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其实豁湖村党支部书记陈厚祥可以对着陈敬道恶吼几句:“你胡闹个什么?学 校分一个救济书包关你屁事?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不但不支持你老婆的工作, 反倒给她添乱,你这不是在惹人笑话么?”他也可以郑重其事地对何莲芝说:“莲 芝呀,这个救济书包分下去了也就算了。往后要记住,凡是你感到棘手的事情,你 一定要依靠党,依靠村支部的力量。由党支部来出面解决问题,你不也就少一些麻 烦了吗?” 但豁湖是以陈姓人为主的,陈姓家族在豁湖拥有绝对的血缘凝聚力,由血缘而 生地缘,在他们眼里,整个豁湖似乎只该姓陈,豁湖姓陈是天经地义的。在洪湖人 林有才为首的一个承包养殖湖面的村落形成以后,豁湖本土人坚定不移地称他们为 洪湖人千亩湖,把迁来的方位和承包的面积用6个字概括了,这种概括本身就是强 调了洪湖人是豁湖人心中的异族。豁湖人颇以为骄傲地认为他们不过是在洪湖活不 下去了,才来豁湖讨生存的。这就像费孝通先生所说的:我们的籍贯是取自我们的 父亲的,并不是根据自己所生或所住的地方,而是和姓一般继承着,那是血缘,所 以我们可以说籍贯只是血缘的空间投影。亲密的血缘关系限制着若干社会活动,最 主要的是冲突和竞争;亲属是自己人,从一个根本上长出来的枝条,原则上是应当 痛痒相关,有无相通的。而且亲密的共同生活中各人互相依赖的地方是多方面和长 期的,因之在授受之间无法一笔一笔地清算往回。亲密社群的团结性就依赖于各分 子间都相互地拖欠着未了的人情。不久前北大教授王思斌先生也曾说过:现在农村 家族势力又有复兴,家族的法则,不是中国政府认定的正规法则,它是一个亲情连 带的东西,甚至包括宗法因素在起作用。 陈厚祥在豁湖一带的人情世故中,无论他的应酬多么有节有制,总是自觉不自 觉地以家族长者加村支部书记的双重身份出现,仿佛他是豁湖的灵魂和中心。 胸中郁积了许多莫名怨气的陈敬道跛着腿找到陈厚祥时,烧酒胀红了陈敬道的 嘴脸。他大声说:“厚祥哥!找你有重要的事解决!”他不知道那几天陈厚祥心里 乱糟糟的。陈厚祥的日子在1998年9 月非常难过:一,乡党委书记严肃地通过电话 对陈厚祥说,豁湖村以林有才、林茂才为首的一群渔民,最近频繁到县政府门口搞 示威游行,他们还扬言说要去省城,书记说你陈厚祥当了一辈子的支书难道连这点 事情都阻拦不住么?二,在豁湖启闸泄洪以前,县里说好了以豁湖受灾定性,但很 快县里说分洪当夜豁湖发生的割网事件是一起严重的犯罪行为,那么县里可以不承 认这样定性。何况按国家《防洪法》规定,泄洪调蓄,可以减税方式补偿损失,赔 偿损失一事是不存在的。换句话说,舍小家保大家,舍弃局部利益保障大局利益, 豁湖背时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三,头几天县里答应豁湖村每人每天半斤大米、2两 食油、1斤蜂窝煤,先开始保证了半个月,接下来就只有大米,不发食油和烧煤了, 那么豁湖村绝大多数家庭面临怎样过冬怎样活下去的问题。四,一级一级压下来说, 必须尽快恢复生产、重建家园,要想尽一切办法开展生产自救。但是养鱼不比其他, 从水花到才片最后到大鱼,没有三年,鱼是长不成形的。不说千家万户总共投入到 鱼池的几千万元没有了,眼下连吃饭的问题都无法解决,又哪来钱买新鱼苗?一斤 鱼苗平价3元,必须150 斤也就是至少450 元钱才能满足一亩田的养殖,10亩就得 4500元,像林有才他们的养殖有上百亩,光鱼苗钱就是4万5千元,不被债主讨上 门来把人打死都算好的,还哪敢再找人借债?五,最让人心烦地是,不断有渔民自 发上访,矛盾越闹越大,县里有关部门原来答应紧急拨款20万元钱给豁湖解燃眉之 急用的,结果由于豁湖村渔民上访惹得上级一层一层不高兴,现在决定不拨了。县 里有领导建议说,你们去说服银贷倾斜吧,不料银行说县长又不是行长呢,都倾斜 那还了得。县里又说,我们号召有关单位支持,不料有关单位说那些无家可归的灾 民更需要我们的支持。县里最后说你们再等等,看社会力量能给予一些什么样的援 助,结果只援助了一个救济书包而已。县里无可奈何地说想办法让群众自筹,群众 们说收鱼的贩子变成人贩子,或许还有点办法。上有压力,下有怨气,老支书的日 子不可能好过。 “什么重要的事?”陈厚祥对陈敬道说,“要是你家里的事,你不跟我说,我 现在没心思。要是集体的事,你不许喊哥,要喊陈支书。” “那好,陈支书,何莲芝这个婆娘,凭什么要把县里发下来的救济书包单单送 给洪湖人林茂才的名下呢?这么重要的大事,她经过你陈支书同意吗?” “没有。” “好,问题来了不是?我就不信他林茂才受的灾,有我们这边旺才家的大?” 陈厚祥说:“我知道有这件事,不过我没想到莲芝会是这样处理。林茂才?怎 么会决定把书包分给他的名下呢?这次闹事,林茂才闹得最凶,我怀疑是林有才背 后操纵的。不过,这只是我私下里说说,你不要把我的话传说出去了。走吧,我去 跟莲芝说说。” 等到陈作人赶回家时,他的父亲已经动身去了陈敬道家。假如陈作人提前半个 小时赶回家,兴许还有希望可以化解一场矛盾。他在门口用井水冲净身子,换一身 干净衣服后才不慌不忙地往陈敬道家走去。 陈厚祥支书摘掉头上的草帽走进屋来,他习惯于先听后说,并不像有的农村干 部以势压人。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何校长对救济书包发放前后经过的复述以后,终于 开口发话了:“莲芝,按道理,过去了的事情就应该让它过去,我也应该尊重你这 个一校之长的决定。但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你的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不是一般的 错误,是非常错误。我给你摆几条道理你就明白了。第一,不要小看了这个救济书 包,它是上级领导对我们豁湖村遭受了百年一遇特大洪灾的定性,或者说,它代表 了党和人民政府对我们的关心和慰问。第二,你虽然是小学校长,但你一不是支委 二不是党员,你应该清楚你是没有权力决定救灾物质发放的。第三,林茂才是这连 续几次上访闹事的人当中最凶的一个,我历来反对把洪湖人当异乡人看,你也知道 我对洪湖是有革命感情的,要不我不会把你介绍到豁湖来。但事实上呢?洪湖人千 亩湖那边,也就是你老家那边来的这群人,这些时他们连续上访闹事,给我们整个 豁湖带来的灾害远比泄洪调蓄淹掉的损失大!现在上级可能不会给豁湖的受灾定性, 那意味着我们什么救灾物资也都没有了!包括救灾款项和扶助政策都与豁湖无关!! 我一再劝过他们,不起作用,简直就像一帮顽固不化的害群之马!” 何莲芝辩解道:“当时我们决定发放那个救济书包的时候,没有发生这些事。” 陈敬道说:“支书说话,你张开耳朵听好!” 陈厚祥横了一眼陈敬道,说:“我叫你说话了吗?”再转向何莲芝,说:“你 们现在可能还不太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我们豁湖本地人与洪湖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 尖锐,书包的事,有可能成为导火线。我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一点也不想 看到在压力和怨气都很大的现在,发生任何不幸的事件。我心里有没有压力?不仅 有,而且最大!我心里有没有怨气?不光有,而且怨气冲天!我关在门里对自家人 说,作为党的干部,共产党培养了我陈厚祥大半辈子,我知道什么叫顾全大局。上 访闹事会给别人一种民怨沸腾的印象,任何一个当官的都不想看到这个局面。我觉 得知书达礼的林有才是非常清晰这一点的,但他偏就在幕后搞策划,让我这张老脸 在上级领导面前过不去,在群众当中失去了威信。干脆这样吧,你随便扯个什么理 由,把那个书包收上来,不发放了。” 何莲芝一惊:“怎么能这样?” 陈敬道一吼:“怎么不行?!” 陈厚祥说:“敬道!我叫你说话了吗?!”老支书发脾气了。老支书一发脾气, 老脸就会红得像竖起的鸡冠,而且双唇不停抖动。 这时,陈作人要紧不慢地进来了。他一进屋见老头子在生气,吐掉烟屁股,说 :“我说老人家,您不会是为那个书包的事生气吧?” 陈厚祥很少正眼看儿子,那是因为他多年养就的威严唯有在儿子面前呈现不出 来的缘故。陈厚祥瞟一眼他,说:“这里没你的事。”陈作人偏要坐下,给陈敬道 递了一支烟,自己也漫悠悠地吸燃一支,说:“叔哇,看来你是先一步扇了阴风点 了鬼火,不就是一个救济书包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惹得老头子这样大动肝火? 老人家,我说算了吧,真的,你又不是小学校长,管那么细干什么?再说,我婶娘 把任务委派给林瓷,要怪也只能怪林瓷。我说,书包已经发放下去了,没必要追究。” 陈厚祥说:“你懂个屁!” 陈敬道也说:“就是,你懂个屁!” 陈作人腾地站起,说:“我看我懂的一定比你们多得多!一个救济书包算什么, 值得你们这样兴师动众上纲上线吗?老人家,你以为豁湖的灾难就跟你没有关系啊? 是谁在春播动员大会上吹牛叫人家加大投资的?上面不给北河对岸分洪,偏给豁湖 分洪,谁像个乌龟一样躲着不反抗一声?再说远一点,谁去把洪湖人叫来豁湖搞千 亩承包的?谁老跟洪湖人千亩湖过不去?陈姓哪个人没有责任?开闸放水那夜,姓 陈的又是哪个先把六号七号闸大网割破的?人家姓林的怎么就不能以牙还牙割了陈 姓的网呢?敬道叔,有胆子割网害人家,你就该有胆子去自首!我说老人家,这一 切发生的时候你这个支部书记跑哪里去了?你现在发火有什么用?我看你现在的当 务之急是赶快想办法调解两边的矛盾,不要为一个鸡巴书包大动肝火了。说得轻巧, 收回那个书包。你收了那个书包,弄不好会出人命的。你们肯定不相信的,不信你 们就走着看吧!”陈作人说完拔腿就走,似乎懒得跟父辈们坐在一起说话。 老支书冲着儿子的背影骂道:“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懂个屁!”再转身对何莲 芝说:“莲芝,你听我的,先把书包收上来再说。”何莲芝只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陈敬道心里很高兴了,认为自己总算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对林姓人报复了, 说:“赶紧照厚祥哥说的去办吧。”老支书盯一眼陈敬道,说:“你幸灾乐祸个什 么?你也小心一点,你以为割网的事情会不了了之啊?不说你是罪魁祸首,起码也 是个祸根。我看刚才作人的话有点道理,你最好到派出所自首去吧你,迟早你是跑 不脱的。唉!你们这些人啦,不把我活活气死是不会罢休的!”说完,背剪着双手 离去。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