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由于四个泵站开闸放水,北河的洪水以长达18个小时的超大流量扑入豁湖,使 得豁湖绝大多数养殖区现在苍茫一片。又由于豁湖陈姓与洪湖林姓的不融,在开闸 放水时相互割网,整个豁湖养殖区的鱼差不多跑光,没跑的鱼也因水位高于各家鱼 塘的护坝而交混不清了。豁湖必然出现空前的混乱。 但荷花是有着惊人的生长力的,荷花在成熟的季节不因水涨而死,相反它迎水 上升,以其固有的倔强冲破浑浊头顶太阳,鲜艳依然。 这个夜晚实在是太宁静了。林瓷想念父亲,她知道父亲是到省城上访去了,她 为父亲担心。夜已经很深了,豁湖的青蛙恢复了往日的蛙鸣,但在林瓷听来,是那 么孤单,那么凄凉。她睡不着,就在一张纸上默写古诗《涉江采芙蓉》。她写着: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刚写着,何莲芝校长敲门进来了。 坐下后,何校长说:“小瓷,你看当初我们都没有考虑那么多,看来我们还是 缺乏经验。我反复从两个极端想过这个问题,一是就这样算了,看豁湖本地人能把 我何莲芝怎样,毕竟我还是一校之长吧,是陈家的媳妇吧?二是把书包收回来,但 我们洪湖这边的人会怎样看呢?应该谅解啊,毕竟我是洪湖的姑娘,娘家人能不支 持我的工作?” 林瓷觉得自己大脑里一片空白,没有说话。 何校长问:“我是来跟你商量的,你谈谈你的意见?”林瓷说:“我不知道该 说什么好。”何校长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林瓷想了想,说:“他们这样做 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又没招惹他们!当初不是陈支书通知我们去乡教育组领那个 救济书包的吗?怎么当时不告诉我们领回来以后必须交给村支部去发放?再说,我 们属教育组管,又不属村支部管,这说明他们并不是冲着这个书包来的嘛。哪有他 们说的那么复杂?既然已经发放下去了,是对是错,关他们什么事?实在觉得我们 的处理有问题,也应该由县教委来解决这个问题,还轮不到他们管吧?”何校长说 :“话是这么说,真要像你说的这么简单也好了,问题是,事情好像并不那么简单 呢。”林瓷说:“不理他们,看他们能怎样!”何校长说:“小瓷,你尽说傻话呢, 怎么能不理他们,毕竟他们也是地方党组织,是党在基层的领导。要不这样,你先 把书包收上来?”林瓷冲动地站起来说:“要收您去收,我才不管呢。” 何莲芝见劝说没用,说:“那就只好由我去做工作了。小瓷,好久不见你爸爸 的人了,他在哪里?”林瓷一脸茫然地说:“我不清楚。”“你怎么会不清楚呢? 你告诉我。”何莲芝像个母亲一样地问着。林瓷犹豫了一下,声音哽咽着说:“爸 爸和茂才叔他们到省里上访,今天是第三天了,说真的,我担心爸爸他们。姨妈, 爸爸临走的时候说,要是上访没有结果,他不会很快回豁湖的,爸爸说他要想办法 弄钱去,过年他回老家向人借钱的时候答应过别人,今年一定还钱的。鱼塘都淹光 了,鱼跑完了,我们家今年拿什么钱还?爸爸能想什么办法弄钱?要是爸爸有个三 长两短,我怎么办,姨妈?”林瓷哭出了声。 何莲芝摇摇头说:“上访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豁湖的问题关键出在割网。我估 计过不了几天,你姨叔他们,还有茂才他们几个人,都会被抓走的。”说着,何莲 芝的眼泪也顺颊流下:“都怪我,怪我当初不该把老家的人介绍到这里来搞承包养 殖的,我真是该死啊。”林瓷起身拿一条毛巾给她,问:“姨妈,有句话我一直不 知道该不该问,爸爸对您究竟是怎么回事?”何莲芝苦笑了一下:“这都是过去的 事了。当年你爸爸到我们家相亲,你爸爸看上的是我,可媒婆说的是我姐姐。我知 道你爸爸喜欢的是我,可怜你妈妈直到九一年龙卷风死了还不知道。不过小瓷啊, 我和你爸爸这些年什么事也没有,只在心里有,你也知道你爸爸是个会体贴人的好 男人,知书达理,忠厚勤快,亏了他这些年对你是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呢。唉, 弄成这样,都怪我啊,我像个丧门星,害得老家的人这样遭殃。”她放声大哭,林 瓷赶紧安慰道:“姨妈,您也不是故意的,您当初是为了林家的人好啊?”话没说 完,林瓷一双大眼又是泪如雨下了。 何莲芝校长是在当夜打着手电到林茂才家把林强的书包收走的。 书包收回后学校大约只有一天时间的风平浪静,那是因为林有才和林茂才等人 偷偷去省城上访还没有回豁湖的缘故。小林强突然没有书包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感 觉,孩子还小。林瓷为了息事宁人,赶紧把自己平常上街用的布包改制了一下,送 给林强做了书包。小林强突然又有了书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天后,林茂 才等人在省城上访没有结果,回豁湖时,一下车就被豁湖派出所的民警召集起来教 训了一通:“你们要是再敢往上面跑,小心给你们定一个扰乱社会治安罪!”又恰 好那天乡党委召集各村一二把手会议,豁湖村陈厚祥支书被派出所所长电话召去受 训接人,陈支书受了气就转训林茂才他们,陈支书的一番话让林茂才等人火上加油、 气上加气。老支书说:“我真的希望你们不要惹事,不要给豁湖添乱了!”林茂才 等人立即反驳:“谁个惹事?谁个添乱?你当个支书有什么鸟用!我们就这样白白 地认灾了吗?”老支书吼道:“我警告你们,再去上访,一切后果由你们自己负责!!” 林茂才的声音比老支书更大:“老子们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老支书陈厚祥注意到从省城上访回来的林姓人中没有林有才,就问:“有才呢? 有才怎么没回来?”林茂才说:“有才哥到北京去了,他说不访出结果不回来了!” 老支书把人领回豁湖后,被乡派出所紧急电话又召了去。姓彭的所长说:“老陈, 豁湖发生的泵站割网一案,据我们这几天周密的调查,有林茂才、陈敬道等七人。 刚才我们之所以不动手,是不想打草惊蛇。今晚半夜三点,这七个人我们要一齐抓 获。希望你回去想办法稳住他们,千万不要走露风声。林有才平时倒还好的,现在 这么坏事,县公安局已经通知我们要尽快把他弄回来。总之,上访事件不能再发生 了,县委穆书记发脾气说他的乌纱帽是小,让省领导在中央领导面前难堪是大。老 陈,你是老党员了,是老游击队员,大局第一,这次你一定要好好配合呀。” 老支书一头汗水地回到豁湖家中后,头昏脑胀地倒在床上,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老伴不在家,老伴一年上头都在打麻将,天塌地陷都不会管的。老支书感到心闷, 起床到门前的小井提水喝,看见儿子作人叼着烟,醉醺醺地摇晃着回来,就问: “你是打算一生就这么过啊?”陈作人吐掉烟头,说:“老人家,你想我怎样呢? 我不养鱼,跟你省了多少钱你算过帐没?不是我今年犟着不养,能像今天这样消消 停停的吗?你莫老看不顺我,我不跟你添乱就够可以了。”老支书紧跟着儿子进屋, 压低声音问:“我还真是要问你呢,那天夜晚割网,你怎么不去呢?”陈作人眯着 眼睛看一眼父亲,弄不清他问这话的意思,说:“有人约过我,我才不去呢。他们 以为共产党是吃干饭的?世上哪有不秋后算帐的事?我说迟早要抓人的,我不去, 起码的法律意识我还是有一点的。”老支书说:“哪个来约过你?我怎么一点都不 知道?”陈作人说:“你老了。真的,老人家,你最好是不要当这个支书了。你问 这些,是不是接到什么通知了?派出所要来抓人了吧?”老支书连忙摇头说:“你 胡说什么!究竟有哪些人那夜割过网,派出所不一定搞清楚了呢,一下子不会随便 乱抓的。”陈作人轻蔑地一笑,说:“算了吧,豁湖的事情,我不是大仙也是个半 仙。” 儿子进房睡觉醒酒去了,留下老支书一个人坐在堂屋闷闷地吸烟。强烈的太阳 光照在豁湖广阔的湖面,它蒸腾的气流以异常的酷热让老支书感到一阵阵头晕。是 啊,的确是老了,儿子说得对。不光是脑子不好用了,不光是精力不够用了,要命 的是面对豁湖眼下的一切灾难,自己的内心明显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了。从前在天汉 沔游击大队时那种像鹰一样矫健的杀敌英姿再也不见了。现在,他调和不了豁湖人 和洪湖人的矛盾,对整个豁湖所有渔民面临着的今冬明春艰难日子一筹莫展。对上, 他不能很好地落实上级指示,对下,他也不能让村民感到丝毫的安全。老支书一想 到今天半夜三点有大批干警开着警车来豁湖抓人时,心都碎了。他想给房里的儿子 说,想叫儿子赶紧去告诉那七个人现在就跑掉,像林有才那样一时半刻不回豁湖。 但他猛然醒悟到这还哪像一个老党员了呢?这哪里是一个村支部书记能做的事呢? 老支书突然默默地哭了,哭得很压抑也很伤心。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