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岁月如梭,一辗转过了五年。 一早,甜芸穿著CT航空公司的空姐制服,拉著行李箱,准备onduty(出动); 一如往常,她总在离家前到花园的老树下,拾起小石子,在树干刻上痕迹。 加上今天刻的,总共有一千八百二十五条刻痕,这些刻痕只为牢记季腾远究 竟离开了多少个日子。 自从他离家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开始摧残这棵老树,这一别,竞过了五个寒 暑,旧的刻痕早已不再那么鲜明。 这些年她从考上了大学,到大学毕业,如今在航空公司担任空姐职务,飞遍 了世界五大洲;但他大少爷竟是一去了无音讯,更不曾回台湾来。 而她始终以季家为家,季腾远走後不再有人捉弄她叫她当女仆,她老早反客 为主,以女主人自居,却只是寂寞城堡中的公主。 虽然她有一份高薪工作,也继承了妈妈的一笔遗产,老早可以搬家自力更生; 但无论她的足迹到达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最後仍回到这里。 说对这个「家」有了感情也好,说她在等待季腾远也罢,在她心底深处一直 相信——总有一天会等到他的! 但她愈来愈觉得那只是个妄想,因为他从不回来:她时常飞往美国,常想「 顺道」去看看他,可悲的是,她并不知道他在哪里。 「算了,别回来最好,我自己独占这个房子。」甜芸鼓著腮帮子,一手插在 腰上,挺起胸,愤慨地指著树上的刻痕骂;忽然她又像颗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 垂下手,重重的叹了一声。「唉!」小石子从她手中滑落,亮灿的阳光照在她美 丽出众的小脸上,映出了她脸上万般的无奈。 「我真是神经病。」日子过得太闷了,对他的想念也太深,她快成精神病患 了。她并不是没人追啊,她的行情奸得很,身边的追求者从来不曾间断,包括公 司里条件最优的英国籍机师李杰,还有在大学当教授的黑浩然,但她始终没有跟 谁来电过。 「MI、MI、FA、SO、SO、FA、MI、RE……」挂在胸前的手机响起「快乐颂」, 甜芸却一点也不快乐地抓起手机接听。「喂。」 「我的姑奶奶,你在哪里,你不知道我们今天要飞巴西吗?飞机可不等人啊! 我等不及快点到,要去参加嘉年华会哦!」她最要好的同事林美美,一开头就噼 哩啪啦一大串。 甜芸难得的露出笑脸,拉著行李,边往停车篷走去,边说:「我这个优良空 服员还没到,你们怎能起飞啊!」 「速啊速啊,你是我们所有空中女仆里最优良的,哈哈……」林美美用台湾 国语和甜芸打哈哈。 「女仆又怎样,国父说人生以服务为目的啊,我天生就有服务精神。」甜芸 一点也无所谓,很乐於工作。 「好啦,你快来公司啊!我们得去巴西开开眼界,你忘了我们的李大机师说, 他表叔是英国伯爵,旅居在巴西,邀我们一起去参加私人办的嘉年华舞会吗?」 林美美超期待的。 「没忘啊,最好有猛男,我最喜欢看猛男了。」甜芸说笑。 「你什么时候换口味了,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上人不是叫季什么远的吗? 哦 ̄ ̄我知道了,他就是个猛男。」林美美逗她。 「噢!你别逗了,我要收线了。」甜芸冷嗤。 「慢点、慢点,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谁啊?」 「那个姓季的猛男啊!」 「不告诉你。」甜芸笑著,收了线,上了车。 飞往中南美洲的班机,窜上云霄;甜芸和林美美一组为前区的旅客分送餐点, 两人面带笑容,态度亲切,来来回回地忙碌著。 「请问要茶,还是咖啡?」甜芸问坐在靠窗位子的旅客,他看来衣冠楚楚, 像是出国洽公的模样。 「茶。」他说。 甜芸倒了茶递给他,在短暂的接触中,他居然塞了一小张纸片给她! 甜芸有点吃惊地望著他,他忽然笑得有点腼覥,甜芸怀疑里头写的是什么? 「待会儿再看。」他小声地说,目不转睛地盯著她。 甜芸心底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只回以礼貌的微笑,随手放进围裙口袋里: 林美美也察觉她僵在那里太久,故意把餐车推往前方;两人继续发送餐点,直到 回到工作站。 「刚刚怎么回事?他好像给了你什么?」林美美手忙著拿下一梯次的餐点, 不忘问甜芸。 甜芸耸肩,凉凉地说:「说不定是塑胶炸弹。」 「呸呸呸,我们在几万英尺高空啊!别胡说。」林美美低斥。 甜芸往围裙口袋里掏,取出字条,摊开来看;林美美也挤过来看,上头是电 话号码和姓名,写著想认识她,想邀请地下飞机後一起喝咖啡的字眼。 「原来是爱慕者来信哦!」林美美抛了一个暧昧不明的眼波过来。 甜芸一笑置之,扔到「厨余」的桶子里,然後用最快、最精准的动作铺陈餐 点。 「如果他知道他的爱慕字条被当成厨余处理,一定会槌胸脯的!」林美美替 那人感叹,顺便补上一句:「早知道传给我不就得了,我一定拿回去裱框,昭告 天下,我的魅力无法挡。」 「噢!别搞笑了,动作快一点。」甜芸被林美美逗得笑不停。 忙碌的工作後,甜芸终於可以坐下来休息片刻,每一次的长途飞行中,她总 是下曾入睡,她喜欢望著小窗外的云;她曾到过许多陌生的国度,见过许多新奇 事物,但她的心底总有说不出的空虚;逛街购物她早就腻了,再新鲜的事物也吸 引不了她,在茫茫人海中,她一直找寻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总找不到! 她真该怀疑,自己为什么要爱著季腾远,只因为他曾提供一次怀抱,她从此 便对他死心场地,这样的情怀是何等痴迷! 但别人可以不懂,她却始终知道,在那一刻,她看见的是一颗赤裸裸、毫无 矫饰的心,令她神魂震动! 小时候她知道的词汇不多,无法透彻的形容,直到长大後她才知道,他为什 么会那么吸引她。 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到他?问天问地,她没有答案。 正中午,飞机终於抵达热浪袭人的巴西,送完旅客,甜芸和学姊妹们收拾好 机上的一切,优雅地拉著行李箱走出机场,坐上公司派的巴士,准备前往特约的 旅馆 StandBy (待命)。 天气热得令人头昏脑胀,甜芸第一个上巴士,坐在最後面的座位,习惯性地 望著窗外,看见一辆大亨级的气派座车开过来,就停在巴士对面,一名身著黑色 贴身上衣、灰色长裤的男子,提著行李箱穿越马路朝车子走去,那男子很高大, 黑色贴身的衣服显出他身材的矫健,她像看风景一般的望著,那男子到达对街正 要转过身来开车门…… 「看什么?」林美美拍了甜芸的肩膀一记,她回过头来。 「好帅的男人啊!」林美美顺著方才甜芸的视线看到那男子。 甜芸正要掉过头去看,那男子已上了车,她没看见,觉得有点失望,因为之 前的那一瞥,她觉得他有点像季腾远呢! 「各位,别忘了晚上的嘉年华舞会啊!」机师李杰上车来,对大夥儿说,姊 妹们开始讨论晚上要穿什么衣服了,林美美发表高见,而甜芸靠在车窗上,昏昏 欲睡。 晚上,甜芸换上细肩带的白色洋装,把长及腰的秀发盘在头顶上,保持愉快 的心情和大家一起行动,一辆巴士将他们带到李杰那位伯爵表叔的大别墅。 大门两侧燃著熊熊的火把,巴士进入车道前,门房递了一包东西上车来,李 杰发给大家。 甜芸一看,是一副戴在眼睛上的「猫眼」;大夥儿纷纷把细细的带子系在脑 後戴上,增添了一股神秘感。 进了车道,路的两侧也以火炬照明,老远就听见热情的丛林音乐。别墅座落 在树丛间,一旁有人工湖,偌大的吧台,大院子里生起熊熊营火,许多穿著轻凉 的年轻男女,旁若无人地随著乐声大跳黏巴达舞,撩人的姿态和身体曲线的接触, 令人看了心跳加速。 李杰领大家进场,随即有人邀舞,大夥儿全分散开来,林美美也不知跑哪去 疯狂了。 「甜芸,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李杰打算邀舞。 甜芸死也不去跳那种舞。「我……我……我想去找洗手间。」她找了个最杀 风景的藉口。 「屋里内侧左转。」李杰信以为真地指引她。 甜芸道谢,往屋里走去,屋内的华丽震慑了她,里面也是热闹非凡,虽没有 人跳舞却也人声鼎沸;她一时忘了自己进来做什么,到处走走看热闹,顺手从满 满一盘鲜红的苹果中拿了一颗,边走边啃,绕出走道,很不期然地,她看见了一 个穿紧身黑衣的男子,他正背对著她和一个女子说话,从後头看去,他很像中午 过街的那个男子! 她可能在不同的地方看到同一个人吗?此刻她更发现他的手臂是健康的古铜 色,他和女子说完话,独自走向走道的另一端。 甜芸心跳莫名地加快,她真的觉得他很像季腾远,深切的好奇使她很想看看 他的脸。她不假思索地跟在他身後走,离他有十步远,走道上全是人,她相信他 不会注意到後头有个好奇的跟屁虫;但他愈走愈远,走道上人烟逐渐稀少,她的 苹果吃得只剩果核了,走道旁有个垃圾桶,她绕过去丢掉果核,一回头他不见了。 她直叹可惜,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袭上心头,却听见有人交谈的声音从幽暗的 树林里传出来。 「考虑好了吗?」这是带著浓浓爱尔兰腔的英语。 「还用考虑?当然是跟你合作设厂。」这声音……分明是季腾远! 甜芸惊讶得整个人都颤动了,这打从他十八岁完全「变声」为大人後,她就 熟悉的声音,她绝不会听错,他真的是季腾远! 老天!她难以相信自己会在异乡跟他相遇,她冲动得想跑过去,把他从头到 脚看个清楚。 她正要往前冲时,就看见他和一个年纪稍长的洋绅士,从走道末端的阶梯定 了上来,他们仍交谈著;她清楚地看到季腾远更臻成熟的脸,内敛且自信的神情, 那股酷劲不变,却更加迷人了!她心头灼热,眼也灼热,可是他却没有看她一眼。 眼看著他们就要走过她的身旁,她在心底呐喊,害怕就这么错过的话,这辈 子真的很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他。 「主子。」她以为自己会尖叫,但语气却是虚弱到像快断气。 季腾远听到这一声呼唤,心一震,诧异地止步;回头看著眼前身材曼妙修长, 肤色雪白的女孩。 甜芸怕他看不清她,赶紧解开带子,拿下猫眼,她深幽地望著他。 季腾远深炯的双眼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这位是?」伯爵向季腾远询问。 季腾远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思索著该怎么介绍她。甜芸以为他会说她是「 舍妹」或者「家人」之类的,没想到却听见他说:「我的女仆。」 噢!一千万个失望在她心底打转。 伯爵噗哧一笑,抛了一个难以相信的眼神,靠在季腾远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然後笑著走开了。 甜芸不知那绅士跟季腾远说了什么,只发现他的脸色微微胀红。 而她像个木头人似的,不知下一步自己要做什么。她千等万待的人就在眼前, 她却说不出对他的想念,更不敢去拥抱他,她只敢默默地,保持距离地看著他。 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一个女仆,既是如此,她又怎能大胆示爱?她该庆幸方 才没像中彩券一样乐过头,冲过去抱著他又亲又吻吧! 失望和对他的深情全藏在眼中,她的心底酸甜苦辣全搅在一块,已分下清是 什么滋味了。 「你好吗?」季腾远走上前来问。 甜芸仰头看他,小脸莫名地通红,但她装作镇定,拚命对自己说——别让他 看出你爱他,否则你将会无地自容! 「我……还好。不好意思,我赶时间。」逃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还没问完。」他扫住她的手臂。 啊 ̄ ̄甜芸低头瞧他有力的修长手指,在心底尖叫,这样的「肌肤之亲」教 她紧张万分。「你……你要问什么?」若问她是否等他、盼他,那她是打死不说 的。 「你来旅游吗?」季腾远关切地问。 「算是吧!」他没资格知道她来的目的,她负气地想。 「甜芸,甜芸……」走道那端传来李杰的呼唤声。 「他是谁?」季腾远放开甜芸。 「我的……爱人,再见了。」她心头一阵酸,急急甩掉他的手,掉头快步走 向李杰;重逢的一切都和她心底所想的不一样,她的儍梦该醒了! 若不快对他死心,难堪的是她自己;他对她是无情的,她该知道,不争气的 泪雾在她眼中打转,她的脚步更急了,深怕被他看见…… 「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他是谁?」李杰发现甜芸红著眼睛,问得很小心。 「陌生人。」甜芸狠心地说。「你不是要跟我跳黏巴达吗?来教我。」 「那有什么问题。」李杰还求之不得,下意识地回顾,察觉走道那头的男子 用极不友善的目光盯著他,他怀疑那男人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吗?那种眼神 根本像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仇视,还令他有点不寒而栗,感觉毛毛的。 甜芸王动挽住李杰,拉著他快步离去。她并不真的想跳舞,只是想逃开季腾 远,她永生永世再也不要再见到可恶的他!就是故意要让他看到这一幕,她可不 是没人理、没人要,绝不让他看出她为了等他,直到年纪一大把了还守身如玉, 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季腾远瞪著甜芸那副急巴巴跑向那男子的模样,又迫不及待离去的身影,情 绪一路上升到达滚沸的边缘。见他们渐行渐远,他极费力地克制自己想追上前去, 揍那男子一拳的冲动…… 但他有什么权利那么做? 她已经长大,拥有自己的世界,不再以他为中心了! 他难以说明,方才她叫住他的那一刻,他有多震惊!仔细地瞧她,可不是惊 艳两字就足以形容的;她出落得超乎他想像的完美迷人,纤细的腰肢,肤似细雪, 那甜蜜可爱的脸更诱人目不转睛地想盯著她看。 她不一样了,而他呢? 那年他远离家园,远离她,还说会忘了她;实际上……他没有忘,只是爱摆 酷。 在异乡的第一年,他常因没有她提醒而忘了自己的书摆在哪里,肚子饿还习 惯喊她送点心;每晚入眠,她勤劳的身影、甜腻的口吻和可爱的笑脸总缠著他, 他常在梦中听见她用甜美的声音喊他:「主子、主子……」 他笑著醒来,找寻她的身影,回神後才知她并没有黏在身边,她远在地球的 另一端! 一次又一次,他才发现自己心中的期盼和事态的严重,发现——原来她在他 心底占有一席之地,原来他多喜欢她亲昵、崇拜地喊他;像他是她的天、她的一 切,他习惯受她的重视! 她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仆,她一直存在他心底! 小时候他总以为她的母亲介入了他的家庭,自己必须将她一并恨之入骨;其 实他并没有那么恨她。 他总忘不了痛失父母的那天,在车上,她可怜哭泣的样子:他无法不给她关 怀,他不想见她哭。 老是去参加她学校的「亲师会」,他并不是真的想代表她的家长,他只是不 想见她苦恼失望。 从前他不曾深入去分析他那许多的「不想」代表著什么;但在潜意识中,他 早就默默接受了她,成为家里的一份子;就算她是个女仆,那也是他一个人的! 既然她刚才喊了他「主子」,那代表她仍是他的,她还把自己当主子看,那 么他没有理由不管她;他要弄清楚那男子和她到什么程度了,何况她老是笨笨的, 他可不想她被骗。 他迈开步伐,朝他们离开的方向走去。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