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正深,月华明。 恰是霜降之夜,月华映霜华。 当朝兵部侍郎宋远枫的花园内,灯光更比月华明。 只是这满园烛火耀如日明,偌大花园却只有一个人。 相貌堂堂,白面微须,正是兵部侍郎宋远枫。 这位当朝重臣,在这样一个秋意袭人,秋风带寒的霜降之夜,却不惧风寒霜 冷,穿着一身与他身份地位并不相符的半旧青袍,独坐在精巧的石凳上。 眼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壶酒,两个杯子,还有几碟虽称不上昂贵,但明显十分 可口的小点心。 秋意已浓,百花凋零。树枯叶落,他就在这样的萧瑟秋风、凄凉秋景中独饮 独酌。 杯子虽然摆了两个,眼前却并无伴他饮酒的人。 这富可敌国又在朝中手掌大权的当朝要员,只是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饮,眼 睛里有浓浓的孤寂。 已经有了七成醉意了,头脑昏沉沉一片,仰头再干了一杯酒,喃喃自语: “这已经是第十个霜降了,我们一家人何时……?” 若有似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宋远枫微微一震,猛然立起回身高唤:“锦娘。” 含着无限深情的急切呼唤令得绛雪手中的剑顿了一顿。但也仅仅是顿了一顿, 随后便刺了出去。 宋远枫回头呼唤之时,脸上已绽开了笑容,眼中有最最深切的期待和欢喜, 但是下一刻,惊人的剧痛就让他的笑容僵住了。 原本急逮扭转的身体正想向他期待中的人走去,却再也不能站立,脚下一软, 慢慢地靠着石凳坐倒下去, 双眼牢牢地望着眼前这个清华如霜雪的女子,他眼中、脸上竟没有恐惧惊惶, 只有浓浓的失望和寂寥。 无力的一声叹息,却有着化不开的悲哀无奈。宋远枫放弃了挣扎,也没有惨 叫,只是在一叹之后就闭上了眼睛。 绛雪曾经刺杀过无数人,有朝廷高官,有江湖豪客,有悍不畏死的强匪,也 有贪生怕死的小人,却从不曾见过这样一双有着无尽悲苦无奈,无数凄凉哀愁的 眼睛,这一怔之下,那把在她手上素来快捷如风,杀人夺命而不沾血的青霜剑竟 然迟迟没有拔出来。 “爹!” 很熟悉的声音,却又如此陌生。 那声音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焦急,这样的惊惶,这样的悲愤,这样的恐惧? 绛雪猛然抬头,而坐倒在地的宋远枫也在这一瞬睁开了眼睛。极力扭头望去。 明月下,灯光里,宋知秋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在秋风中摇晃,竟似不禁风寒, 连站立都已做不到。可是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定定地望着,望着这边。 绛雪全身剧震,本能地疾向后退,手中的剑也随着她的退势一并从宋远枫体 内抽了出来。 鲜血随着她飞退的身形洒了一地,血红得触目惊心,仍在不断地自伤口流出 来,一直地流,似要将这阴冷天地,都变成一片血海。 宋远枫的眼睛望着宋知秋,脸上只有欣慰的笑意,全然不理身体里的鲜血正 不断涌出,浑然不觉伤口剧烈的疼痛,他只是静静看着宋知秋,拼命抓紧即将消 失的神志,只想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而绛雪,也没有再看宋远枫,她看的,也是宋知秋。 那张脸,曾经意气飞扬,曾经嬉笑胡闹,那双眼,曾经惊艳闪亮,曾经温柔 无限,而这一刻,什么都没有。 没有喜,没有怒,没有哀,没有恨。 甚至连方才的震惊悲愤在这一刻也全部消失了,有的,只是漠然。 完完全全没有表情,没有喜怒的漠然与平静。 死一般的平静,惊心动魄到极点的平静。 是哪一种痛,可以痛到连痛苦都已无法表示;是哪一种恨,可以恨至整个身 心都封闭至不能再有任何感情。 这是大海波涛最汹涌前的那一刻宁静,是毁灭天地的暴风里,最平静的风眼。 这样的平静,却比任何悲呼怒喝更叫人惊心惊情。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 令得绛雪只觉身坠地狱之最底层。 在这一刻,绛雪明白了过来—— “每年到了霜降的那一天,我总是拿着爹当初那句‘霜降休百工’的话来做 倚仗,白天名正言顺地贪玩胡闹不读书,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大吃些平日舍不 得买的好点心、好糕饼,又能听各种新奇故事。” “宋远枫其人,自知作恶大多,身旁有许多护卫,防范甚严。即不肯随意到 处走动,又不肯招陌生人入府,就是府内饮食用的也是银器,惟一杀他的机会就 是霜降之夜,每年的霜降之夜,他都会遣散下人,一个人独坐花园里,赏月观花。 在这个时候,你的青霜剑可以轻易地取他性命。” 终于明白了,却但愿永远不要明白。 无意之间,大错已铸。纵倾尽九州四海之力,也再难挽回。 天地在这一刻崩毁,大地在这一瞬塌陷,身体和心灵都似永无尽期地开始下 沉。 为什么整个世界都忽然暗了下来,再无半点光华。 是啊,那样灿烂的阳光曾经照耀过生命,却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生命之中了。 很暗,看不见任何东西,很冷,冷得想要颤抖。 为什么这样暗?今晚的月色应该是非常好的,还有这满园的彩烛明灯。 为什么这么冷?今夜是霜降,今夜是深秋,可是,在三天前的浩浩江流之上, 吹了一夜的秋风,也不觉丝毫寒意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 —— 今夜是霜降。 寒霜降心间。 在如此混乱惊惶的时刻,绛雪的脸色除了在月光下稍显苍白外,竟再没有其 他的变化。心中太纷乱,情绪太混乱,于是,就连表情都失去了变化的能力。只 能麻木地保持素来的冰冷,麻木地让多年训练的面具,保护着这一刻软弱得几乎 要被秋风吹倒,要被秋寒冻僵的身与心。 她只有,就这样白着脸,冷着眼,看着宋知秋。 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神,从来不知道世间竟会有这样的眼神。 纵是最深最沉的噩梦里也不会有这样叫她心冷意寒至此的眼神。 这瞬间的凝视已是长长的一生。 从此以后,纵是天上人间,九重地狱,生生世世,轮回千遍,她也终将忘不 了,如此明月华灯下,这男子绝望悲苦愤恨凄凉都化为麻木的眼神。 惟有血滴落地上的声音清晰入耳,是青霜剑上沾染的血慢慢地凝聚,缓缓地 滴落。 青霜宝剑,吹毛断发,绛雪仗剑杀人,因素来剑出如风,所以总是连血都来 不及沾上就已自该杀之人的身体内抽了回来,只有这一次,染满了这样红这样触 目这样叫人不敢看不忍看不能看的鲜血。 那是他的父?他是他的子? 多么可笑的事,多么可怕的事。 她劝他亲近爹娘,然后又在他面前,杀死了他的父亲。 绛雪缓慢而艰难地低头再看了宋远枫一眼,无望地确定,这个人,真的已经 没有救了。 多年训练出来的杀人功夫,这一次却叫一切都再无挽回余地。 心志终于完全清醒的这一刻,心也冷到了极处。 如果方才宋知秋的眼神让她如坠地狱的话,那这一刻,她却情愿身在十八层 地狱之中,再也不要出来。 但是,却连这样的渴望也不能拥有。 她所能做的,惟有再看了宋知秋一眼,然后收剑,疾退入黑暗的至深处,从 此再也不能期盼光明。 ——>>> ※<<< —— 今夜是霜降,霜降大地,露冷霜华。 宋知秋念着绛雪的鼓励,鼓起至大的勇气,乘夜来访至亲,然后,就看到了 这样一幕让他不敢相信、不能接受的可怕情景。 远远地看到剑刺进亲生父亲的身体,本能地张口大呼:“爹!”身形以前所 未有的快速掠来,然后就在那刺客抬首凝眸的一刻止住,僵住,怔住。 霜降心头,霜封心间。 身体忽然失去了动作的能力,只能眼看着明月下,灯光里,那女子清如霜雪 却又冷如霜雪的容颜,清白如月,清寒似霜。 人如霜,剑如霜,人退的那一刻,剑,带起让他眼前一片鲜红的血。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血会这样红?为什么灯这般刺眼?为什么风这么冷?为什么月这样寒? 为什么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为什么一切都变得如此缓慢? 你在做什么? 为何你的眼神如此冰冷?为何你的脸色如此漠然? 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如此荒谬可笑不能让人接受? 可是,可是…… 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是梦,为什么还不醒来?为什么不能再动一下?为什么就连狂呼大叫发泄 悲愁的力量也已失去? 一直到绛雪退走,宋知秋却还是丝毫动弹不了。他似是陷在一个永远也不会 醒来的噩梦中,欲哭无泪,欲叫无声,只能眼睁睁地任凭一切发生。 濒死的宋远枫却很努力很努力地靠着双手的帮助,勉强站立起来,喘息着不 顾血流如注,伸手到石桌上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他想要的东西,微微松了一口气, 最后支持的力量即刻消失,整个人往地上倒去。 但一双手及时地接住了他。 是宋知秋,他双手抱着生身父亲垂死的身体,全身不住地颤抖,眼中却没有 泪光,至大的苦痛,至极的悲伤,已经让他连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是双眼直直地 看着十年分别,却依然骨肉相连血脉相通的父亲,开口想要呼唤他,却再也发不 出完整的声音,只有低沉的,压抑着至极愤苦悲凉的呜咽。 反是宋远枫微微地笑了,看着分别十年,已长成伟丈夫的儿子,虚弱无力但 欣慰地笑了,已然无力呼唤爱儿的名字,只是尽力抬手,缓缓地,将手上的东西 递到宋知秋手中,然后无力地垂下来,永远永远失去了动弹的力量。 那是一串糖葫芦。 红红的糖葫芦,红得似血一般,叫人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宋知秋眼睛木然望着糖葫芦,原本剧烈颤抖的身体,忽然不再颤了,缓缓地 把目光移回父亲脸上,宋远枫的双眼已然紧闭,唇边欣喜的笑意犹在,但身体却 已僵硬。 宋知秋紧紧抱着宋远枫,良久,良久,直到怀中滚热的身体己完全冷去,就 是用尽他满腔热血,也再难温暖。 “爹爹!爹爹啊——” 悲愤凄苦至极的哭声猛然划破了暗夜的宁静,宋知秋终于痛哭失声。 鲜红如血的糖葫芦在他手中落下,落入一地鲜血中。 哭声阵阵,惊醒了侍郎府中所有的家人侍卫,全都拿枪持棍地冲人花园,却 被眼前惊人的情景吓得说不出话来,被那充满了哀伤、凄凉、愤怒、仇恨的哭声 震得动弹不得。 花园里已站了上百人,却静得只有宋知秋的哭声,悲惨莫名,叫人一生难忘。 痛哭的宋知秋,心已沉入最黑暗的深渊。无尽的悲愤和绝望在胸中爆发,将 他的整个身与心都已焚做灰飞。 阵阵恸哭声在秋风中分外凄凉,花园中许多家丁侍卫都掌着火把,却犹觉寒 意侵肤,今年的秋,真的很冷很冷。 今夜奉来就是霜降,原该是个极冷极冷的日子。 霜封大地,霜凝人间,霜降心头。 今夜,霜降! ——>>> ※<<< —— 夜冷霜寒,秋意肃杀。 绛雪自空际落下,连退了三步才卸去方才一剑交击所攻人体内的强大内气, 背后已抵在大树上。 也不知是绛雪借树卸力,还是秋风太强,绿叶落尽的大树一阵摇晃,枝头又 有几片枯叶飘飘而落,静静从绛雪的黑衣上无声滑下。 绛雪无言抬头,月光下,叶落飘飘,曾经有着无尽生机的绿,如今都叫这绝 望的枯黄所代替了。 依依地离了枝头,落入泥泞,化做尘埃。 曾有的春光,温暖,已被这等萧瑟无情的秋霜取代。 天地无情如斯,世人悲苦如斯。 风急而寒,枝叶落尽的枯枝在寒风中无力地颤抖,无助地呻吟,一如那一夜, 宋知秋绝望、悲凉、苦痛、凄怆以至于再无半点悲喜表情的眸光。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当日江上一别,留言相慰,又怎知一语成谶。 叹息轻轻响在心间,一片枯叶在叹息声中,自眼前飘过,就在视线被遮住的 一刻,绛雪飞掠而起,青霜剑在暗里划下一道青色的冰冷霜华。 清脆的兵刃撞击之声不绝于耳,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两个交战的身影倏然 分开,在凄冷的月色下,各自找寻着对方的破绽。 绛雪不得不承认,宋知秋不但武功极为高明,就是寻踪觅迹,应付各种突变 的智谋也远胜于常人。她自十三岁出道杀了第一个人,至今已结下无数冤仇,但 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牢牢蹑住行踪,整整十三天,还无法将对方彻底甩开。 十三天以来,两个交手数十次,宋知秋的武功之高已足以令绛雪叹服,绛雪 纵然每次都凭着多年来的生死搏杀的经验及时脱身出来,但往往不出半日,又会 被迫上。平生所学的种种隐踪匿迹之法用尽,竟然全都没有作用。 是宋知秋的能力太强,才华太高,还是深深的仇恨,将他所有的潜力都激发 起来了呢?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堂堂男儿,又岂能不报这样的深仇。 绛雪在心灵最深最暗处冷冷地嘲笑着自己,静静地凝视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 杀气满溢的男子。 不再有两年前的惊艳目光,意气风采,不再有半月前的嬉怒玩闹,阳光笑意, 甚至看不出冲动,看不到仇恨,只是冰冷,冰冷到极点的寒。凝定而寒肃的目光, 漠然但坚定的神情,不会因仇恨而冲动,不会因冲动而犯错,即已决定了目标, 就一定会歇尽全力来达成。 这样极致的痛苦之后极致的冷静,为什么竟令得自己整个心灵都如被冰霜所 困,前所未有的寒意冻在心头,前所未有的冷,叫人不敢面对这个世界。 没有怒喝,没有责问,没有悲呼,没有狂叫,有的,只是这冷酷的眼神,只 是这冰冷的剑锋。 宋知秋的眼睛深如黑夜,就是这样明亮的月光也无法再照进他的心灵。 黑暗中,他的眸子一直紧紧追着绛雪,不忽略她的任何动作,只要有一丝半 点机会,他手中的剑,就会毫不停留,绝不迟疑地挥出去。 这女子,一如当初,美如霜雪也冷若霜雪。即使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她 的神情竟能不变,眼神里也无惶恐悲凉。 没有解释,没有补救,没有安慰,一如他不曾追问,不曾怒骂一般。 那是他的父,而她杀了他的父! 这一切由她亲手所做,由他亲眼所见,没有误会,并无隐情。 其他所有的事,都已不必再问,不必再说。 那个人好也罢坏也罢,地狱门善也罢恶也罢,那是他的父,生他育他,爱他 护他,至死仍不忘爱子的父亲。 杀他之父的人竟是她? 两年前,他掩护她,两年后,他救护她,于是,她杀了他的父? 害死生父的,不止是她,也有他这个保护了杀父仇人的儿子! 多么可笑,杀父仇人,竟是她? 多么可悲,自己竟间接害死了生身之父。 而他,却眼睁睁看到了这一切。 发生的事,再无挽回余地,谁也不能抹杀。 他与她,除了以手中剑分个生死存亡之外,都已没有了退路。 自从十三天前,抚尸痛哭的他仗剑站起时,心灵就已完全麻木。 没有恨,没有爱,也没有痛,没有悲。 他要做的,只是杀了她,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夜正深,秋正浓,风正寒。 夜鸟似也被这对峙中的惊人杀气所惊,振翅高高飞起,就在群鸟惊飞的这一 刻,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动,剑锋在交睫之间劈到了同一处。 宋知秋一剑出手,早伏了十余记后招,可是劈出一招之后,就再也使不下去 了,因为,手中的剑已经断了。 早知青霜剑是神兵,但自己掌中也不是凡铁,纵然稍有不如,也应该不会这 么容易就被削断的啊,难道…… 突如其来的断剑让他所有的后招都续不下去,也令得他为这意料之外的事而 微微一愣。 这一愣之间,绛雪至少有七次机会可以取他的性命,但绛雪选择的是,逃! 宋知秋没料到剑断,绛雪却早已料到了。 这一次的断剑本就是她苦心营造出来的机会。方才的多次剑锋相交,她都刻 意砍中剑身的同一个部位。刚才最后一剑劈出时,更在剑上附了十二成的内力, 借宝剑之锋和内力之震,斩断了剑身。而她自己也借这一剑劈出的反力,倒飞了 出去。在空中踩着树枝,借力飘飞,御风而去。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