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家不要客气,要酒、要菜都尽管说,厨房里有的是。”祥子忙招呼著一 波又一波的来客。 “恭喜、恭喜,季老板一举得子,真是天大的喜事,莫怪你要大宴宾客。” “母子均安,生意又兴隆,季老板好大的福气。” “这次关老爷镀金身、重修庙宇,还连演了一个月的大戏,不少人赶来看热 闹,季老板可得花上不少钱。” 李老板忙道:“我们几个商家还想跟季老板商量商量,这关老爷同样保佑咱 们包头人,这次重修庙宇,我们也该一起出资才是。” 祥子摆摆手,咧著一脸的笑。“我已向关老爷许愿,只要桔梗母子平安,我 会为祂镀金身、重修庙宇,我这是在还愿,怎能让你们也出资。” 几个商家面面相觑,讶异于他的财力雄厚如斯,但也有些怅然。 “各位的心思我明了,不如这样吧!这关老爷的庙我修定了,大家可以商量, 为包头盖个书院或者修整道路,让别人也知道咱们包头人重文化,各位以为如何?” 他提议道。 众人纷纷喝采击掌。“这主意甚好,妙啊!” 经过这些商家登高一呼,书院也开始动工了,使得远近的牧民都有地方可以 读书,关帝庙和书院选在同一天完工落成,包头又是一片欢欣鼓舞。 “桂花糕~~江南的小吃,李子、甜山杏……” 听著街上小贩的吆喝,特殊的呢哝嗓音杂在汉、满、蒙各族口音中,显得分 外引人注意,季祥心思蓦地一动,追逐著那叫卖著点心的小贩。 卖江南小吃的小贩是个二十多岁,看来憨厚朴实的小伙子,眼看有客人来了, 笑得更加热切。 “这位爷,要来点什么?” 祥子略略扫了一眼,小推车上的食品琳琅满目,有数十种之多。“你专卖江 南的果脯小吃?” “是是,这些都是小人自己做的。”他轻声软语,这可是他今天的第一笔生 意。 “你做的?你会做浙江菜吗?”祥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会会会,我就是杭州人,以前还做过餐馆的厨子,听说包头这里发展很好, 就在这里安定下来了。” “好,你这些小吃每种都包一些给我。”祥子大乐,连忙买了一堆点心,准 备回家给娇妻一个惊喜。 小贩喜出望外。“大爷,这些保证是正宗道地的杭州小吃,你吃过一次绝对 还会再来。” “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什么人?”祥子接过小贩递来的油纸包裹问道。 虽然奇怪这个客人间的问题,但他仍照实地说了。“叫我小林子就可以了, 家里就我媳妇还有两个孩子……” 揣著一怀的果脯小吃,祥子回到家里,见著正在算帐的桔梗,专注地打著算 盘和核对帐目。 “瞧我带了什么给你。”他从怀里拿出一件件的油纸小包。 “啊……桂花糕、冰渍蜜枣、八宝桃……”像刚拿到礼物的小孩子一样,她 一一打开包得十分精致的小包。 “就是这个味道!这是我最爱吃的杨梅饼。”当家乡的酸甜滋味在她口中散 开后,她激动得难以自已。 数百年来,杭州一直是江南的枢纽,人文荟萃又曾是政治中心,经济条件良 好又盛产农产,造就了精致的饮食文化。桔梗生在富豪之家,早就习惯精致美味 的食物,而西北地方以简单的面食为主,让她一度对饮食极不能适应,他知道她 胃口一直不好,不像他,最粗糙的馒头、窝窝头就可以果腹。 他微笑地看她津津有味的一口一口的尝著,但也不禁心下恻然,若非是他, 她也不会为他背井离乡,以至于连吃个家乡口味的果脯都如此激动。 “别一下子吃太多,等等还有你家乡的菜肴,待会儿你尝尝看味道对不对。” 家乡的菜肴? 家中的仆役端来了食物,当她喝下第一口汤后,愣了一愣,一双美眸中隐隐 有泪光闪动。 他浓眉一拢。“不好吃?那就别吃了。” “不、不是……是太好喝了。”她连忙又喝了几口。“是家乡的味道!汤浓 而不腻,清爽又可口,加了一点糖,没有油腻感,不像这里什么菜都爱加羊肉, 我不喜欢那个羊膻味……” 她难得絮絮叨叨地说著,原本不佳的食欲被彻底地挑起了,不一会儿,一碗 汤就已经碗底朝天了。 “我已经请了一个厨师,他是杭州人,以后就专门为你做菜。”他温暖地微 笑。 她抬头看他,泫然欲泣。 “桔梗,我知道这里的东西你吃不惯,但你刚生完孩子,正是需要补身子的 时候,不吃东西怎么可以呢!”他大手抚摸著她产后仍显丰润的脸颊。 “祥子……”她有些哽咽地唤道,感动于他的体贴。 “那厨子的老家就在杭州,你要不要和他聊聊?你不是说好久没有听到家乡 的口音了?”他抹去她颊边的泪珠,轻声地问。 她心情大好,连忙点头。“好,在包头这里还真没遇到过杭州人。” “好,我让他过来,前厅还有些事,我去看看。”说著便走了出去。 祥子走后,小林子被带过来了,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看著这个夫人,来到包头 半年多,早就听说了盛祥号有个美丽非凡的二掌柜,她是季掌柜捧在掌心里娇宠 著的妻子。 “夫人,你好。” 一句道地的家乡口音,让她展开了笑颜,她问:“你会做花栗子羹吗?” 他呵呵的笑了。“夫人,小的会做,但是这里没有食材,做不来那个味道。” 他接著说:“花栗子羹要用西湖莲藕做羹,再采用秋季上市的西湖特产的鲜 嫩栗子片,再撒上色彩鲜艳的西湖糖桂花、青梅片,还有玫瑰花瓣,藕羹味美浓 稠,桂花芳香,色彩绚丽,清甜可口,这些食材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样就做不 出那种味道了。这里离杭州数千里,没有杭州的水,我做不出来那个味。” “是啊……这里怎么会有那种味道。”她怅然若失。“最近我常想著花栗子 羹的味道,以前常常吃不觉得怎么样,现在居然想得厉害……” 他不忍她失望,连忙陪笑。“做不出那味道,还是有很多菜可以做的,像是 片儿川、叫化鸡,保证和夫人在杭州吃的味道一样,那味道又香又浓,准让夫人 吃了赞不绝口,可不比杭州的大饭馆差。” 她微微一笑,熟悉的乡音再加上他亲切可人的话语,让她心情大好。“你是 什么时候来到包头的?” “小人来这里不到一年。” “你离开杭州时,可有发生什么事?我离开故乡久了,不知杭州现下怎么了。” 真想知道自个儿的家人是否安好。 “哎!那可多了,杭州首富樊家的二小姐嫁给了南京首富恭家的大少爷,那 个热闹劲儿哟!嫁妆有几十车,从南城一直排到了北城,樊老爷还连办了三天的 宴席。” “哪个樊家二小姐?”樊?熟悉的姓氏让她揪紧了心。 “就是城北富商樊礼庭府上的二小姐,秀外慧中,人又漂亮,她的闺名是… …是什么来著?对了!是樊可荷。” 可荷?那个甜美可人的二妹?她已经嫁人了?当年自己离家时,她才十二岁, 现在已经嫁为人妇了?四年?五年了啊!她离家整整五年了。 “那恭家大少爷是什么人?”不知二妹嫁得可好? “这恭大少爷可了不起了,温文儒雅又知书达礼,只要说起这恭大少爷啊! 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称赞他的。” 她心里一宽。“你再说说这樊家的事情给我听听。” 小林子想了想。“听说樊家大小姐才真是美如天仙,但自从樊大小姐离家之 后,樊家老爷就一病不起了。” 当地一声,刚端起的茶水溢出了茶杯,她有些失神。 小林子叹了一声接著说:“就在一年前,樊二小姐出嫁了,樊家老爷精神才 好一点。” 说起故乡,小林手舞足蹈地说著,离开家乡那么远,难得遇到同乡一时高兴, 让他说得口沫横飞,当她微笑时,他可乐上了天。 讲完了各种的轶闻逸事,他又讲西湖的水,讲南桥做豆腐的林婆婆,讲元宵 的灯节,讲中秋的盛会,讲讲讲,不停地讲下去,直到讲的人累得口干舌燥。 她微微一笑。“你别再说了,我有些累了,你先退下去吧!改天再听你说。” 小林子挠了挠头,觉得夫人好像从后半段起精神就不好了,但知道自己因为 是夫人的同乡,才能到盛祥号来当夫人专属的厨子,不用再走街串巷,风吹雨淋 地做著小生意,他心里不禁十分感激。 “是,小的这就下去,晚上为夫人做点我拿手的菜。” 当晚,桔梗被困在一个梦境里。 “唔……”她蹙紧了眉,发出模糊的梦呓,不安地翻动著身子。 “桔梗……桔梗……”祥子一迭声地唤著她。 他轻轻地摇醒她,当她张开眼睛时,仍是蒙眬恍惚。 “你怎么了?”他轻轻拂开她汗湿的发。 “我……我作了个梦。”虽知是梦,她仍是心有余悸。 他大手一揽,把她像个孩子似地搂在怀里,低沉沙哑的嗓音安抚著她。“那 是作梦,不是真的。” 在熟悉的怀抱里,她慢慢地从疑惧中平静了下来。“那梦,感觉很真实。” “哦?你作了什么梦?,”是噩梦吗? 她温柔地笑了,眼光越过了这片土地,落到了那烟花三月的江南。“我梦到 了家里的那棵大桃树,还有后山一片桃花林,到了春天,满山遍野都是桃花,美 得跟一幅画一样。那时,我们会去西湖踏春赏景,家里的丫鬟会将一些初摘的梅 子腌起来,腌个两三个月后再吃,那滋味呀!又酸又甜。 “城西有一家糕饼店,专做一种桂花糕,我就爱吃那个味道,还有家里酿的 杏酒,我怎么喝都喝不醉。冬天到了,我二叔一家会来家里过冬,一群女孩子就 在下雪的日子里烤著炉火,炉火上烤著橘子皮,空气中都有橘子的清香。” 他沉默了,她没有感到他的异常,只是陷在了回忆里,陷在那无忧无虑的岁 月里。 “我还梦到了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去灵隐寺烧香拜佛,二妹顽皮地把爹的 帽子掀起来,那时吹来一阵大风,将帽子吹得好高好高,大家就一直笑一直笑… …” 她将整个人都缩在他的怀里,梦里的场景一幕幕地浮现脑海。 走了那么远,才惊觉乡愁这么浓、这么长。 他的手臂轻颤了一下。“你被什么惊醒了?” “我……忘了,一时也想不起来。” 梦里的老父正拄著拐杖,倚著家门在等著她,斑白的双鬓,脸上明显的皱纹, 看到他希冀的目光落在前方,喃喃地喊著她的名字,顿时,她泪如雨下。 祥子没有作声,只是安慰地轻拍著她,任她在自己的怀里低泣著。 “姊姊,你看这娃儿长得真好看,长得多像你。”可娜娇笑道。 桔梗低声哄著儿子,看他笑呵呵的憨样,不禁微笑了。“我觉得像他爹多一 些。” “季哥希望娃儿像你,他说像你好看,像他就难看了。” 她仍是微笑。“他一个男娃儿,像娘干嘛!” “娃儿睡著了。”可娜轻手轻脚地抱著他放在床上。 “我看他一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当娘的对此不甚满意,深怕孩子大了 也是这般贪懒。 可娜噗哧一笑。“每个婴孩都是吃饱就睡、睡饱再吃。” 看著窗外的景色已显萧瑟,桔梗若有所思地问:“已经秋天了吧!” “今天刚好是立秋了。” “立秋?”好快,一晃眼,她在包头已经五年了。 可娜笑著说:“我们老家那里说啊!早立秋冷飕飕,晚立秋热死牛,再来天 气就冷了,一过了秋天啊!就快要过年了。” 她莞尔一笑。“离过年还有四、五个月呢!” “姊姊你不知道,一到秋天,我们可忙了,先忙收割,忙完后家家户户就准 备要过年了。” 过年! 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梦中的江南啊!年迈的爹亲、活泼可爱的二妹、顽皮好 动的小弟、总是爱笑的二娘,在过年前说闭始忙碌了,忙著张灯结彩,忙著打扫 屋袒屋外,每个丫鬟、仆役都裁制新衣,宾客亲戚们开始走动拜访,屋里弥漫著 浓浓的节庆气气。 除夕团圆夜时,大伯和二叔一家也都会回来,全家快快乐乐地聚集在一起吃 饭,或吟诗或作对,有时还猜谜语,小弟才思敏捷,老是欺负二妹,让她欠下无 数的小玩意儿还有炮竹。吃完饭后,会小绪一番,一群堂兄弟姊妹们嘻嘻哈哈地 守夜直闹到天明。 小弟一早就拿著新买的炮竹在玩,二妹催促著她快醒来,一清早,就要先祭 拜祖先和各路神明,全家热热闹闹地吃过早饭,二妹和小弟訧缠著她要出去逛庙 会…… “姊姊……姊姊,你怎么哭了?”可娜有些慌张地问。 桔梗一惊,才发觉脸上竟有两条泪痕,她连忙拭去了眼泪。“没……没什么, 我只是一时想到了一些事情。” 打发走可娜,她愣愣地坐在房里,越想越觉得感伤,断断续续地从大舅那里 得到了一些消息,知道家中一切都安好,知道他们也晓得她已在包头落地生根, 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但是,她想家,她想念故乡、想念家人、想念故乡的风土 民情,这份想念与日俱增,几乎镌刻在她的血液里。 原来,千百年来诗人所描述的乡愁确实是存在的,这么苦涩,这么痛苦。 当祥子走进房里,看到的就是她泪眼蒙眬的一幕。 “怎么了?为什么哭了?可娜说你哭了。”他关心地问。 “呜呜呜……”倚在他宽大温暖的怀里,她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别哭、别哭,唉!你一哭我就著急,你倒是快说啊!”他急得不知如何是 好。 桔梗泪眼蒙眬,哑著声音哭道:“我想家……我想回家……” 祥子的大手温柔地拍抚著她。“好好好,不哭、不哭,想家我们就回去。” “你骗人!怎么可能说回去就回去?”她哭得更伤心了,觉得他的安慰一点 都不切实际。 他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虽然天气转冷了,但是我们现在出发的话,在过 年前我们就可以赶回去了。” 虽然觉得他是在安抚她,但他认真的语气却抚平了她的伤心。 “铺子里的事怎么办?” 祥子笑著说:“掌柜和伙计我都很放心,他们会照料得很好,乘这个机会可 以让他们磨练磨练,没什么放不下心的,再说,咱们可以带孩子回去让你的爹娘 看看,两位老人家一定会很高兴。” 听他讲到这里,她才感到他不像只是在安慰她,她呆呆地偎在他怀里,一阵 迷蒙的泪雾慢慢地充满眼眶,她微颤著语音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肯定地重复了一次。“这阵子我一直在安排这件事。” “咱们要……要回杭州了?”她仍有置身梦境之中的感觉。 “嗯!我知道你想家了!我也该见见你的爹娘、我的岳父岳母大人一面。” 他微笑地看著她,眼里万分认真。 她咬著唇,从蒙蒙眬眬的视线里,看这个高大的男人正一脸深情的看著自己。 “但是……”包头的发展一日千里,商机诡谲多变,盛祥号是他的心血,若 非顾忌得太多,她又怎能隐忍自己的思乡情绪。 “我不想看你哭,你比十个盛祥号还重要。”他别的都可以不要,只求她平 安快乐。 “祥子……祥子……你真好……”她伏在他肩上泣不成声。 他低声叹道:“当年你离家,你爹一定很放心不下你,前两年我们还没有成 婚,我不敢提,我是怕你真的一去不返了,而这两年买卖还没做开,我也没提这 件事。我是离家惯了,不知道你这么想家,这两天,你总在半夜里哭醒,我就想, 回家的时候到了。这段时间我忙著处理事情,再过几天就可以上路了,你想回去 吗?” 她已是泣不成声,连忙点头。 “好,那我们回去,别再哭了。”看见妻子的眼泪,祥子心里揪得疼痛。 “祥子,你对我真好。”她感动得搂紧了他。 他有些手足无措。“你对我才好,是你不嫌弃我。” 桔梗抬起头娇嗔著。“我不爱听你这么说。” 他宠溺地道:“好,我不说。” 几天过后,两人携手踏上了归途,桔梗怀里抱著儿子,亲匿地偎著自己的丈 夫,走在同样的路上,心情却是迥然不同。 “你要回家了。”祥子轻声呢喃道。 “我要回去的是故乡,而你,才是我的家。”视线从远方调回,她含笑睇著 丈夫。 包头,被他们抛到了身后,杭州,却越来越近了。 马车轻快地前进著,他们在这条路上,找到了彼此,又在彼此的怀抱里找到 了一生的归宿。 (全书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