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9月4日 那天上午9 点钟,我刚起床,有人拍大门。女佣打开大门,几个便衣人员一直 走到我房门口。 什么事?我问。 他们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走错了。 他们就走到走道另一头去敲傅正的房门。 傅正打开门,也问:" 什么事?" 我没听见回答,只见他们径直走进傅正的房。同时一群警察从外面拥进来了, 拥进傅正的房就关上了门。我看看窗外,许多便衣人员在矮墙外的巷子里走来走去。 我和母亲互望了一眼,没有说话。我们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用不着说什么。 我只知道我必须镇静,不要害怕。九岁的蓝蓝弹起小钢琴,坐在地板上,弹着《我 的妈妈》。 我浑身无力,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他们是一个个下手。先擒傅正,再拿 聂华苓。他们就要来了。我就坐在那儿等吧。 蓝蓝停住了。 弹,弹,蓝蓝,弹下去。我对她说。 她又弹下去了,弹着轻快的《银色圣诞》。 你们凭什么拿这个?傅正突然在他房里叫了起来。 只听见一阵争吵,听不清他们争吵什么。然后是一片沉静。 蓝蓝反反复复弹着《银色圣诞》,突然停住了问:妈妈,他们在干什么? 你别管,蓝蓝,弹琴吧。 蓝蓝又继续弹下去,越弹越没劲了。 我望着她,心里想:但愿下一代没有这种恐惧了。 几个钟头以后,中午时刻,傅正的房门打开了。一大群警察和便衣人员围着他 走出来了。我和母亲跑过去。 傅正对我和母亲说:我跟他们去了。没关系!这儿是我的钥匙,聂伯母,请为 我保存。他把一串钥匙递给母亲。 喂,等一等!给我看看!一个警察伸手接过钥匙,看了看,抖了抖,冷冷的铜 铁声,没有字条,没有密码,他才让母亲将钥匙接了过去。 傅正被抓走了。我去关大门。许多便衣人员仍然在门外走来走去。事情还没了。 他们还会回来抓我。 我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下午,一句话也没说。 雷先生抓走了!《自由中国》的陈济宽一走进院子就向我的窗口大叫:马之骕 也抓走了!刘子英也抓走了!《自由中国》社抄了!文件稿子全部拿走了! 殷海光呢?我急急地问。 还不知道。 傅正也抓走了。 陈济宽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他没进屋就走了。 下一个就是我了。 我坐在椅子上等,等了通宵。 第二天,《联合报》头条新闻:雷震涉嫌叛乱。 我和《自由中国》的人全隔离了。我们成了一个个小孤岛。我家门外日夜仍然 有人监视。我只能从《联合报》上看雷案的消息,看殷海光是否被捕了。雷震绝没 有叛乱行为,所谓" 叛乱" ,就是组织新党。傅正也不会叛乱,所谓" 叛乱" ,就 是说老实话。但是,马之骕和刘子英为什么被捕呢?他们和政治毫无关系,也没写 过任何文章。 9 月27日,雷震被捕后两个星期,台湾警备司令部军法处检察官发表起诉书, 指控刘子英是匪谍,受了邵力子妻子傅学文的指示,到台湾宣传中共为政宽和、军 力强大,行将解放台湾,并相机策动雷震等人" 为人民立功" ,雷震保证入境,刘 子英将他任务面告,雷震明知其为" 匪谍" 而未报,而且征诸雷震在《自由中国》 的言论,雷震" 以文字为有利于共匪叛徒之宣传,期达颠覆政府之目的".马之骕曾 因" 北平沦陷后不久,即向匪南下工作团报名登记,南下从事制造派系及劳资纠纷 等任务" 而遭台湾省警备总司令部逮捕,后由雷震担保保外候审," 继续潜伏待机 活动".傅正因为写了几篇反对蒋总统三任的文章," 企图挑拨分化,破坏法统,阻 扰国民大会集会,适与匪之统战策略相契合,涉有叛乱嫌疑。" 10月8 日,警备司令部军法处经过仅仅七个半小时的审讯,不准雷震与刘子英 对质,不准雷震的律师梁肃戎见面,仅仅根据刘子英片面自白供称雷震" 知匪不报 " ,就宣布雷震以" 煽动叛乱罪" 判决有期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七年。刘子英有期 徒刑十二年,褫夺公权八年。马之骕有期徒刑五年。傅正交感化教育三年。 原来刘子英和马之骕是用来诬陷雷震的工具。 还有跟随雷先生多年的老瞿呢?他本是雷先生和雷太太的司机。后来雷先生汽 车坐不起了,便坐公共汽车,老瞿就在《自由中国》为雷先生办些杂务,雷先生对 他非常信赖。就在雷先生被捕前几天,老瞿骑车从台北回木栅,路上一辆大卡车撞 来。他被撞倒了,昏迷不醒。雷先生正忙着和高玉树、李万居、郭雨新、齐世英、 夏涛声、傅正等筹组新党。雷太太天天去医院看老瞿,对他细心照顾,路过《自由 中国》社,讲到老瞿,忧虑他不久人世,念念不忘跟随多年忠心耿耿的老瞿。几天 之后,雷先生被捕了。特务逮捕雷先生时搜查雷宅,径直走向各种文件、信件所在 地,毫不犹豫。老瞿昏迷三个月后死了,临终前告诉雷太太,他曾被特务收买,供 给他们有关雷先生的详细情报。大卡车撞死老瞿,是杀人灭口。 雷震的夫人宋英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她的坚强,她的镇静,她的勇敢,她的 度量与耐力,令人惊叹。雷先生被捕,一向温婉闲雅的雷太太,干脆住在《自由中 国》社,料理被特务搜掠过后的残局,一面在那儿招待记者,强烈抗议执政当局对 雷先生的诬陷,要求军法审判改为司法审判,呼吁海内外的支持和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