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米田来的人--安格尔(Paul Engle) 常常有美国朋友好奇地问我:IOWA这个字,在中文里怎么说? 爱荷华。 什么意思? 爱荷花的光华。 啊!IOWA,那么美!新英格兰的人,说那话时似笑非笑,大概想大笑荒谬,但 他们是有文化的人,只是淡淡说一声:真的吗? 洛杉矶的人呢?暴露在阳光里,无所遮掩,冲口而出:冰天雪地!有荷花?谢 天谢地!我不住在那儿!我可活不下去! 本地人听到" 爱荷华" 那几个字,就很得意。好听!像唱歌!你再说一遍, 爱- 荷- 华- 爱- 喝- 话- 我干脆加一句:那意思就是爱荷花的光华。 他们眼睛一下子亮了,大叫:美极了!美极了!爱- 喝- 话- 爱- 喝- 话- 好! 好!老实人突然顿住了。我们这儿有荷花吗?望望身边的人,没有回应。也就不了 了之。 安格尔对人笑着说:我在美国东部和西部,提到IOWA,有人说:啊,IOWA吗? 我只是在飞机上飞过IOWA,平平板板一大片,只看见玉米田。 Paul朗诵诗或演讲时的开场白:我是从玉米田来的。 每次我和Paul旅行回来,从机场开车回我们的鹿园,他都会望着一望无际的原 野说:华苓,你瞧,黑土地!多好的土! 爱荷华的好,你得在这黑土地上生活,才能领会到。爱荷华的人,和这黑土地 一样,扎扎实实。在一个不可靠的世界中,叫人感到安稳可靠。 Paul就是黑土地上的人。这儿的人在泥土上靠勤劳讨生活,有一股自然的生命 力,和沈从文的水上讨生活的人一样。Paul是诗人,有诗人灵敏的感性和形象化的 语言。他也有小说家描绘人物的细腻。他很会讲故事。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他谈起 某件事、某个人,也是像讲故事一样,声如洪钟,夸张的戏剧性的动作,幽默机智 的语言,简直像说相声。我和他一起生活27年,听了很多故事。从他的故事中,有 些我读过的文学大家,变成了他生活中活生生的人,我更了解他为什么走遍世界, 要在这黑土地上建造他文学的梦土。他有一股助人的冲动,回报他年轻时代所享受 的情义。 Paul的父母只读了中学,父亲为人养马、教马,收入属于贫穷阶层,不必交收 入稅,勉强维持他夫妇俩和四个子女的温饱生活。Paul在爱荷华州的雪松川(Cedar Rapids)读小学时就打工,一直到大学,都没停止。我离开中国30年后,1978年, 和Paul、两个女儿一起回乡。那时中美还没建交,他第一次到中国,不知中国人对 他这个美帝如何反应。但是,他那个美国佬比我这个湖北人还受欢迎。他们看到他 一大把年纪,将装满礼物的大箱子呼- 的一下从火车上铺拎下来,啧啧称赞,叫他 " 劳动模范" ,说他粗糙的手是" 劳动人民的手". 小Paul的第一份工作,是为一家犹太人点火。犹太人的安息日是礼拜六。犹太 教徒不能在那天点火。小Paul每个礼拜六早上,到犹太人家里,拧开煤气炉,用火 柴点燃炉子。然后,到地下室,那儿有个火炉。他先清理炉灰,在炉子里摆一堆玉 米棒子、柴火和煤,最后点燃。一毛五分钱就到手了。 后来他每天为当地的《雪松川报》送报。Paul最喜欢讲的,是他八岁时如何在 街头叫卖《雪松川报》的号外。第一次世界大战中,1916年7 月1 日,法国东北部 一场战役,在日出和日落之间,六万英国自愿军牺牲了。《雪松川报》发出号外。 小Paul在街头挥着报纸大叫:" 法境最大血战!英军死亡六万!快买快看!两分钱! " 小Paul一分钱买进,两分钱卖出。1933年,Paul走上牛津大学墨藤学院的螺旋楼 梯,去会他的导师——诗人卜仑登(Edmund Blunden)。卜仑登就是那场血战的幸 存者。街头卖报可真热闹,男男女女,孩子呀,狗呀,马呀,汽车呀,熙熙攘攘, 兜里铜板叮叮当当,整个世界的大事都在小Paul手中。大人和他谈话,他可以侃侃 而谈,他会神气活现地说:" 你知道吗?比利时的外普斯又打仗啦。第三次战役呀! " 他也喜欢骑着自行车挨家送报的工作。送报比较有人情味。他在小小的年纪,就 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寄居廉价旅馆卖身的" 贵妇" ,送他全套《朗费罗诗集》 的退休教师,对小Paul朗诵艾略特的诗人:" 走吧,你和我,当黄昏在苍穹展开, 宛如手术台上麻醉的病人……" Paul上中学时,在一家卖药物、饮料、雪茄、香水等的小杂货店打工。每天放 学后就到店里去,一直工作到晚上打烊。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就在账单背面写诗。 小小一个店,反映了人性各种姿态。有妇之夫买了一打避孕套,要他开账单时写牙 膏。老头儿喝女人的补药,只为药里有酒精(那正是美国禁酒的年代)。诅咒烟酒 是罪恶的牧师,一毛钱买一支雪茄,偷偷走到后面的小房间,坐在椅子里吞云吐雾 起来。每个月初,老太太来买一百颗阿司匹林,必坐下来絮絮叨叨说一会儿话。" 男人呀,像小狗,摸摸,哄哄,他就乖了。" 我和Paul第一次在台湾相见合照的像,他转头望着我,仿佛是一见钟情。后来 我发现他照相,必照侧面。原来他的鼻子,正面看是歪的。小时打足球,一球打歪 了。他的侧影的确好看,线条分明,细致而刚劲。他那个歪鼻子喜欢强烈的气味。 他喜欢闻父亲马房的马粪,上了油的马鞍,仓房里干草混和稻草发酵的霉味,土地 犁过的泥土香,母亲烤的刚出炉的面包,她为丈夫孩子熨过的衬衫的浆香,她在后 园种的玫瑰香,德文《圣经》陈旧皮面的霉味,那《圣经》是祖先从德国黑森林带 来的。 Paul在杂货店打工的时候,歪鼻子可是有福了,可以享受雪茄的烟草香,(难 怪他后来抽雪茄!)还有各种各样奇妙的香水。Odeur Fatale,Parfum d'Amour, Essenc de la Nuit.多么挑逗的异国情调!有个女人常来" 逛" 香水柜台,一瓶又 一瓶闻一下,挑她喜欢的香水,在衣领上抹一点,对Paul说:" 试试,看它能待多 久。" 她每次来穿一件不同的衣服,抹香了她所有的服装。Paul有个中学同班女孩, 深沉棕色的眼,常来店里,似乎是买杂志、饮料,总会走过来,挨着他说说话。如 果店里没有其他顾客,他就打开一瓶香水,抹在她一头长长的黑发上。Paul兴奋得 心跳。那是他生平第一件艳事。 店里还卖报纸杂志。他已开始写诗。老板很得意有个写诗的年轻伙计,额外订 了几份杂志,明知不好销,但Paul贪婪地读了每一页。他在巴黎出版的《转化》杂 志上,第一次读到乔伊斯,在美国《诗刊》上,读到艾略特,桑德堡,庞德。老板 给他一间小房,放了一张小桌和一张旧椅子。那就是他写诗的地方。他在那儿写的 诗,许多收集在他第一本诗集中。 Paul在雪松川的华盛顿中学读书的时候,有位英文女老师蔻克小姐。她头脑非 常好,知人论事,明智果断。在芝加哥大学读完硕士,便回雪松川的中学教书。她 常常把诗写在黑板上,逐字逐句和学生们讨论。她的数学也好。她很喜欢Paul,认 为他是班上最好的学生。放学后,她也许看看他写的诗,也许和他一起做算术题。 蔻克老师个头修长,一头抹了点儿银灰的好看的头发。她有两个嗜好:一个是 收集莎士比亚的戏剧,另一个是做银首饰。她有时候邀Paul到她家去,给他看她收 藏的书,看她做银首饰:银手镯、银戒指、银项链。她也评论莎士比亚。她的《莎 士比亚全集》装帧非常精美。她家窗台上永远摆满了小小的盆景。 Paul后来上了大学,也常常去看老师。他已经写诗了。有一天,他兴冲冲跑到 蔻克老师的家,急急按了铃。老师一打开门,他就递给她一封信和一首诗,大叫: " 老师,你看!这么多稿费!"Paul 的一首诗在当时美国最有名的《礼拜六文学周 报》发表了,稿费十块钱。 Paul在雪松川的一个文理学院读书,没上外地的大学,只因为家在那儿,可以 省膳宿费,也可以继续在他家附近的杂货店打工。但是,学费呢?怎么办?父亲付 不起。他打算读一阵子书,工作一阵子,钱攒够了再读。Paul上学的第一天,学费 还没着落。学校教务处的人叫他去一下。原来他得到了四年的奖学金!那笔钱是私 人捐赠的。谁捐的呢?捐钱的人不肯公开姓名。Paul满心感激地接受了奖学金,但 又不知道感激谁。 他不断地写诗,也办学校的诗刊(我现在还保留着他当年手写的一本本的诗稿)。 他写了诗,就给蔻克老师看,有时等不及了,就在电话上念给老师听。四年大学快 结束了。1931年,有一天,蔻克老师上街,过街时给一辆汽车撞倒了,当时就死了。 Paul痛哭失声。第二天,教务处的人又叫他去,告诉他:Paul的大学四年奖学金, 就是蔻克老师捐赠的。她给汽车撞死在地上时,手皮包里的信封套,装着一张张十 块钱的钞票,一张张从她微薄的中学教师薪水中存储下来的,那就是她要送到Paul 学校去给他的奖学金。 Paul后来在爱荷华大学研究院读硕士学位。爱荷华大学是美国第一所开始接受 文学创作的大学,作为硕士毕业论文,Paul也是美国第一个研究生以一本诗稿而得 到硕士学位。那本诗稿《旧土》Worn Earth得到耶鲁大学年轻诗人奖,写的是黑土 地上的小人物,以及年轻诗人对自然、对生死的感悟。Paul说:他在雪松川的学院 毕业时,全班毕业生在校园种了一棵树,他写了一首诗,埋在树下,树就死了。那 首诗收在他得奖的《旧土》中。 Paul在爱荷华大学读研究院时,认识了美国重要作家卞涅德(Steven Vincent Benet 1898——1943),他是美国文学史上最多才多艺的作家之一。写诗,写长篇 小说和短篇小说,也写广播剧。17岁出版第一本书。他写美国内战的史诗《布朗的 尸体》John Brown's Body 于1929年荣获普利策奖,1944年《西方的星斗》Western Star又获普利策奖,但他在1943年已去世了,年仅45岁。他的小说和诗作流传不衰。 《布朗的尸体》写内战双方的胜败,从战场写到两个幸存士兵的命运。那首史诗至 今仍以不同艺术形式演出。《魔鬼与丹尼尔》The Devil and Daniel Webster,是 根据美国民间传说所写的一篇幽默小说,曾改成歌剧、舞台剧和电影。 1932年卞涅德应邀到爱荷华大学演讲,一见到年轻的Paul,就很欣赏他的文采。 Paul刚得到哥伦比亚大学800 块钱的奖学金,去读人类学。卞涅德对Paul说:" 我 住在纽约。你到了纽约,打电话给我吧。" 他和卞涅德那一份忘年交长达十多年, 一直到卞涅德于1943年去世。 Paul对我讲到卞涅德的时候,我说我翻译过他的一篇小说:《猫中之王》,收 集在我翻译的《美国短篇小说选》中。 他说:怎么那么巧! 我说:可惜我没有见过他。你是哪年第一次见到他? 1932年。 我笑着说:我没赶上。我才上小学。没关系,我终于译了他的小说。我和Paul 常常如此谈到各自的往事,仿佛那是前生的事,因为卞涅德的一篇小说,前生与今 生就相连了。 Paul告诉我:卞涅德的妻子玛俐也写诗,两人合写一本诗集《美国人的书》。 他们俩都是有才华,亲切温暖的人。非常美满的婚姻,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最完美的 婚姻。在他们送给我的两人合写的《美国人的书》中,卞涅德写了一首很美的诗献 给她。 每逢假日或者有作家朋友的时候,他们必定找Paul去吃饭。他在那儿认识了当 时一些很有声望的英美作家,如写《费城故事》的剧作家白瑞(Phil Berry),爱 尔兰诗人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春天,他帮他们后院锄草,院子一团糟, 简直没法种什么。有一次,Paul挖出一条死猫。他们觉得很可笑,哪儿来的猫?他 们根本没有猫。 Paul终于把他写的诗给卞涅德看。 他说:很好,继续写下去吧。写得够出一本书了,就给我。我找出版公司出版。 那就是1934年双日公司出版的《美国之歌》American Song ,Paul正在牛津。 我问:那就是《纽约时报》以整个篇幅评为美国诗坛新的里程碑吗? Paul点点头。 1932年12月的一个礼拜六。Paul打电话给卞涅德。Paul说:我被选上参加牛津 大学罗兹奖学金(Rhodes Scholarship)的决选口试。 卞涅德说:好极了!好极了! Paul说:我去不了。 为什么? Paul说没钱买纽约到爱荷华的火车票。他必须在礼拜一一大早在爱荷华的笛茉 茵参加口试。 那正是美国经济大萧条的年代。卞涅德仅靠写作维持他夫妇俩和三个孩子的生 活。他说:我手边也没钱。你等我电话吧。 他放下写作,赶到纽约的耶鲁俱乐部,他是耶鲁校友。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入 口过道上,来一个人,就用支票兑几块钱,凑足了来回的火车票钱。下午五点,Paul 接到他电话,赶到他住处,拿到钱,赶到火车站,只有五分钟,火车就开行了。 他们怎么考你?你紧张吗?我问。 当然。我极力镇静。你的成绩并不特别重要。他们要的是全才的人。你的头脑, 你对世事的看法,你的人生态度。好几个人问你各种问题。有个美国石油大亨问我 :假若联邦政府将石油企业国有化,你认为怎么样?我说:那对石油企业,对我们 国家,都会造成大难。他桌子一拍说:" 好!好一个小伙子!" 十二个候选人,每 人四个钟头的口试。大家都很紧张,等着结果。最后,他们要我们站成一排,宣布 录取结果了。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我没听见第四个名字。我问旁 边那个人,他说:" 我也没听清,好像是Engle." 那正是1933年。在牛津三年之中,一半时间研究,一半时间游历欧洲。他结识 了欧洲知识分子。那儿和黑土地的爱荷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在德国住了两 个夏季,目睹希特勒的纳粹兴起,和人们对纳粹迫害的恐惧。他写了《心火怒焚》 Break The Heart's Anger.那是一本完全不同的诗集,他对美国从心灵的赞美转向 批判的呼吁。1934年12月9 日,他应NBC 电台之邀,在英国向美国广播: 我要向你讲话,美国,因为你是我血液、语言、生长的故乡,我特别要向我同 年的男女讲话,因为我们是同一代的人,知道我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我们是 美国最幸运的一代,因为我们亲眼看到童年的美国,如何极端发展到金钱盲目大腹 便便的生活,我们也看到那种生活的毀灭性。我们正在极薄的游移不定的历史边缘, 它可弯向不可挽回的过去,也可转向坦荡的未来。 ………… 今天,我身在这细雨迷蒙的伦敦,美国第三次狂风暴雨又降临我们头上了。这 一次最猛烈。第一次是本土对异土之争。第二次是本土南北之争。这一次是我们自 身逐渐衰退,不知不觉陷入大乱。病毒深深浸入我们的血液,渗透我们的骨髓。 我们这一代人必须肩负责任。我们的艺术家正在创立新的精神生活,也就是新 的美国艺术,其他的人必须建立一个新社会。 美国呀,你变成了世界的小丑。你有新鲜爵士乐,你有新鲜玩笑。但是,你不 能就这样开开玩笑混过去了。你的头埋在沙里,如何能看清未来。抬起头来,朝向 清明强烈的美国之光,你可以看清遥远的未来。 在这儿,在欧洲,我想到你,在维也纳,饥饿的面孔整天看着武装队伍迈步过 去,在罗马,我站在古剧场前看着另一个恺撒举起另一面军旗,在慕尼黑,我看见 一队民兵宣誓流血与光荣。在可爱的南笛若(South Tyrol ),整整一星期,一列 一列的火车载着身佩刺刀的士兵和大炮驶过去。 美国呀,你能否从这现象中脱身而出呢?你是否要读读超越物质世界的索若 (Henry Thoreau )呢?是否要读读列宁和基督呢?我坦率直谏,你要有举目世界 的作风——生产利民的物品,人人有工作,国泰民安,世界大同。 美国呀,那就是你的新生活,我们这一代人要实现的生活。不论多么艰辛困苦, 不论多少抗力,我们都要实现的生活。假若不成功,我们就会陷入已逝的深渊,一 蹶不振,我们还会拖着全世界一同陷下去。 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文学,也将随你兴衰。我反抗,我挑衅,我请求,建立我 们美国的新生活吧。它将展现在美国的新艺术中。美国的新诗将歌颂它,用印第安 语言的宝藏,爵士音乐的韵律,俚语俗言的俏皮来歌颂它。 在这牛津古城,我们许多人展望那样的生活,内心听到那一首歌。那首歌今天 正在美国谱出。把你的耳朵贴在地上听吧。美国呀,再一次建立起来,那首歌将高 声响遍你的土地。 Paul就是怀着那样的理想,于1936年从牛津回到美国,那也就是他终生献身的 使命。在21世纪的今天,他仍然要说同样的话吧。 Paul从牛津大学回到爱荷华时,已经结婚,岳父问他要干什么。 他说:写诗。 写诗?那也是工作? 1937年,他应聘在爱荷华大学教课。有一门创作课,六七个学生。Paul用他一 贯的反讽语法形容他当时的学生:平庸得特别耀眼。 他告诉我:上了第一堂课,我就有一个确切的构想——我要把爱荷华的文学创 作发展成美国的文学重镇。 他的构想实现了。 1941年,Paul接掌爱荷华大学" 作家创作坊" 以后,主动到处招揽有才华的年 轻作家,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学生上门。那时美国只有爱荷华大学有" 作家创作 坊" ,许多专心写诗、写小说的人要到爱荷华来。" 作家创作坊" 分别成为" 小说 创作坊" 、" 诗歌创作坊". Paul已经出版了几本诗集。他认识一些当时有声望的作家诗人,要他们不断推 荐年轻的写作人才。因此,到爱荷华来的,几乎全是顶尖人才。他也延揽一些有名 的诗人和小说家来教课,教课的时间比一般教授少得多,有充裕的写作时间,任期 只有一两年。学生可以不断接触各种不同风格的作家。PauI又创设了几门新课:诗 的形式,小说形式,现代欧洲文学,当代文学等。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参军打仗的人都可拿到奖学金。许多有文采的年轻 人,经过战火的锻炼,死亡边缘的感悟,忍不住要写诗、写小说,都拥向爱荷华作 家创作坊。 Paul笑说:猎狗闻得出肉骨头,我闻得出才华。 1945年,爱荷华大学新闻系一个女学生,美国南部人,到Paul办公室,细声对 他说了几句话,浓重的南方土音,他没听懂。Paul说:" 对不起。我没听清楚。可 不可以请你写下来?" 她写了三句话:" 我叫沃康纳(Flannery O'Connor )。从 乔治亚州来的。我是个作家。"Paul 说:" 你有什么作品给我看吗?" 她从一个破 旧的袋子里拿出一篇小说递给Paul. 他看了第一段,立刻对她说:" 你是个小说家。 " 那时Paul教诗,也教小说。他常和沃康纳讨论她的小说。沃康纳在一篇小说里写 到一幕男女相爱的场景。Paul对她说:" 这一节写得不真实。你知道……" 没等他 说完,她立刻打断他的话:" 别说了。" 接着她加了一句:" 不要在你办公室谈。 "Paul 和她走到外面停车场在他车里和沃康纳讨论如何描写那一个场景。她在爱荷 华作家创作坊写的一些短篇小说,如《天竺葵》,《火车》,后来组合成第一个长 篇Wise Blood(圣血),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宗教领悟。她献给了 Paul Engle. 她修女模样,平整的衬衫,铁灰的裙子,永远孤零零靠墙坐在一边,在那一伙 战后归来的大兵中,像个受惊的小女孩。每个人的作品在创作坊讨论中,被解剖得 体无完肤。沃康纳从不参加讨论。她的小说反映并不好,但她也不辩解。她的生活 单调简朴,喜欢独自一人去爱荷华公园的动物园看浣熊和那两条癞皮熊。多年以后, 在她写给当年唯一的一位女友信中,回忆爱荷华: 我记得爱荷华那些租给学生的宿舍,看过那一间间冷漠的房间。布鲁明藤东街 115 号的房东太太,不怎么喜欢我,因为我常呆在家里,就得开暖气,至少得着吧。 从没开得很高,我记得。暖气开的时候,你可以闻着暖气,哪儿闻得着,我就到哪 儿去暖和一下子。哪一天我要再回爱荷华看看,只是为了要看动物园的矮脚鸡和爱 荷华狮子会捐赠的狗熊。我自己养了孔雀。很美的孔雀。花费不小。但我不抽烟, 不喝酒,不嚼雪茄,没有任何花钱的坏习惯。希望有一天,这儿到处是孔雀…… 在沃康纳的小说中,可看出爱荷华那一段生活的蛛丝马迹——房东太太,动物 园,孔雀,出租的宿舍,但她的作品主要还是写败落的美国南部小镇的小人物。她 小说人物怪诞,情节怪诞,就在那怪诞之中显现" 人" 的真实,而那真实必定是悲 剧性的。沃康纳的许多篇小说,和乔伊斯(James Joyce )的" 显现法" 很相似, 小说的人物,通灵似的,突然领悟到事实的真相。她的作品已成为美国现代小说的 经典,和福克纳齐名。她患白血症十几年,1964年逝世时年仅三十九岁。 有一位在意大利的美国年轻人史泉(Mark Strand ),写信给Paul,要到爱荷 华来写诗,并寄给他几首诗。Paul也是为他找到奖学金,让他安心写诗。现在他已 成为美国桂冠诗人。他在作家创作坊时,另一位日后普立策奖得主杰思惕斯(Donald Justice )也在爱荷华。Paul告诉我:" 那样的才华聚集一堂,真叫人招架不住。 " 作家创作坊的教室是战时临时搭的简陋营房,在爱荷华河边。吊儿郎当的作家 老师和学生在那儿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学生上课,也悉听尊便,只要你拿得出好 作品。课堂上讨论不具名的某学生作品时,辩论热烈,毫不留情。学生东倒西歪坐 在教室里,甚至有人的狗也进了教室,趴在地上听诗。 Paul对我讲到诗人卜赖(Robert Bly)的趣事,他后来得了国家书卷奖,成为 美国艺术文化学院的院士。他在爱荷华作家创作坊的时候,有一天他提着一个麻布 口袋走进教室,坐在第一排。被讨论的作品,从不注明作者名字。当天是讨论他的 诗。Paul批评其中一行诗,忽然听见麻布口袋里嘶嘶叫。他又批评另一行,麻布口 袋里又嘶嘶叫。Paul要诗人改一下那首诗。他说话了:" 不用改了。昨天《纽约客 》杂志通知我,那首诗要登出来了。" 原来麻布口袋里嘶嘶叫的是条蛇! Paul和诗人佛斯特(Robert Frost)是忘年交。1936年,他刚出版了轰动一时 的诗集《美国之歌》,从牛津回到爱荷华,收到佛斯特的电报:" 你来较量一下咱 们俩的农场吧。"Paul 在他佛蒙特的农场上度过一个夏天。他们一同去过古巴,佛 斯特第一次乘飞机,从空中看到地上的景物,叹为奇迹。他们也曾一同到迈阿密度 假,每晚他们一同散步到深夜,因为佛斯特不敢入睡,同一个噩梦一再侵扰他。他 们在石子小路上走啊走啊,Paul实在撑不住了,佛斯特独自走下去。Paul可以听到 他回到自己屋里,接着听见他小录音机反反复复的音乐,音乐停止了,就知道他睡 着了。他到爱荷华朗诵诗。Paul和他散步到宾馆,他转而步行送Paul回家,Paul又 送他回宾馆,他又送Paul回家。最后他们走到郊外,Paul只好留下他独自游荡了。 佛斯特有很强烈的竞争性。只要你不影响他的名望,他非常仁厚。他家庭是个悲剧, 子女有的死亡,有的自杀。妻子死后,没有再娶,仍然怀念妻子,但也觉得虚度人 生。他的诗掩饰了个人悲剧,多吟诵人与自然的关系,但不是浪漫派诗人所歌颂的 仁爱的自然,而是美丽而又威胁的自然,叫人叹赏却又充满危险。他四度获普利策 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