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绛雪睁开眼时,只觉神清气爽,身上的毒素固然全消,身处舟上,更可清楚 感觉到舟行水流的轻柔徐缓,叫人的心境也宁和舒畅了起来。 站起身来,探身出去,见舟首处,宋知秋戴着大斗笠,披着蓑衣,一身渔翁 打扮,正在摇桨。 宋知秋看绛雪出来,咧嘴一笑,“怎么样?毒都驱清了吗?”同时自腰间摘 下一节竹筒扔过来,“喝一口。” 绛雪伸手接过,只觉酒香扑鼻,仰头喝了一大口,一股热力白喉头直达心头, 全身在这一刻,似乎都暖了起来。 “怎么样?我的酒如何?”宋知秋眼巴巴地望着,满验都是等待称赞的表情。 “还好!”心中莫名地想笑,口里却一径只是淡淡漠漠地回答。 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然后就是明显摆在脸上的的愤怒,“还好?喂,这可 是最好的竹叶青,为了取到竹子的清气,我自己亲手砍竹子,在上面钻孔灌酒, 用泥封藏了足一年,才拿出来喝,你就一句还好来打发我?” 他这里怒形于色,绛雪却是微微一笑。 然后宋知秋一大堆有待发作的不雅之言就全给堵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绛雪的笑容。 没有冷气、没有寒意、没有漠然、没有杀机,这一笑,丝毫不沾烟尘,空灵 得直似瑶池畔的一朵琼花。 绛雪察觉了自己在不自觉中的这一笑,奇怪的是心中并无后悔懊恼,听得宋 知秋夸口酒好,便也毫不客气地一连喝了几口,把竹筒里的酒全喝光了,随手扔 了出去。 直到此时,宋知秋才自方才的惊艳中醒过来,意识到酒全没了,心疼地叫了 一声。 看他满脸苦相,绛雪竟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要太过无 礼,扭过脸去不再瞧宋知秋那七情上脸的样子,只是心,在这一刻,轻易地温柔 了下来。 这男子费了如许心思,要的,也不过是博自己的一笑,放轻松自己太久太久 以来紧绷的身与心。 他实在愚蠢,这明明不值,但心,仍是柔和了下来。 轻轻移开视线,不看他的脸,不理他的话,只听任江风浩荡,吹拂起衣袂发 丝,看远处江天一线,令人竟有让小舟从此随波去,天涯任逍遥的冲动。 已是深秋了吧,为什么江风吹到身上,却并不觉丝毫寒意?大概是刚才那几 口酒喝得好,舒筋活血之故。 秋风难得地轻柔起来,带来了无数白色的花朵,在空中飞舞如梦。这一江流 水,两岸青山,便也化做了梦中的画。 绛雪心头一片宁静温柔,伸出手,似是想要捕捉那风中飘飞翩翩的花朵,忍 不住低低感叹:“真美啊!” 宋知秋亦觉胸怀舒畅,放眼望去,两岸长满了白色的芒花,随风摇曳,竟别 有一种动人风情。在秋风中,不少花被卷得飞起,似要在空中做一场惊梦的舞。 “快到霜降了,芒花总是在深秋霜降时开放,虽然并不怎么起眼,可是不惧 秋寒,不畏霜冷,倒叫这深秋霜降时分,多了不少的美丽景色。” 绛雪不由微微一愕,自己一路潜逃时也曾见沿岸花开,当时并无感受,为什 么这一刻会深深为这堤岸微风徐徐,江上芒花飞絮的美丽惊叹起来呢?花美若梦, 花开无声,在天地间,在秋风中,在霜寒里,静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大片绽放, 将这肃杀的深秋点缀得无限美好。 听着宋知秋带着深深感叹的话语,也不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触,心中暗嘲自 己这个杀手竟会这般多愁善感,口里已问了出来:“原来男人也会对这小小芒花 有这样的感受。” “不,我只是对霜降的感受不太一般罢了。”宋知秋笑了一笑,“因为我自 己就是霜降当夜出生的。那个时候家里穷得很,我娘亲生我之际,连接生婆都请 不起,是我爹亲手把我接到人世的。我出生时,深秋寒意正浓,我爹娘顾不得饥 寒,只是将我整日抱在怀中,用血肉来温暖我。所以给我取名宋知秋,要我知道 秋冷霜寒,父母生我育我之苦之情——我爹是读书人,所以我入学读书也早。我 七岁那年的霜降,天气特别冷,我在书塾坐不住,一个人跑出去玩,我娘气得要 打我,但爹宠溺于我,舍不得我挨打,居然翻书翻到一句‘霜降休百工’的古话。 因我逃学那日,也正好是霜降当天,爹便振振有词,说什么古人云‘霜降休百工 ’,也就是霜降时令,正是各行各业休息的大好日子。所以我不上学,也不可以 深责。阻止了娘打我后,为了哄被吓得痛哭的我,就抱着我出来,买了七八串我 最爱吃的糖葫芦,还给我讲许多许多的故事。从那以后,每年到了霜降的那一天, 我总是拿着爹当初那句‘霜降休百工’的话来做倚仗,白天名正言顺地贪玩胡闹 不读书,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大吃些平日舍不得买的好点心、好糕饼,又能听 各种新奇故事。小时候,我总是盼着霜降这一天来临,也因此对这个日子,这个 节气,总有些深厚的感情。” 他说话时含着笑,但笑容却有着说不出的怅然。他看着绛雪,眼神却在这一 刻似已到了无尽远的地方。即使是在说着他自己,但他那声音神情,却也并不似 要告诉绛雪,倒是想要对苍天,对大地,对他自己诉说什么似的。 绛雪静静地聆听,尽管那些话似不是讲予她听的;静静地回视他,尽管他的 眼神并不以自己为焦点;静静地点头,尽管他或许根本没有注意到。 而她,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 这一刻,宋知秋不是意气飞扬的少年英豪,不是懒散度日的江湖浪子,只是 个别有怀抱的伤心人—— 而绛雪,似也不再是出手无情,漠然对红尘的地狱杀手,倒似那寒夜里为人 添香的红袖,霜雪中替人加衣的红颜—— 收回怅然不知望向远处何方的目光,宋知秋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急切 切地想另寻话题,打破这一刻二人之间奇异至极的气氛,“你呢?为何叫绛雪?” “师父第一次发现我的时候是在大雪中,我的父母家人都被土匪杀光了,血 染得一地白雪变做了鲜红色。师父在尸堆里听到我在哭,才把我找出来,用一粒 糖止住了我的哭,将我抱走,从此之后,我就叫绛雪。”依旧淡淡的语气,像是 在叙述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 宋知秋却是全身一震,一时间心痛如绞,本能地放开船桨,伸手去握绛雪的 手。 这一次绛雪没有躲闪。 宋知秋温暖而有力地握着绛雪的手,默然无言,并不做一词一句以安慰。 今日的绛雪已不是许多年前雪地中痛哭的孩子。那时,一颗糖就可以让她止 住哭声,而如今,纵是天下所有的糖放在她面前,又如何叫她开怀。 而他能做的,也惟有在这一刻,无声地坚决地,握紧她的手。 如此而已,仅此而已,然而,已经足够! “你闯荡江湖,可曾回去看过你的父母?”因为不习惯这一刻的温情关怀, 绛雪急切地想把话题扯开,本能地问出这一句,心中犹觉一阵帐然,如果我能有 父母可关怀,如果我能有父母可看望,如果…… 宋知秋展颜一笑,“我可是个浪荡的不孝子啊,竟顾着在外头胡闹了。”他 在微笑,嬉皮笑脸如故,可绛雪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这一刻的笑容有多么勉 强。 发生了什么?有什么隐情? 绛雪默然无言,并不询问,只用清冷依旧但寒意不再的眸子静静看着他。 在这样明净得容不下尘世任何污垢的眸光里,宋知秋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 着败下阵来,“在你看来,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或许我本来也确是如此,实 在是……” “不必说了。”依旧淡淡的语气,并没有任何明显的关怀,但手却微微地动 了一下,并不特别用力,但也同样毫不迟疑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伤心人自有伤心事,在方才,这双温暖的手带来的力量和暖意犹在体内,在 这一刻,同样的支持,同样的信任便已回报于他。 不必说了,我只是信你,便已足够。 不必说了,无论理由是什么,这一刻,我将紧握你的手,一如方才你为我所 做的一切。 宋知秋感觉到与自己紧紧交握的两只手所传来的温暖与力量时,整个身体不 受控制地震了一震,忽觉一股酸涩之意上涌,竟几乎落下泪来。 心灵深处最深最苦的痛,竟被人以这样无言的方式所抚慰。这紧紧交握的手, 让他生出血肉相连的感觉来,在这一刻,这个并不真正熟悉的美丽杀手,已是他 生命中血脉相融的至亲之人,已是他心灵最亲最近的人。 静静地握着彼此的手,静静地坐下来。 谁也没有再说话,也已不必再说话。 任小舟在无人操纵之下随水而去,哪怕直到天涯海角,任秋风萧瑟带着无比 寒意侵肤而来,却犹觉暖意融融。 就这样,直到夜色降临,明月当空。 他与他,相依并肩坐在船头。放开了紧握的手,但身体却靠得极近,极近… … 绛雪静静地闭上眼,安定地将头枕着宋知秋的肩,不带一丝防备地静静入睡。 宋知秋微笑着凝视她睡梦中的脸,身体一动也不动。 是夜,风清,月明,人静。 些许不畏严寒的秋花静悄悄地在两岸无声地开放,秋风轻拂过发丝,无情霜 寒中也带温柔之意。淡淡的冷香萦绕在鼻端,水雾在月华下缓缓沉降。 恍惚间,宋知秋以为这就是幸福了,这就是自己追寻了许多年许多年却总也 抓不住的梦。 梦很美,真的很美。 只是…… 梦也醒得很快! ——>>> ※<<< —— 宋知秋醒来时,天很高,云很白,阳光很灿烂,一切都很好,只是绛雪已经 不见了。 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呼唤,没有寻找。 那地狱门杰出的杀手,以剑护道的美丽女子总是要仗着她的剑,去走她的路。 又怎会真的就这样执着自己的手,靠着自己的肩,任这小小的船,直行到天 涯海角? 叹息在心头,痛却自心间弥漫到全身。 这样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痛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为的终是那女子漠然的眼神,为的是因她而来的痛。 要承受多少苦,才能这样漠然对红尘,却依然还要用最激烈的心最滚烫的血, 以剑与生命来维护她心中的正道。 这样的侠,行得何其之苦,何其之难。 自己早已放弃,只是笑看人生,游戏红尘,为何看到那样一个女子,便直痛 进了心深处? 说什么看透江湖,说什么嘲笑名利,和那女子一比,自以为洁身自好、远离 名枷利锁的自己,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猥琐小人。 用力摇摇头,意图甩掉无用的胡思乱想,眼角的余光却很自然地看到了被一 把匕首钉在船板上的字条。 匕首在阳光照射下,散发着森森寒意。那本是绛雪护身之物,此刻却留在了 此地。 轻轻伸手,取下匕首,或许因为阳光照射过久的关系,这森寒杀人的凶器, 入手的那一刻,竟有一股炽热的暖意。 不自觉地轻轻笑了一笑,取下了字条。 没有道别,没有道谢,也没有再见之约,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十四个字,直如千斤巨石,击在心头,宋知秋的手轻轻地颤了一颤。 那女子竟是如此深刻地看透了他心中最隐痛的地方,折磨了他十年的心结, 却因着这十四个字消失于无形。 猛然立起身子,举目四望—— 长天寂寂,江水绵绵,两岸花无语,不见伊人踪。 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纸条,浑然不觉捏痛了自己的手。 那女子就这样悄悄地去了,只留下这—纸十四字,只留下这样一个祝福,这 样一个期待。 父母亲情,她永远不可能拥有,却鼓励他去追寻。 两次相遇,几番惊心,生死危难共渡,他仅知她是杀手,她仅知他的名字。 但她却已全然了解了他的心,而他可能同样地明了她的情怀感受。 抬头望长空,天高云淡;垂首观江流,水波淼淼。 举目看四方,山青水秀,雪白的芒花无声地傲立秋寒中,叫这萧瑟的深秋美 丽如画多情如涛,仿似那清若霜雪的女子,在无声无息中,想以剑以血,为这世 界找回一份美好。 阳光灿烂而温暖,一如这一刻,在宋知秋唇边展开的笑意。 绛雪,绛雪,你知我真心,我解你心意,怎能负你苦心,叫你失望。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爹爹,马上就到霜降了,到那一夜,你可会一如当年…… ——>>> ※<<< —— 秋意正浓,霜寒一片,在这样的深秋寒夜中,很少有人愿意出门。只有百花 楼热闹非凡,笙歌不绝。 百花楼是青楼,风流笑闹之场,门前永远车马喧哗不绝,特别是名妓舒侠舞 来到百花楼之后,更加比往日热闹了数倍有余。 舒侠舞其人,美艳绝伦,聪慧无双,琴棋书画诗酒花,无一不精。而且她犹 精于舞,人称她一舞可倾世,原就是为了要舞出人间至美才降落红尘的女子。虽 是风尘中人,却出入公侯之门,结交权贵之友,芳名显赫,天下无人不知。 三年前,天下名士集秦淮,选美女,评佳人。秦淮河秋雨舫的秦莫愁被评为 天下第二名妓。 因为有舒侠舞在,秦莫愁无论如何不敢占第一。 而舒侠舞却并不是天下第一名妓。 因为没有人自认有资格来品评她。 不能邀得舒侠舞献艺弹唱,不敢称权贵;不曾与舒侠舞谈诗唱和,不敢称名 士,这样一个妓女,早已远胜普通的名门之女。 舒侠舞并未卖身于人,仍是自由之身,以风尘之态游戏人间,每到一处,便 寻当地最大最出名的青楼暂时栖身,而有舒侠舞暂住的青楼也立时身价倍增,客 似云来。 只是今夜,舒侠舞房中的客人却不是任何权贵富豪名士,而是一个做男装打 扮美若霜雪也冷若霜雪的女子。 她虽冷,舒侠舞却不冷,非常高兴地微笑,非常热情地倒茶,“我等了你可 好一阵子了,总算到了。听说你中了唐门的‘情丝’,怎么样,可是无碍了?” 对于舒侠舞满怀关心的问话绛雪一字不答,抬手把杯中的茶一口饮尽。 舒侠舞扬了扬姣好美丽的眉锋,又气又恼,“枉你生得如此模样,竟是这般 俗物,我这可是虎跑泉泡出来的雨前龙井,再配上了我最心爱成窑五彩斗鸡缸, 诚心诚意拿来招待你。可你这像是品茶吗?分明是牛饮。你是在哪惹来不痛快了, 倒拿我的茶当酒来喝……” 正嗔骂着,忽觉不对,绛雪眼睛望着茶杯,眼神却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这般 神游物外的情形在素来冷静的绛雪身上可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原是绛雪听见舒侠舞轻骂,耳旁却不知不觉又响起了宋知秋的声音—— “还好?喂,这可是最好的竹叶青,为了取到竹子的清气,我自己亲手砍的 竹子,在上面钻孔灌酒,用泥封藏了足一年,才拿出来喝,你就一句还好来打发 我?” 一个为着酒,一个为着茶,都恼怒起来,这世上仅有的两个可以叫自己气恼 万分,恨不得骂不得,偏又不能不关心的人,原来竟有这般相似之处。 心头忽又一凛,怎么了,那个才见过两次的男人,什么时候,在我心里有了 可以和师姐比肩的地位。 不过…… 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心情变幻起伏,最终微微一笑抬起头来,却又看到因她的笑容而震撼莫名, 股上神色直如看到怪物一般的舒侠舞。 绛雪在心中叹一声,没有丝毫想要满足舒侠舞好奇心的热情,“有什么事? 没事我走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舒侠舞暗中翻个白眼,不敢追问,只是笑说:“自然有事,我们又有新的生 意了,你那把青霜剑又要染血了。” “谁?”懒得听她多话,也实在有些害怕被这个才智深不可测的女人在不知 不觉中把话套走,直截了当地一句问出来,明显不欲再听任何废话。 舒侠舞也收敛了笑意,正色回答:“兵部侍郎宋远枫。”伸手将一本书册递 给绛雪,“这是有关他的资料。此人是寒儒出身,不耐贫苦,初时还只是收取贿 赂,后来食髓知味,开始敲诈手下的小官和百姓,甚至多次陷害忠良,作恶甚多。 他的行径不但令人不齿,就连他的妻儿亦不能忍受,于多年前弃他而去。不过这 宋远枫人虽奸恶,却有一项好处,就是颇为长情,这些年为官步步高升,贪得的 银子早巳富可敌国,却并不曾娶过姬妾,都只为了难忘发妻爱子。” 绛雪一边翻看一边问:“他的妻儿呢?” “不知道,只知道离开他已经有十年了,而且他可能是为了不想勾起伤心事, 有意地抹去有关他妻儿的一切资料——到现在为止,我竟还没查出他妻儿的名字。 不过,他本人所作所为,天理不容,人神共愤倒是事实。原本我‘无名’组织也 早已盯上他了,可惜他做事太过小心,一点证据也不留,‘无名’组织明明知道 他作恶累累,却无法入他以罪。‘无名’又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肯杀人的组织,所 以大家也都在为难之中,这一次有人通过我请托地狱门杀手夺那宋远枫的性命, 我觉得并不违地狱门的宗旨,便代你接下来了。” 绛雪没有回答,只是细细看手上的资料,即使舒侠舞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也 必须亲自确认对方确实该杀,才能执剑夺命。 原本微笑的舒侠舞看着绛雪关注的神情,眼神忽然沉重了起来,“其实……” “什么?”绛雪眼睛没有离开手上的资料。 “其实如果自己不喜欢,就不要做了也无妨。杀人并不是叫人愉快的事,即 使杀的是十恶之人也不能让人太开怀。”舒侠舞徐徐说,“我们‘无名’以行侠 为宗旨,但尽量不杀人,却又把杀人的职责推给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 果你不愿意,便不要再继续了。这些年来,地狱门结仇无数,你多次在行动中受 伤,有几次还差点丧命……” 平静的声音打断了舒侠舞的话,“你忘了历代祖师的志愿了?” “祖师的志愿确是以杀止杀,以剑行仁。但是,自己做圣人,不代表别人也 要做圣人,后人若是承受不起,也不必太过勉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每 个人都有不同的追求。行侠固然是好的,但我们首先是要做个人,然后才能论侠 啊。历代以来,地狱门总是以天下为己任,以无情的方法来训练救世的英雄这本 来就是个笑话。你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不肯怜惜爱护自己,偏要去做什么侠, 这又何苦?” “我不是侠,我只是杀手。”绛雪神色漠然,根本不为舒侠舞语气中的关怀 和心痛所动。 舒侠舞笑笑摇头,“你就是这般嘴硬,我也不与你争,你总是念着师父的救 护教养之情,定要继承他的遗志,但是,人何必非要逆天。数代以来,地狱门日 渐凋零,就是因为人人受不了这样的无情杀戮生涯。到如今地狱门,也就只剩下 你这个光杆门主,我虽有监法传灯之责,却也并不能完全算门内的人了。” 绛雪忽然站起身,冷冷看着舒侠舞,“若不是你加入了‘无名’拼死不肯接 门主之位,师父也不会将重责交给我。” 舒侠舞对她如冰霜般足可将人冻僵的目光视若无睹,只笑说:“是,我自私 胆小,我不敢承受这样的重任,我没有信心血腥满手、骂名满身还能不改其志。 我喜欢做‘无名’的人,行我们当行的侠、帮我们能帮的人,自自然然活在阳光 下面,能笑能骂,可哭可唱,做个有血有肉的人,小师妹,是我错了呢,还是你 错了?” 绛雪眸中冰冷的锋锐缓和了下来,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和舒侠舞的问题完全不 同,“何时何地动手?” 舒侠舞轻轻叹息一声,欲言又止。 绛雪瞪着她,神色依旧冰冷漠然,“除了杀人,我不会做别的事。” 舒侠舞挫败地苦笑了一声,回答了她的问题:“两日后,霜降之夜,宋府花 园中。” 绛雪没有开口,仍在静静等待下面的补充解释。 “宋远枫其人,自知作恶太多,身旁有许多护卫,防范甚严。既不肯随意到 处走动,又不肯招陌生人入府,就是府内饮食用的也是银器,惟一杀他的机会就 是霜降之夜,每年的霜降之夜,他都会遣散下人,一个人独坐花园里,赏月观花。 在这个时候,你的青霜剑就可以轻易地取他性命了。” 绛雪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也不告辞,转身就走,只不过目标不是门而是窗。 舒侠舞亦不站起送客,轻轻呷了一口茶才悠然说:“这一次的行动,就叫‘ 霜降’吧。” 绛雪走到窗前,忽然止步回身,“你额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弄的?” 舒侠舞脸现讶然之色,轻轻抬手,拂开额前散发,抚上额头那一处伤疤, “我这伤并不是今日才有的,为何直到今日,你才问我?” 绛雪似有意回避她追问的眼神,移开目光,淡淡说:“你和我都是不喜欢别 人干涉自己的人,你有足够的能力应付问题,若是想告诉我的事,自然会说,若 是不想,问也无用。” “那为什么,今天又问了呢?”舒侠舞巧笑倩兮地问。 “一时心血来潮。”漠然回答一声,绛雪的身影已到了窗外。 舒侠舞嫣然含笑。这个丫头,她又没拿刀逼她,怎地似逃命一般跑了。 轻盈盈走到窗前,看一个人影远远飞驰而去,她美丽的眼眸也变得深邃无比。 真的,是变了啊…… 以前的小师妹总是罩着个冰冷的面具,纵然是关心人,也断然不肯说出来问 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又是什么人神通广大,打碎了她脸上和心间的冰霜呢? 舒侠舞眸中异彩闪烁不断,在月色下轻轻地笑了起来…… ——>>> ※<<< —— 绛雪在暗夜中施展轻功飞驰,犹觉身后舒侠舞探索的眸光紧紧追随,叫她只 如芒刺在背般不自在。 怎么会这样忘怀了,问出那般不像自己的问题呢? 真的变了!这颗心变了,这个人变了,其原因,不过是与一个并不熟悉的男 子共度了一日一夜罢了。 因为他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因为他如月华般温柔的眸光,因为他颤抖着身, 狂跳着心,原应是为了救她而别无他意的一吻,因为他紧紧握住不放的双手,于 是,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改变了。 师父,你地下有知,发觉你的徒儿竟这般守不住心,定不住意,只怕也是要 失望了吧。 抬头看月,月明如水,月华如波,一如那一夜的江流,那一夜的水波,那一 夜的明月,那一夜的清风,叫人无限留恋。 轻轻地不为人知地叹息一声,把淡淡的怅然压下去。 慌乱中离去,为的,应该不过就是这个怅然吧! 多年来的冰冷岁月,叫自己本能地依恋阳光与温暖,却也本能地想要逃离阳 光与温暖。 行侠? 不,师姐,宋知秋,你们都错了。 我不过是一个杀人的人罢了。 一个杀手,哪配称侠。 两手血腥,一身命债,背负着无尽的仇恨与杀戮,又如何去亲近阳光的温暖。 “我喜欢做‘无名’的人,行我们当行的侠,帮我们能帮的人,自自然然活 在阳光下面,能笑能骂,可哭可唱,做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不明白你们地狱门是怎么回事,以杀止杀也罢,以修罗手段行救世之实 也罢,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残忍。难道要以杀行道,就必须对自己也同样残忍吗? 难道你的师父除了教你杀人之外,就从不教你如何爱护自己,如何在意自己吗?” 师姐,我其实是很高兴你能这般快乐的,能站在阳光下,能做一个有血有肉 的人。但是,地狱门的事情也必须有人要做,那么在阴暗中的责任就交给我吧。 如果能让更多的人可以坦然站在阳光下,我在地狱中又有何妨? 宋知秋,我的师父和师姐都在教我,很努力地教我,教我怎么做人。只是, 我却永远学不会了,我会的,也不过是杀人,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在黑暗中阴暗 里杀人罢了。 我在杀戮中被师父救回,也只能一生一世陷在杀戮之内,最终大约也不过是 死于杀戮罢了。 轻轻地叹息在心底,飞驰的脚步忽然停止, 为什么心忽然烦乱了起来,即然一切自愿,本来无憾,为何这一颗心却再也 定不了,宁不下。 深深吸一口气,以期平定心绪。这个时候,心不能乱,神不能分,再过两日 就要进行“霜降”行动了,一切的一切,且等霜降之后再说吧。 可是为什么,忽然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呢? 自接掌地狱门以来,天南海北行遍,各方高手都曾刺杀过,为什么今夜会有 这样奇异的不祥之感? 摇摇头,努力地甩掉心中的混乱不安,摒弃一切杂念,再次跃起,投身进茫 茫黑暗之中。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