惊:“你 们一人拿一根扁担来干什么?还带那么长的麻绳?你们来干什么的?不是来捆绑我 的吧?” 何莲芝尴尬地一笑:“领救灾物资呀?” 徐组长明白了,笑着说:“东西又不多,就一个书包,用不着扁担麻绳。” 林瓷问:“徐组长,您没有搞错吧?救灾物资呀,怎会只一个书包?” 徐组长严肃地说:“你们要知道,一个书包,也能代表党和政府对灾区人民的 慰问。我们认为豁湖确实受灾了,但目前上级怎样判断灾情,还没有定性。县教委 是在通盘考虑全县各乡受灾情况后下发的,分给我们的救灾物资本来就不多,教育 组决定给你们一个书包,也是经过了慎重研究的。何校长,你签个字吧。再有,何 校长,我希望你严肃认真地把这个书包送到受灾学生的手上。” 何莲芝问:“一百多个受灾学生,我送给哪个?” 徐组长问:“这么说,还不如不要哦?” 林瓷赶紧拉了拉何校长的衣服。何校长说:“我没说不要,我签字吧。” 那是一个普通的书包,旧的。可以想象是哪一个城里孩子流着热泪在母亲的陪 伴下捐赠出来,然后辗转千里到达豁湖乡教育组的。书包被何莲芝领了拿在手中, 她和林瓷一路无言。俩人走在汪洋一片的豁湖子堤上,泪水长流。何校长家的30亩 鱼池淹了,林瓷家的7万元投入化成了泡影。她们在开学的日子里,排除掉灾难给 予的心灵打击,一心一意想着开学上课的事情,却没想到只领回一个救济书包。并 不是她们想依赖什么,只是在如此遭灾的时刻这样的事实一下子难以接受。 傍晚时分,夕阳凄切地照耀着豁湖。 老师们都把目光集中到领回的书包上。 何莲芝说:“私下里说吧,我不想把这个书包发到学生手中,分给哪个孩子好 呢?现在哪个孩子都想有个书包。可是不分又不行,徐组长说了,这个书包代表着 党和政府对灾区人民的慰问。我们要是瞒着不分下去,将来的帽子不好戴的。只希 望灾情问题早点定性,入冬以前可能还有什么救济物资分下来。养鱼不比养别的, 没有三年五载,翻不了身,往后的苦日子,不是一天二天。我把话扯远了,说近的 吧,这个书包分不分?怎么分?给哪个孩子?我听一听老师们的想法。陈老师,你 先说?” 陈雁红说:“最好给一年级新生吧,一是孩子刚上学,本来就想有个新书包; 二是今年这样遭灾,好多家长只怕要推迟孩子的上学时间,用一个书包刺激一下, 兴许对保证上学率有用。不过,您说不分也可以,我没意见的。” 林瓷接着说道:“不,要发下去。我赞成雁红说的,可以给第一个来报名的新 生,也可以在一个月内进行新生评比,用奖品的形式奖给优秀新生。” 老师们最后都赞同了林瓷的说法。何校长说:“好吧,那就这样定了,给一年 级新生。我委托林老师对新生家庭情况摸个底,还是以救济为主吧,不搞什么奖品, 救灾就是救灾,哪家灾情最重,困难最大,这个救济书包就送给谁。” 林瓷当然要问:“怎么要我摸底呢?您亲自做这个工作不是更好一些吗?” 何校长说:“你是公办老师,不论是群众看你,还是你看群众,我相信闲话自 然要少一些。”老师们都点头说:“何校长说的有道理。” 林瓷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但愿我不把事情弄复杂,不要因为一个救济 书包出什么事情。” 何莲芝摇摇头说:“不会不会,你放心好了。” 起初不光何莲芝认为不会有事,其他老师包括林瓷本人在内,都觉得没什么大 不了的。遗憾地是他们谁都没有料到,许多孩子都想要,尤其在听说那个书包是上 级政府发放下来的救灾物资以后,天真的孩子们视它为某种荣誉,受灾的家长们也 把它当作遭灾最重的标志。可豁湖毕竟是开闸放水,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 所以绝对没有发生淹死人的事情,绝大多数家庭除了生产上的损失以外,并没有出 现洪水冲毁一切的惨祸。应该是大多数小学生并不那样急切地需要这么一个救济书 包,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