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潋水情番外之一 背叛 打他一睁开眼、看得见四周的人事物,他并不觉得自己与身边走动的“东西” 有何二致。 唯一的差别大概是——他无法像他们一般行动自如。 早晨日阳初放,他看见一些束发的人走过他的眼前,后来他知道,那些人称 “汉子”、“男人”…… 而后,他看见一些身段柔美的人经过,她们有的笑着、有的盛怒、有的哭泣, 渐渐地他知晓,这些人称作“娘子”、“女人”……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还有老人和小孩,每天都会从他眼前离开又回来,经 过再经过。 久而久之,他也想要跟他们一样自由走动、想跟他们一样欢笑哭泣、想跟他 们说话。 于是,他开始有了手与脚,跟他日夜见着的“人”长得一样。 “呵呵呵……”他好开心、好开心,但不知道如何“走路”,不会用脚的他 跌倒了。 “呵呵呵……”笑声不是他发出的,而是其他人。 他遇见一群人,他们将他带回“家”,教他当一个“人”,替他取名叫“水 承潋”。 水承潋……水承潋……那是在叫他……他有名字,也有“同类”。 他是一个“人”。 但久了,他觉得当人好累,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他不明白的事情发生? 他反倒还与他们口中的“动物”相处得比较好。 人类很复杂,他大概终其一生也不能理解人类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他很想放弃当一个人,可是如何放弃?怎么样才能放弃呢?放弃又是什么? 不等他学会当一个完全的人,他即领会到何谓“背叛”。 “妖怪啊……妖怪啊……” 妖怪?什么是妖怪?是我,我是水承潋啊…… “就是它,就是它,我田里的作物全枯死了,一定是它害的!” 大叔,那是因为你没有好好灌溉那些作物,那些植物们都好渴…… “我家的猪跟牛也死了,一定是它的错!” “我家的鸡也是!” “打死它!杀了它!” “杀了它!” “打死它!给它死,杀死妖怪……杀死妖怪啊……”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何前一刻还笑容可掬的他们,后一刻即变脸? 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当人有何用?这么痛苦的感觉他不要!不要! 他看见自己的手和脚不见了,看见那些人的目光由厌恶转为恐惧,感觉到自 己的身体轻盈了起来…… 然后,天空变黑了,一闪一闪的银光愈来愈近,一阵一阵的雷响随后而来。 水,好多的水从天上掉下来……他想起人们曾经告诉过他,那是雨。 是雨呵……管他是什么,他要忘记一切,他不要当人,他要当妖怪…… 妖怪!是,他是妖怪,妖怪! 自此,他丢弃了“水承潋”这个名字,他便成了“蚣蟆”,是“妖怪”。 潋水情番外之二 执手 “琴……琴儿……”颊上的轻拍伴随着水承潋担忧的低唤,让白椿槿自睡梦 中清醒过来。 “承潋?”她揉揉眼睛,看见水承潋的脸,在他的扶助之下半坐起身。“现 在什么时候了?” 瞧外头的天色,仅有暗蓝的微芒,房里仍无光线可言,但水承潋的眼眸似两 颗夜星闪闪发光。 “快要天亮了。”他握住她的臂膀,声音紧绷,像是在确认什么。 “承潋,你怎么了?”白椿槿将头靠上他的肩,小手抚上他的胸膛,感觉到 他心跳急促不已。 “没、没事。”水承潋环住她,将她抱紧在怀,脸埋入她的颈窝,嗅着她的 气息,感受她的脉动。 “承潋,”白椿槿柔声唤道,“我在这儿,我只是睡着了,我会醒的,我还 活着。”一连好几句肯定的话语并没有让水承潋安心。 “我怕……”他抬起她的下巴,望入她的眼眸。“好怕……好怕……” “我还有呼吸。”白椿槿知道他在怕什么,但她不知如何消弭他的害怕,又 不忍见他一直怕自己消失。 她的手贴上他的脸庞。“暖的、热的,我还活着,嗯?” “嗯。”感受到颊上真实的暖意,以及怀中柔软的身躯,水承潋僵硬的点头, 他的手覆住她的,与她十指交缠。 “我想起一首诗。”白椿槿心一紧,缓缓绽开一朵笑靥。 “什么诗?”水承潋只知道《诗经》、《楚辞》;这两个名词还是白椿槿告 诉他的,其他的“诗”他完全背不起来也分不清楚。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水承潋闻言,脸色一变,神情更加不定,更加握紧白椿槿的手。 “但我们绝不会‘于嗟阔兮,下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看出水 承潋的情潮暗涛,她又补充道。 水承潋这才稍稍安下心,露出笑容,“我很怕你睡着后就起不来了。” 那一幕是他永远挥不去的噩梦,但他更惧怕的是那半年白椿槿沉睡的日子, 若再来一次,他绝对会先杀了她再自杀。 “那你再叫醒我不就好了?”她窝进他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 “对喔,叫醒你就好了……琴儿……琴儿?”水承潋低头一看,发现她鼻息 轻缓,显然已经入睡。 这回他不再慌张,抱着她躺下,唇轻点她的,喃喃念道:“执子之手,与子 偕老。”暗蓝天色逐渐转亮,初阳莅临大地。 潋水情番外之三 凝雪 雪花一片又一片的旋转落下。 这是一个大寒冬,北方闹干旱,南方也不好过,寒冷的天气,让人们更加了 无生趣,前天街头的大娘饿死,这天巷尾的大伯自杀……这样的消息时有所闻, 而人们……人们早巳自顾不暇,努力争取活命的机会…… “啪”的一声轻响,躺在雪地上动弹不得的他教飞入眼里的雪花给冻醒。他 眨眨眼,雪花在眼里融去,但眨出眼眶后又凝结在眼角,形成一块小小的冰片。 好冷…… “大叔,大叔,你还活着吧?大叔?”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一双小手在他 呆滞的眼前挥舞,让他转动眼瞳看向出声叫他的人。 那是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滚着白色毛边的轻裘。“大叔,原 来你还活着啊!” “小……小姑娘……好心打赏给老头儿……一……一点……好……不好?” 他移动僵冷的手,冻紫的嘴唇说着乞求的话语。 “一点什么?银两吗?”小姑娘自问又自答:“嗯,一定是银两,人类都是 要用银两的。大叔,当然好,我给你银两喔,都给你,还有这件轻裘给你盖,它 很暖和喔!” 小姑娘绽开粲亮的笑容,掏出放银两的钱袋、脱下身上的轻裘盖在他身上。 “小姑娘……你真好心……”好心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个年头,还有这么 好心的小姑娘……老天真是有眼啊! “哎呀,别说了,大叔,我扶你起来坐好,躺在地上会被雪盖住,这样人家 就看不见你了。”小姑娘有甜美的笑颜,还有一双真挚明亮的眼眸,让他倍觉温 暖。 打四十年前那场大水灾淹死了他的家人,也将他的家业淹掉大半,后来他靠 着手腕和北方尚存的基业重振雄风;没想到却教下人给侵吞了家产,他由呼风唤 雨的同仁堂堂主成了一名人人喊打的乞丐。 让他不由得感叹世事变幻无常,这小女孩的援助竟能教他热泪盈眶。 最近他不知是老了还是怎么的,常常想起四十年前的他——执着于那抹身影 的他。 她死了,死在那只妖的怀里,为了保护那只妖而死,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样 的情感? 打他十岁第一眼见到同年龄的她,便没由来的厌恶她,觉得她从头到脚、从 里到外都令人憎恶,当他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时,他有种快感——一种可以掌控 她一生的快感。 这份快感只持续到她死去为止,即使他东山再起、坐拥高位、穷困潦倒…… 他心头还是有份化不开的惆怅。 她不该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不该让他憎恶、不该让他……爱上她……到如今 才发觉自己爱了她一辈子,这份了悟来得太迟,也不该来。 “凝雪。”另一头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呼唤,让杜仲言转头望向声源。 “琴姨。”小姑娘回着,开心的举起手来挥舞着。“承叔。” 只见一名身着幽绿锦织斗篷、纤白小手与一名白衣男子交握的年轻女子也朝 小姑娘挥手。 “大叔,大叔,那是我琴姨和承叔,他们人都很好喔!”凝雪毫无芥蒂地笑 道。 琴姨和承叔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停住,她拿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苍白 柔美的容颜,如墨长发绾成一个简单的髻,宠溺地望着凝雪。“凝雪,你又乱跑, 当心你爹亲罚你。” “啊……”凝雪一听,脸上掠过惧色,随即笑开,“娘和琴姨一定会保护我 的,再不,也有承叔呀!” 承叔是爹亲的爷,只要承叔一出口,她就不信爹亲敢打她。 “无法无天。”唤承叔的白衣男子冷斥,但语气间有着宠爱,他有一头美丽 的长发,未系带亦未戴帽,然而雪花沾不上他的发,也近不了他的身。 枸杞与茜草净捡些麻烦回来,不过这个麻烦,让人疼入心底。 杜仲言睁大眼,见鬼似地捉紧身上的轻裘,只敢偷偷瞄他们,怎么也不敢正 视,身子不知是受寒还是受惊,不住地发着抖。 “这位大叔,你面黄肌瘦、双目无神,想必长久未好好睡一觉吧?”琴姨轻 柔的嗓音听在杜仲言耳里,犹若鬼鸣。 “琴姨,大叔好可怜喔,刚刚还躺在地上像死人一样,怎么这个地方到处都 是这样的人呢?”凝雪抢着解说,为杜仲言省去麻烦。 “凝雪,很多事不是说了就能体会的。”琴姨靠近他们,身上有股淡淡的药 草味,朝凝雪伸出手。“走吧,咱们已经迟了。” “嗯。”凝雪点头,起身握住她的手,临走之前,还对杜仲言说:“大叔保 重呵!” “谢……谢谢夫人……谢谢小姐……”杜仲言压低声音抱紧轻裘,不敢抬头。 “我们迟了。”承叔始终站在离他们十步之遥的地方,皱起眉头,一脸的不 耐。 “马上来。”琴姨拉着凝雪离开,还脱下身上的翠绿锦篷披在凝雪身上。 承叔锐利的眸光在杜仲言身上溜转了好一会儿,琴姨回身拉住他的手,他方 回首对她展露笑容,两人依偎着离去,凝雪老早蹦蹦跳跳地到前头去了。 杜仲言一直到他们走远才敢转头看他们教雪幕掩去的身影,心中惊颤不已。 雪花飘飘,覆去他们的足迹,除却怀里的钱袋与轻裘,适才恍若南柯一梦。 (全书完) ------------ 转自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