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长江 你哟你打桩啊,我哟我拉绳啊!我们不靠天哪,我们不求神。只靠大家一条心 哪,只靠大家一条心。天哪只管热,汗哪只管流,不通长江誓不休,不通长江誓不 休。你哟你一筐啊,我哟我一篮哪。不要笑我老啊,不要笑我憨哪。一篮一篮堆成 山,一篮一篮堆成山。你哟你煮饭啊,我哟我斟茶哪。你敬我的哥啊,我敬你的爹。 老百姓本来是一家哪,老百姓本来是一家。天快要晚哪,田快要干哪,禾快要枯哪, 棉花快要残哪。打通了江水,吃晚饭哪,打通了江水,吃晚饭哪。 我在恩施屯堡的湖北联中读初中,从1939年春季到1940年夏天毕业。屯堡窝在 深山里,太阳照不着。日子单调平板,这一辈子就仿佛那么过下去了。 重庆是战时陪都。1940年夏天,我和群强、福垚在屯堡初中毕业后,不管盘缠 够不够,也不管蜀道有多难,在恩施搭上木炭车到重庆去。那年我十五岁。 木炭车气吁吁地,绕着一座一座荒山,爬上又爬下。一阵阵尘土扑来。我们颠 得灰头土脸,但是,几对少女企望的眼睛是闪亮的。老爷车常常叹一口气就停下了, 再也不肯动了。我们推车,司机掌车。就那样子推一段路,坐一段路的车,在崎岖 的山路上,行向下一站,找个小栈房歇一晚。第二天蒙蒙亮,又继续那艰辛的行程。 好不容易到了四川边境黔江,在那儿转车可直驶重庆。没有车!车子全被政府征去 运军火了。日军发动鄂西战争,宜昌已失守,巴东危急,湖北与四川之间的长江水 路已截断了。 三个小女孩只好在黔江找个栈房住下。福垚迷迷糊糊,但聪明绝顶,汤里来水 里去,爱玩,爱吃,爱享受,天塌下来了,她照样活得潇洒,考试到了,别人啃书 本,她蒙头睡大觉,也许看小说,一目十行,每门功课都好,尤其是作文,灵巧清 爽。群强呢,能耐利落,天不怕,地不怕,遇事都是她一马当先,随机应变,她照 顾我和福垚,像个大姐姐,也只比我大一岁。我有花招,但很腼腆,好吃好玩。碰 上好玩的、好吃的,我和福垚一拍即合;有什么问题,反正有群强去解决。 没汽车去重庆了,我们满不在乎。什么时候有车呢?天天去车站打听。一问三 不知。一个星期过去了。陷在屯堡那山窝里四五百个日子,人都发霉了,黔江的天 似乎蓝一些,亮一些,每餐还可吃包子馄饨,每天还可逛街,看橱窗里花花绿绿的 布料。只要是有色彩的,三个土包子全喜欢,指指点点叹赏不已。群强说她会剪裁 缝纫,到重庆去总得有件好看的衣服亮亮相吧。三人决定每天只吃两个我们叫做" 炸弹" 的硬馒头,也有几颗花生米,美其名曰人参果,省下钱每人各买一段花布。 群强剪出三件时装——直统统的布口袋,她又教我和福垚绞边、编扣子、缝扣子等 等缝纫细节。(群强教我的那几手简单的针线活,我用了一辈子。几十年后,Paul 看见我拿起针线缝颗扣子,就赞叹不已:了不起!你会针线活!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一根细线串连了半个世纪、两个世界的记忆。)我们仨人趴在床沿,一针针耐心地 缝。晃晃荡荡的花布袋,喜滋滋地穿在身上,美得很!饿肚子也值得。 栈房来了几个大兵,住在我们隔壁房,隔着甘蔗板的墙壁。一天夜晚我们睡得 正酣,只听群强大叫一声:眼睛! 我睁开眼,什么也没有看见,转身又睡着了。福垚根本没有醒。 管它的!有群强,用不着怕。 十天过去了。仨人的钱凑起来,盘算一下,糟了,再等下去,付不起房钱,饭 钱也没有了。好,一天啃一个炸弹,人参果也免了吧!群强说不行,得想办法,车 子仍遥遥无期。怎么办呢?向亲友写信借钱吧,纵令肯借,至少也得一个多月才有 回音。远水不能救近火。一天傍晚,三个女孩有气无力地在街上遛达。一个中年军 官走过来和我们搭讪。他是后勤部人员,从重庆运米到恩施。知道了我们的处境, 说他也许可想办法,约我们喝茶谈谈。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和福垚不知 如何回应。群强却一口答应了。她决定一人单枪匹马去和那军官约会,叫我们在栈 房里等。我们连连说:小心啊,小心啊! 等,等,等。桐油灯的几根灯草烧尽了,又加了几根。群强还没回来。我和福 垚坐立不安。群强被军官拐走了吗?群强被军官强奸了吗?我们猜测着各种可怕的 事故。 将近午夜,群强回来了,眉飞色舞。 好啦,好啦!绝路遇贵人!我明天搭后勤部的车回恩施借钱。聂华苓,你不是 有个亲戚在恩施开书店吗?我回恩施向他借钱。群强对我说。 那是个朋友的亲戚,怎么好意思开口借钱? 跟你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写封信,我去死皮赖脸跟跟- ,你那亲 戚姓什么?姓潘,潘金莲的潘,对不对?我跟他去磨蹭。磨不到钱,我就不走! 你怎么回来呢? 那个姓吴的说,他想办法! 可靠吗? 可靠,可靠。他很好,很诚恳。我们谈了很多,很多。回来晚了。 我们急死了,怕你出了事。 告诉你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群强出口成章,老气横秋指点着我和福垚。 你胆子太大了!谈了一个晚上。哪有那么多话可谈!福垚说。 真的只是谈话。没有别的事。放心!我不会上当! 群强给我和福垚留下一天两个炸弹的钱,就上路了。 群强走了,我和福垚失去依靠,有些胆怯。正在那当口,我病倒了,忽冷忽热, 冷得盖两床棉被仍然抖得牙齿喀喀响,热起来浑身滚烫,蹬掉被子说胡话。奎灵丸 可治疟疾,即令在黔江买得到奎灵丸,我们也没钱。一天夜晚醒来,只见一对阴森 森的眼睛在黑暗中,从甘蔗板顶上盯着我。我不敢作声。害怕的时候,自己的声音 更可怕。我眼睁睁望到天明,那对险恶的眼睛还在甘蔗板背后。第二天,我们搬到 另一个房间。日子也不好过。隔壁房间住进几个流亡学生。夜晚的威胁更大了。他 们嬉笑叫闹,嚷着要冲进来。房门没有锁,我和福垚将房间里的桌子和两条薄薄的 板凳架起来抵着门,铺盖卷和寥寥几件衣服也堆在上面了。听天由命吧! 十天了,群强还没回来。我们担心她的安全:路上土匪出没无常,还有那个姓 吴的军官,不知道他对我们的群强怀有什么鬼胎。一天两个炸弹的钱也快完了。 快!快!快收拾行李!下午就走!群强还没进门,就大叫。 我和福垚可把群强等回来了,两人抢着说话,你一句,我一句。你瘦啦!你黑 啦!怎么去这么久呀?怎么回来的呀?借着钱吗?吴军官呢? 慢点,慢点!你们要听我说?还是听自己说?群强去了一趟恩施,突然神气起 来了。你们要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她故意卖关子。 借到钱了吗?借到钱了吗?我急急地问。 当然!马到成功! 你真神通广大!没有你,我们只有饿死黔江了。 车子仍然遥遥无期呀。我们天天去车站打听。福垚说。 车子也有啦!而且……群强故弄玄虚,顿住了,望着我们笑。 而且什么呀? 不用买车票! 真的吗?我和福垚同时叫了起来。 她抿着嘴,点点头,很有把握的样子。 严群强万岁!万万岁!我们举手大叫。老百姓欢呼万岁的年代已经开始了。 你们要听坏消息吗? 没兴趣。我和福垚抢着讲我们的惊险遭遇。 你走了,我们好害怕,我又打摆子。我说。 我在恩施也病啦!幸亏有吴先生照顾。那个人实在好。 我和福垚互递了个眼色。 他是不是爱上你哪!我说。 不,不!他结过婚的。 这就是你的坏消息吧。福垚笑着说。 老实说,我们转好运啦。根本没有坏消息。我吓吓你们的。 免费车子是他找的吗? 对,他找到军车。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到恩施开会,现在回重庆,随行有几 辆卡车。吴先生和他的副官认识。但是军车不能载女孩子,抓着了他就要坐牢。他 说只要陈诚不知道,就没关系。吴先生说,一切由他担当。三个湖北联中的学生, 陈诚是湖北省联中校长。学生搭校长的车子,天经地义!快!快收拾行李! 所谓行李也者,就是个铺盖卷,被子、枕头、衣服,裹在一床破旧的厚毯子里, 卷在一起,一个人坐在上面,使尽浑身力气把铺盖卷压得结结实实的,另外两个人 用粗麻绳左绕右绕捆起来。流亡学生打铺盖卷可是真有功夫。上路的时候到了,吴 军官把风,等陈诚的小汽车开走了,我们才钻进卡车。吴军官也坐进车子,捧了一 包包子。许久没吃一顿饱饭了,那一顿包子胜过山珍海味。 我们心安了,吃了包子,就左歪右倒地打瞌睡。 快到彭水啦!吴军官说:在那里过河。我们到的时候,司令长官的车子已经过 河了。不过,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在那里你们最好弯着腰趴在腿上,不要让车子外 面的人看见了。 车子到了彭水,我们连忙弯身哈腰,不敢吭声。 糟了。吴军官转身望着河边。司令长官站在那里,好像是等我们一起过河。怎 么办?他顿了一下:我干脆向他报告一下吧。不能瞒他。吴军官下车走向陈诚。 我们直起身,抬头只见吴军官啪的一下,他那姿势干脆得可传声。他向陈诚敬 了礼,说了一阵子话。又见陈诚点了一下头。 好啦!他回来对我们说:过河吧!校长说,流亡学生,例外,可以搭车。 这个人真好!我凑在群强耳边小声说。我们沾你的光。 群强用肘轻推了我一下,瞟了吴军官一眼。他正好和司机说话。 车子在一阵阵扬起的黄土中颠簸。我们离开屯堡山中只有二十天,但屯堡的日 子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看着身边群强的侧影,突然觉得她长大了,胸脯鼓鼓 的,像两颗水蜜桃,晶黑的脸,暖和的眼。那时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性感,只知道她 能吸引男生,甚至同性恋的女生。我和福垚懵懵懂懂,她对男性已跃跃欲试了。我 瞟了对面坐着的吴军官,大概三十左右吧,文绉绉的,只有那一身军装透着武气, 也不知怎么当了军人,他应该像我那位小学级任老师一样,穿一袭长衫,走路微微 撩起衣衩,轻轻吹起口哨。他也许讨了个乡下老婆,现在迷上了这个二八年华的女 学生吧。群强和他怎么办呢?到了重庆,还有好戏看呢? 当晚到南川,离重庆不远了。我们在栈房收拾停当。吴军官来了。 司令长官要见你们。 我和福垚都说:严群强去吧!我们不去。 不行。他说要见你们三个人。你们都去。 陈诚和他的随员住另一个地方。吴军官带着我们去他房间。还有几个军官在那 儿。其中有一位姓黄的参谋长和陈诚的副官。陈诚问我们的家在哪儿?福垚和群强 的家都在日本占领的武汉。我母亲带着弟妹刚从三斗坪逃到万县。到重庆去干什么 呢?去考国立高中。吴军官叫我们报上姓名。 你认识聂怒夫吗?黄参谋长问我。 是我父亲。 啊!真巧!他转头对陈诚说:我们是陆军大学同学。共产党长征,他在贵州专 员任内阵亡了。 他对我立刻热络起来,问我母亲可好、弟妹有多大这一类的家常话。 绝路遇贵人。绝路遇贵人。群强在回栈房的路上自顾自说。 第二天就可到重庆了。我们正准备出门上卡车,陈诚的副官来了。他说是奉司 令长官之命来的。重庆入境检查非常严格,三个女学生坐军车,绝对通不过。他另 准备了一辆车子,他和吴军官一同护送我们去重庆。他一面说话,一面掏军装上衣 口袋,掏出一叠钞票:司令长官说,你们到重庆,身边应该有点钱吃饭。 我和福垚望着群强。 那- 那- 能说会道的群强也感动得结巴起来了。那怎么好意思? 收下吧。吴军官说。 我们上了车,不必再躲躲藏藏了,现在可以长驱直入重庆城了。我们在车上兴 奋得唱起歌来。《可怜的秋香》、《燕双飞》、《到敌人后方去》、《小白菜》、 《黄水谣》。吴军官和我们一起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