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如歌欢呼,笑得眼睛弯弯。
杏花林。
月圆。
春风。
皎洁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
杏花的雨,如梦如幻。
玉自寒轻轻哼唱着没有调子的曲,荒诞走板,然而声线低沉温柔,就如最迷人
的催眠曲,令得如歌渐生睡意。
她轻轻打着哈欠:“可惜没有轮椅了,不能再趴在你的膝头睡觉。”那个高度
最合适睡觉了。
“困了吗?”
“嗯。”
“回去睡觉好不好?”
“好。”如歌揉着眼睛,挣扎站起来。好困啊,连双腿都有了困意。
“我背你回去吧。”
“呃……?”如歌怔了怔。
玉自寒微微低下身子,把后背给她:“忘了吗?我的双腿已经可以走路了。”
月光照在他的背上,淡青的衣裳,有点寂寞,有点清冷。
“让我背你回去,好吗?”
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常常见到小战枫背着走累的小如歌,小如歌伏在小战枫背
上笑盈盈地手舞足蹈,小战枫虽然脸上摆出冷酷的模样,但亮蓝闪光的眼睛却泄露
了他的快乐。
那时,他却只能坐在轮椅里。
如歌望着玉自寒的背,她知道,自己或许应该说不。可是,一种酸涩到令她心
底抽痛的感情,使她伸出双臂,圈住他的脖颈。
“好。”
她的声音很轻。
轻得像一声呢喃。
月光照耀着山间小道。
玉自寒背着如歌慢慢走着,他依然低声哼唱着没有乐调的小曲,她均匀的呼吸
就在他的耳边,温热的身子熨着他的后背。
夜风袭来点点花香。
虫儿不再鸣唱。
这世间,仿佛只余下他和她两个人。
“真好……”她闭着眼睛,梦呓般说道。
“……?”
“虽然你不肯说为什么身子会康复,可是,这样真好。”她轻笑,在他背上,
仿佛在婴孩的摇篮里,“我喜欢师兄的耳朵、喜欢师兄的声音、喜欢师兄的腿……”
玉自寒深深吸口气,没有说话。
“永远这样……好不好……”如歌仿佛已要睡着。
“好。”
他答应她。
如歌满足地笑了,接着就沉入了美丽的梦境。
玉自寒慢慢背着她走。
只是他的双腿忽然显得有些沉重。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下小雨。雨丝斜斜透明,雨滴打在树叶青草上,有默默
的轻响。月亮躲到云彩后面,夜风染上了清新的寒意。
如歌依然沉沉睡着。
玉自寒将外衣抽出来,遮在她的身上。
转过一道山弯。
突然——
玉自寒眉心紧皱,一股浓重的杀气迎面扑来!
******
夜幕漆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雨,越下越大。
山路边,乱蓬蓬的荒草半人高,染满鲜血,弥漫腥气,死尸和呻吟令一切如噩
梦般恐怖。
风雨中,有两人。
一人深蓝布衣,浑身酒气,幽蓝的卷发翻飞,眼中布满血丝,他右手握刀,刀
尖滚珠般滴下鲜血。
一人灰衣,眼珠是灰色,嘴唇是灰色,连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息也是灰色的,
野狼一般的灰色。
裔浪知道不可以轻视战枫。
所以他带出了庄里身手最好的十二个杀手,等待战枫最脆弱的那一刻。
战枫跟着烈如歌来到武夷山。
他们也尾随而至。
战枫在山脚的小酒馆喝了十七坛酒,已经醉得不会走路。当他跌跌撞撞走到杏
花林,看到玉自寒和烈如歌温柔相对的画面时,裔浪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
战枫踉跄离开,但极度的痛苦让他无法走得太远,终于他跌倒路边呕吐起来。
裔浪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战枫的泪水。
那一刻,天空开始下雨,同时,裔浪打出了“杀”的暗号。
这,应该是战枫最脆弱的时刻。
可是,裔浪依然低估了战枫。
当十二个杀手逐一倒下死去,战枫的眼睛却越来越亮,幽蓝的天命刀发出清亮
的龙吟,他右耳的宝石好似夜空中幽蓝的闪电。
战枫用刀尖指住裔浪:
“来吧。”
裔浪冷冷打量他:“你的武功,不是烈明镜所传。”
战枫道:“那又如何。”
裔浪道:“暗夜罗是武林之魔,你习得他的武功心法,难怪性格刀法越来越残
忍无情。”
战枫面无表情。
裔浪仰首,雨打湿他的脸庞:“我不是你的对手,我只是一个‘人’。”他,
已是一个“魔”。
战枫道:“那你就滚。”
裔浪道:“你懒得杀我对不对?”
战枫现在只想再去喝几坛酒。
裔浪又道:“你也不在乎烈火山庄。”
战枫起步要走,忽然涌上的酒劲令他身子一颤。
裔浪的眼睛是死灰色:“如今你已是个废人,可是我仍旧要杀了你。因为是你
杀死了烈明镜!”
战枫醉眼惺忪:“多么正义的理由……”他斜睨裔浪,低沉道,“裔浪,那夜
你应该就在窗外吧,我一刀挥出的瞬间,听到你抽气的声音。你可以去救烈明镜,
你可以将烈明镜的死因公布天下,但是你都没有做。”
裔浪瞳孔紧缩。
战枫冷笑道:“因为权力和地位,你用我挡住如歌。当你以为如歌已死,那么,
最后一块绊脚石就是我了。想杀我就过来,用得着什么狗屁借口!”
想必喝了太多的酒,战枫的话比清醒时多了许多。
雨,冰冷刺骨。
远处。
如歌已经醒来。她浑身僵冷,嘴唇苍白,手指脚趾像冰块一样僵硬。她静静趴
在玉自寒背上,他的体温是她此刻惟一的温暖。
玉自寒拍拍她的胳膊。
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会陪伴在她的身边。
裔浪的瞳孔缩成针尖般大,他阴狠地盯着战枫,忽然扯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不错,我全都知道。但是,我没有揭穿你的原因,你却说错了。”
战枫没有兴趣去听。
裔浪道:“以烈明镜的武功,就算再出其不意,你也不可能那样轻松得手。一
刀致命?哼,当年暗夜罗还是用了十招以上才胜了烈明镜。”
战枫停下脚步。
裔浪残笑道:“莹衣是暗河的卧底,你私练暗河的武功,暗中勾结天下无刀城,
将断雷庄血案栽赃给曹人丘,包庇私藏军草的刀无暇……这些,烈明镜全都知晓。”
战枫身子挺直。
裔浪的声音如野兽般残忍:“知道烈明镜为何从不怪责你吗?”
战枫嘶哑道:“因为他心虚。”
裔浪目中暗光连闪:“没有人会因为心虚而包容你这么多。”
战枫怒道:“他杀了我的父亲战飞天,所以才会心虚!”
裔浪笑了,笑容残忍而古怪:“烈明镜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爱你。而且,就
算他心虚,他杀死战飞天,对不起的也不是你。”
裔浪顿了顿。
就像一只静静等待着猎物步入死亡的野狼。
“当年是烈明镜亲手调的包。烈如歌才是战飞天的女儿。而你——是烈明镜亲
生的儿子。”
这句话很轻很轻。
夜空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
雷声在遥远的天际轰轰作响。
如歌所有的呼吸被夺走了。
她脑中白茫茫一片。
玉自寒也惊怔。
裔浪似有若无向他们的方向瞟了一眼。
战枫仰天狂笑:
“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以为我会被你骗到吗?!”
裔浪道: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眼睛怎会是蓝色。”
“……”
“战飞天和暗夜冥的眼珠都是黑色的。惟独烈明镜曾经有个女人,是西域的舞
姬,她有一双美丽的湛蓝色大眼睛,当年她怀着身孕还可以翩翩起舞,身轻如燕。”
战枫眼底的暗蓝如风暴般汹涌:
“不可能!如歌比我小整整三岁!”
裔浪道:
“为了怕暗夜罗怀疑到如歌的身份,烈明镜找来一位仙人封印了她。将她封印
了三年,封印住她三年的成长,封印住她体内的能量,封印住她的容貌。想来,如
歌的封印已经解除了,因为她的模样越来越像暗夜冥,而她自幼嗜穿红衣的喜好更
是同她的舅父暗夜罗毫无二致。”
战枫握紧双手:
“为什么烈明镜要这样做。”
裔浪瞅着他,缓声道:
“因为,合烈明镜、战飞天之力再加上烈火山庄所有的弟子都不是暗夜罗的对
手,暗夜罗想要灭掉烈火山庄易如反掌。不过,暗夜罗痛恨娶走了暗夜冥的战飞天,
于是他开出条件,只要烈明镜亲手杀死战飞天,他就可以放过烈火山庄。”
战枫沉默。他知道这就是暗夜罗的性格,不仅要让那人死,而且要那人死在他
所信赖的人手中,这种死法才会更加痛苦。
“于是,烈明镜就杀了战飞天?”
“是的。”
“战飞天是自愿去死的吗?”
“没有人知道。”裔浪道,“当时我还小,只记得战飞天对烈明镜说,‘照顾
好孩子’,他或许早就明白只要他一死,暗夜冥也不会独活。”
“后来?”
“那一晚,发生了很多事情。战飞天死了,暗夜冥和舞姬凤娘同时诞下婴孩,
烈明镜调包后暗夜罗就赶来。暗夜冥刺伤了暗夜罗,并且逼他发誓十九年内不得显
身。待暗夜罗离开后,暗夜冥亦撒手人间。”
战枫再也说不出话。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滑稽。
蓝宝石迸射出疯狂的光芒,他眼底的幽蓝像海啸般翻腾,倾盆大雨淋湿他的衣
裳,湿漉漉毒蛇般黏在他的身上。雨打湿他的头发,一缕缕仿佛奔腾的河流,冰冷
濡湿他的面庞。
战枫开始发抖。
他的胃像被千万把冰冻过的刀子翻绞戳刺,剧烈的痛苦使他弯下了腰,他开始
呕吐。
大雨滂沱。
荒草的山路边,战枫脸色惨白,他弯曲颤抖的身子像垂死的虾子,吐出来的只
有胆汁。
裔浪望着他,眼中闪出一抹奇特的神情,像是痛恨,像是快慰,还有些嫉妒:
“烈明镜是你亲生的爹。而你,亲手杀了他。”
他故意说的很慢,好让每一个字都钻进战枫的骨髓。
那一刀——
刺入烈明镜的胸膛!
鲜血狂喷!
烈明镜骤然大睁的双眼!
眼中竟似有泪……
那一刻,战枫扭过了头,可是他却永远记得烈明镜的那双眼睛。
有泪水……
有痛苦……
然而,没有对他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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