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桔梗在昏昏沉沉间醒来,难得今儿个意识清醒,她看了看四周,房里只有简 单的桌椅,虽然简陋了些,但还算干净。 “祥子?” 以往,总在她睁眼时,就能看到那道让她安心的身影,但此刻看不到他的身 影,狭小的卧室里也显得空旷了起来,一种可怕的想法顿时浮上了心头。 他走了。 他撇下她一个人走了,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一个远离故乡的地方。 她咬著唇,无力地看著天,屋顶上有丝空隙,一绺阳光硬是从那儿挤了进来。 数日以来的病痛折磨著她,没死在那群土匪手里,眼下,她却要病死异乡了, 而杭州,只能来世再见了。 她性子坚强,一直勉强地硬撑著,但祥子的离去像是抽空了她的灵魂,她一 时悲从中来,泪水便沿著她的脸庞流了下来。 不能怪他,谁愿意拖著一个累赘在身边,他还要去包头,还有一番事业要做, 两人非亲非故,又怎能要他一直照顾她。 一道人影背著光走了进来,一时还看不清他的面容,低沉沙哑的声音便兴奋 地扬起。“你醒了。” 乍听到他熟悉的声音,竟有种见到亲人的感觉,她一时鼻头涌上酸意,泪水 无预警地往下掉。 “别哭、别哭……”他伸手想抹去她的眼泪,又觉得于礼不合,大手尴尬地 缩了回去,在青布衣裳上蹭了蹭。 她用衣袖拭去了泪水,在看到他的瞬间,心里漾满了兴奋和激动。 那晚在山林里,他不惜舍弃毕生的积蓄也要护她周全,他用自个儿的生命保 护她,即使在她身染重病的时候,他也没有撇下她不管。 “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焦急和关爱之心溢于言表,他急得又探了探她的 额头,指尖触到她肌肤时又倏地缩了回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她轻摇著头。“我不要紧,好多了,只是有点饿了… …” 他心里涌上一阵狂喜,乐于看到她的精神和食欲都变好了。“好好好,你饿 了,你会饿了,我去拿吃的给你,你要吃什么?” “我想喝粥。”病弱的身子沾不得油腻,还是吃些清淡的,才不伤胃。 他连忙跑出去向店家要了碗清粥,她慢慢地坐起身子,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但大病初愈后的虚弱,让她清楚地体认到自己这次病得不轻。 不一会儿,他端来了一碗热粥,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脸上的表情十分专注。 “够吗?还要不要?”他低声探询著。 “不要了。” 她只感到乏力,闭上眼睛又要昏沉沉的睡去。“祥子。” “我在这里。”他温柔地应道。 “你……你会不会走?”她仍是担心自己会被他抛下。 “不会,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他的答话安慰了她,她安心的睡著了。 桔梗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一阵说不出是什么的嘈杂声音给打扰了,那声浪里 有喧哗、有掌声,隐隐约约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蹙著眉,悠悠从梦中醒来。 “快、快、快,小伙子,加油嘿……” “大牛,你可要说话算话。” “对对对,我们大伙儿可都是听得一清二楚,你可要一言九鼎哪!” “……” 声音从楼下的街道上传来,他们不知道在争执些什么,只觉声音越来越大、 越叫越响。 她勉强撑起身子,虚弱地倚著窗边靠坐,楼下人声鼎沸,沿著街道挤满了人。 桔梗眯起眼往下瞧了半晌,渐渐看清了正在上演的画面,在街道上有两个男 人打著赤膊,肩上各扛著两只沉重的布袋,从街道的一端将布袋扛到另一端。其 中一个男人发色微红,力壮如牛、身壮如山,另一个人则高大健壮,古铜色的胸 膛爬满了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猛地抬头,线条坚毅的嘴角抿成一线,咬 牙忍耐著。 那是祥子。 她虚软地倚著窗棂,歹毒的阳光狠辣地晒著,只见他大手一抹额际的汗水, 一趟又一趟地扛著布袋。 “小伙子,你还差得远咧!看到没?你还差我十袋米……” 祥子对他的言语挑衅恍若未闻,仍是沉稳地迈著坚定的步伐。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拉回了她远飏的思绪。“进来。” “啊!姑娘你醒啦!那位客倌吩咐我送些吃的来给你。”店小二哈著腰说道。 阳光洒在这孱弱的姑娘身上,显得她肌肤赛雪,即使是一脸憔悴的病容,也 掩不住她出众的容貌,高贵端庄的仪态显现出她不凡的气质,就像从仕女画中走 出来的美人儿。 “小二哥,他们在做什么?”纤纤细指指向了楼下的人群。 “哎!你们是外地人,所以不知道,那个人是本地大财主家里的工头,我们 叫他大牛。他力大如牛,他说如果有人在两个时辰内,能搬米搬得比他多的话, 就多给两倍的工钱,但只要搬得比他少,就分文都不能要。那位客倌说,只要他 搬得比大牛多,就要三倍的工钱,若输了的话,就再白做两天的工。 “目前还没有人能搬得比大牛多过,他就让那些人免费为他工作,本地人都 知道这件事,所以他专找外地人下手,我看那位客倌只怕是白忙了。”店小二详 详实实地把事情的始末叙述了一遍。 只见楼下祥子身形微晃,脚步微一踉跄,随即又站稳了脚步,他低吼一声, 振臂将肩上的布袋挪正位置,又继续搬。 她的心脏跟著紧缩了一下,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小……小姐。”店小二用手挠了挠头,万分不愿地开了口。“我们掌柜问, 你们什么时候要付帐?你们已经住了半个多月了,那位客倌说今天会付清,你们 可不能再拖了。” 她纤细的十指缓缓握紧,随即又松开。“小二哥,你放心吧!我们会付清房 钱,不会让你为难的。” “那就好,但是……我看那位客倌赢不了大牛的,他已经连续五年都没有遇 到对手了。” 没注意到店小二已经走了,桔梗仍怔愣地看著祥子出神。 烈日当空,群众仍然喧嚣,他身上的衣物全让汗水浸得湿透,石板地上有著 一滴滴的汗水印子。 祥子由一开始的落后,慢慢地追了上去,他拉骆驼卖的也是力气,走了几趟 后,他学会了运用巧劲,渐渐地缩短了差距。 午饭时间,大牛喘了口气,由一开始的轻视,到现在也倍感压力。“喂!小 伙子,东家让你先吃顿饭,吃完后我们再比。” 祥子的动作更俐落了,对他的叫喊置之不理。一个专门的搬运工人,一天也 不过能搬上百来袋,他想在两个时辰内搬完这些,仗的就是自己年轻力壮,吃得 了苦。 为了争取时间,他没有停下来吃午饭,这让大牛更加著急,随便囫园吞下两 大碗饭,便又跑来搬米。 “九、九十二袋了……小伙子都搬九十二袋了,大牛,你还差他两袋。” 围观的群众早已看不惯大牛仗势欺人,平日里尽让人做白工,眼看这外地人 即将得胜,也出了他们心中一口恶气。 一时间,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声雷动。 祥子精神一振,动作更快了,当他将肩上最后一个布袋卸下,众人立刻拍手 叫好。 “一百袋了!那小伙子全搬完了,大牛,你可不能食言。” “快给人家工钱,别忘了是三倍的工钱。” 大牛一张黑脸涨得通红,在群众鼓噪下,不甘愿地掏出钱扔给了祥子。“你 这小子还真是了得,拿去吧!” 拿到工钱,祥子拱了拱手。“多谢了,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还得仰仗牛 爷关照,若还有什么活儿可干,请多关照小弟。” 祥子不卑不亢,还给大牛留了点情面,他深谙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的道 理,大牛的脸色这才稍霁。“兄弟,明天你再来,我这活儿还让你干。” “多谢!”他打了个揖。 拿著银子,他付了积欠客栈的房钱,再走进屋里时,他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就怕吵醒了桔梗。 “你醒了?”见她斜倚著床,虽仍是不胜娇弱,但与前两天相较,气色已好 了许多。心里稍稍放心,却又见她一对黑眸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祥子的心跳又 乱了。 “刚睡醒,你去哪儿了?”她明知故问。 “我出去为你买药。”他扬起手中包著药材的纸包晃了晃,嘴边咧著笑容。 “祥子……”她轻声喊他,“你过来点。” 他连忙摇头。“我一身的汗臭味,怕你受不了。” 她微微一笑。“不要紧,我不也是一身药味?” 那怎么会一样?但她的温柔让他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她床边。 桔梗拿出绣帕,为他擦拭额上的汗。“外面很热吧!瞧你一身的汗。” 他全身一震,见她温柔沉静地看著他,他的喉结艰涩地上下滑动。“是很热 ……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 她幽幽地叹了一声。“傻瓜!” 嗄? 她显得有些累了,轻咳几声。“祥子,我病了多久了?” “十七天了。” “我们身上也没有银两了吧?” “你别担心。”他答得又急又快。“你好好地养病就好了,我还有银子。” 她的黑眸湛亮如星,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祥子愣了一下,顿时,他脸孔涨红,支吾低语。“应……应该的,我……你 生病了……我是个大男人,你是个弱女子……” 他恨,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身上没有银两,不能让她在市镇里最昂贵的 驿馆客栈里休息,不能为她找大夫看病,恨他不像个男人,不能好好保护……他 心爱的女人。 见他的额头又沁汗,桔梗再拿起绣帕为他拭了拭汗,他心里一阵感动,不觉 痴傻地看著她。 “让我看看你的手。”她又柔声地要求道。 祥子乖乖地将一双大手摊在桔梗面前,那是一双惯于劳动的手,指掌间长满 了厚茧,还有新增的各种大小伤口,深深浅浅的,数起来竟也有十来道。 “不要紧的,不会痛。”见她一脸难过欲泣的模样,他忙藏起手不让她看。 怎么会不痛?在两个时辰内,搬完了足足一百袋的米,只怕不仅是手上,连 身上都可能有伤。 她抬起纤细的小手,露出雪白皓腕上通体碧绿的玉镯子,青翠亮眼的绿色, 衬得她细致的肌肤和纤细的玉指更加白皙。镯子在她细瘦的手腕上,显得有些松 脱,才没几天,她已经消瘦了不少。 “祥子,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翠玉镯子,你把它拿去卖了。”说著她就将腕 间的玉镯给褪了下来。 “这是你的东西,不能卖。”祥子连忙推却。 她却静静地瞅著他。“我病了这么多天,也花了不少银子,你我的身上都再 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你的刀和衣服都典当了吧?” 她隐约记得在她意识模糊之际,吃了不少的药,若没有银子,当地店铺只怕 不愿意让一个外地人赊帐。他们所有的财物都放在那马车上,马车被劫,身上自 然一无所有。 “你别管这些,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不用你卖首饰。”他十分坚持。 她将镯子塞在他的手里,不容他拒绝。 “你拿去吧!这镯子少说也值个五百两,如果没有盘缠,我们怎么去济南? 你怎么去包头?你又怎么在包头做生意?”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用女人的钱?”一个男人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吃好穿 好的,已经很孬了,再拿她的钱,岂不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 她轻叹了一声。“光是你救了我一命,这份恩情我就报答不了,更何况为了 我,你还将那些货都赔光了。” “不行!”祥子兀自坚持。 “你到包头做生意时,我要占一股,这是我出的本金。”她春葱似的指尖带 著凉意,紧紧地将玉镯塞在他手里。“祥子,我们同生死、共患难,我知道你是 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没有本金,你如何在包头发展?” 他额上青筋跳动,但面对她恳切的目光,他只能咬牙收下。 昏眩又袭上了她,讲完这些话已耗尽她仅剩的体力,等他终于将镯子放进怀 里,她长吁一口气后,便又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桔梗这一场大病,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调理,身体总算恢复了,两人又踏上了 旅程,直奔济南城。 “再走个十里地有间农舍,我去年来时认识了住在那儿的一对老夫妻,我们 先在那里休息一宿,明儿个再上路,那里离济南城已经没多远了。”祥子担心桔 梗的身体会受不住这一路的颠簸,坚持要她先休息一晚,他才安心。 她沉吟了一会儿。“我上次去大舅家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年了,我也记不 得路了,你就先去城里打听打听吧!” 又走了一段路,祥子找到了那间农舍,那对老夫妻热心地招待他们。前几年 祥子路过这里时,在山路上救了不小心跌断了腿的王老爹,老夫妻对他十分感激, 之后祥子经过时,也总会顺道来拜访。 安顿好桔梗,四个人简单地吃了顿饭,祥子和王老爹则多喝了几杯酒。 在这夜色正浓的时候,祥子一个人坐在屋外,拎著个酒壶喝起闷酒,他仰起 头灌下了一口又一口的酒,烧刀子火辣辣地直烧肚肠。 自从桔梗病愈后,在往济南的这一路上,祥子益发显得沉默了,白天赶车时 常是一言不发,只有在桔梗看不到的时候,他才会怅然伤感地看著她。 离别的日子就要到了,越靠近济南,他就越觉得不安。她是杭州首富樊家的 大小姐,他是个穷小子,她美丽动人,他貌不惊人,她知书达礼,而他却只是个 粗人。 啊~~ 他大吼了一声又一声,豪壮的声音在平野上传开,四周传来低沉的回声,总 算一纾胸口的郁闷烦躁。 “为什么这样大吼大叫的?”一道轻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倏地回过身,看她一身简单的粗布衣裳,虽然打扮得像个山野村姑,却仍 难掩雍容优雅的风韵。看到她秀发上簪著他亲手雕刻的木簪,他心里有种满足, 却又有一种更深刻的空虚,不断侵蚀著他。 当她的发上簪著用金珠翠玉打造的云篦时,那粗陋的木簪就会被丢弃了,而 她的美丽该用名贵的珠玉翡翠去装饰,不该用这块烂木头。 祥子别过头,心头又是堵得慌。“你怎么还不睡?” “你大吼大叫的,教人怎么睡得著。”桔梗难掩笑意地说道。 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繁星点点,夜晚已有凉意了,但对他来说正觉得舒适, 而桔梗怕冷,已经罩上一件薄衣。 “你就要见著你大舅了。”他闷声道。 她轻应了一声。“你会不会在济南多留几天?” “不会,送你到你大舅家后,我就要往包头去了。” 她垂下了眼睑,遮住了她眸中的怅然。“沿路奔波了那么久,你不如多待几 天,我想好好地招待你。” 他还想再多看著她,即使是再多几天也好,但是,几天之后仍得面对离别。 想到这里,他一咬牙。“不了,入冬前,我就得赶到包头去。” “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著面了?”桔梗幽幽地问。 “应该……再也见不著了。”祥子怅然地回答。 此去一别,他在汉、蒙边境,她却在富饶的济南,他要在包头做买卖,她则 会为人妇、为人母,从此之后,两人都得各行其路,再无相见之日了。他们原该 是没有交集的,偶然同行了一段路后,缘分也就该尽了。 “你去睡吧!你的病才刚好,身子还很弱,不能再受风寒。”他赶她进屋。 “你呢?” “我再待会儿,把这壶酒喝完。” 她进屋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屏息地听著屋外的动静,整整听了一夜,她知 道他终究没有回房。 走近济南城里的大街,街道上有各种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祥子 一路走著,记得桔梗说过,她大舅就住城东区,说是天富总号赵家,无人不识。 他不想走得太快,甚至下意识地越走越慢,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他停下了 脚步,一股怅然若失的空虚感益发扼紧了他。 再过去,就是济南城里富户聚集的城东区了,放眼望去,高墙宅门显得十分 气派,门前的镇宅石狮高大威猛,楼阁高耸入云。 随著步伐向前迈进,他的心头也越来越沉重。桔梗……和她同行的路就到这 里了。 对,只要再多走一段路,她就不用再奔波劳累,不用再随他餐风露宿。她越 见消瘦的身子,可以在这楼阁高榭里,用锦衣玉食滋养呵护著,用一干奴仆小心 伺候著,不久她就又会出落得像朵盛放的桃花了。 对,只要再多走一步,再一步…… “这位爷,你的气色看来不怎么好,进来小店喝个茶歇会儿,包你神清气爽、 精神百倍。本店有上好的乌龙茶、毛尖、花茶,还有白干、女儿红、绍兴酒,包 你满意。” 脚步不由自主地踏进了茶楼,喝著伙计倒的茶水,是今年刚采的新茶,芳醇 润喉,但祥子食不知味,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著。 茶馆里什么人都有,其中一群人的谈论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天富总号的赵老爷在找他的侄女,只要能够提供消息,就有五百 两银子可拿。” “五百两?真的吗?但谁知道他侄女长什么样子?” “那可是个大美人,现在城里贴著不少告示,上头就有她的画像。” 他全身剧颤,茶水都溢了出来,一口气奔了出去,直往城里张贴告示的地方 跑,那里正围满了人。 墙上贴著桔梗的画像,她娉娉婷婷,正对他盈盈浅笑。画像里的她穿著一袭 雪白裘衣,发际的翠玉钗、金步摇装饰得她美丽非凡,这才是她原来的面貌,一 个长在江南水乡的深宅大院里的樊家小姐。 他蹲在墙角,痴痴地看著眼前的画像,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祥子走回城东赵家门前,看著眼前的宅院,高大的院墙内有无数的仆役,有 精致典雅的庭园,有川流不息的达官显要,有厨子精心烹调的佳肴美味……那是 他可望而不可及的豪富之家。 他猛地大吼一声,雄浑的声音震动了四方,路人纷纷侧目尖叫。 他转身开始狂奔,穿过市集、穿过丽水桥、穿过城隍庙、冲出城门,一路跑 著,跑得胸腔都快爆开了,他还是拔腿狂奔著,希望能就此一路跑到天涯海角。 直到接近了城外的那间小农舍,他才放慢速度,慢慢地走进小院里,院子里 响起了几声狗叫,却不像他的心跳那般疯狂,只显得宁静安详。 桔梗正坐在井边,努力地搓洗著他的衣服,一张小脸专心一致地搓揉著那件 沾满尘土的粗布衣裳,背后的树枝上晾著几件她已洗好的衣服,他的布衫、单衣、 褂子正迎风招展…… 他的眼里有些模糊了,热腾腾的酸意直窜鼻尖,她看来像是平凡的村妇,细 心地洗著她男人的衣服,一切看来这么自然、这么平凡、这么幸福。在这农舍小 院里,她是他的媳妇,是他的女人…… 这是梦吗?那他但愿永远不要醒…… 桔梗抬头要晾刚洗好的衣服时,却见到祥子就站在她前面,让她吓了一大跳。 他的样子看来有些可怕,满头满脸的汗水,一袭蓝布衫湿得可以拧出水来,而他 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目光里交织著痛苦和绝望,复杂得令人心悸。 “你怎么了?闷不吭声的吓了我一跳,怎么跑得这么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有些著慌地问。 “没……没什么,外面天热,跑了一段路。”他强自压抑著心里的激动。 “你怎么……在洗衣服?” 她的娇颜染上几抹红霞,羞赧地笑了笑。“一路上衣服都穿脏了,刚好…… 也没事,就……洗了洗,我……不太会洗,你……你别嫌弃……” 衣服湿答答地滴著水,歪七扭八的横披著,未洗的衣服零乱地躺在木盆里, 生平第一次洗衣服,她洗得很狼狈,青葱玉指已是红通通的。 “不……不会、不会。”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这一辈子闯荡过大江南北,餐风露宿,什么苦他都吃过了。堂堂男儿志在四 方,早些年这样的飘荡,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但这几年,一种孤独如影随形地伴 著他,尤其在孤身一人时,那滋味更加浓郁。他不曾和哪个姑娘儿女情长过,多 年的准备就为了在包头大展手脚。 但是,现下一个女子为他洗衣,只为了他一人这么做,让他在此时尝到了幸 福的滋味,甜甜的、浓浓的,那莫名的空虚感被充满了、被填饱了。原来,他想 要一个家,想要眼前这个盈盈浅笑的姑娘。 看到他眼里的茫然和震惊,她仍有些羞涩。“我不会洗衣服,是王嬷嬷教我 的。” “你洗得很好。” 他心里涌上感动,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却激动得想嚎啕大哭。 她仍是羞涩,不好意思承认,当她看到他穿著这么破旧的衣服时,她只觉得 心疼不舍。 “你去城里有没有打探到我大舅的消息?城里是不是有间天富总号?” 祥子高大的身躯僵硬了一下,眼睛回避著她的目光。“没有,没找到这家铺 子。” 一连串的谎言从他的嘴里不假思索地流泄了出来。“听说……在两年前有, 但是已经撤掉很久了,至于你大舅,听说已经举家南迁,现在不知去向了。” 在这一刻,他违背了自己一向坚守的道德良心,自私地诓骗了她,只怕她走 进那深宅大院里,从此他将连她的背影都见不著了。为了这点儿私心,他知道, 他会坠入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走了?”桔梗显得有些惊讶。“怎么会走了……” 他咬著牙,良心像是被虫啃啮著,愧疚感排山倒海而来,但讲出去的话却怎 么也收不回来。 “是,听说……听说他们往江南去了。” 她更诧异了。“怎么从来没听大舅说过这事。” “可能……可能他们为了某种原因去了某个地方,才会断了音讯……也或者 是你恰好错过了他捎来的消息。”他有些忐忑地继续编织理由。 “是吗?” 谎言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有罪,罪在欺骗她的 信任。 她没再多说什么,没有他想像中的震惊不信,也没多问些什么,她甚至显得 很平静。 这晚,两人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后,就上床睡了。照例,她睡在内屋,而他守 在外厅,他枕著双臂,失神地看著茅草房顶,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著 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