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即景 清秋。红叶。落日。流水。 我和Paul走进屋后树林。Paul在夏天一斧头一斧头劈出一条小路,扫不尽的落 叶一路铺去。寂静无声。突然,一声清亮的鸟叫,却没看见鸟。 Paul停下了,吹了一声短短的口哨。鸟回应叫了一声,在林中深处。Paul长长 吹了一声,鸟也长长叫了一声。Paul对我笑笑。他一长一短吹下去,鸟也一长一短 叫着。Paul又吹出一短一长的哨子,鸟又是一短一长的哨子。在那寂静的林中,人 欢鸟喜,互相回应。人不知鸟在哪儿。鸟也不知人在哪儿。 太阳落下去了。林中有点儿凉意了。我们继续在小路上走去。 ………… Paul在后园喂了鹿,进屋给我倒了一杯雪瑞葡萄酒,自己调了杯杜松子酒。 鹿一只只从林中昂首闲雅地走出来了。 我们在对河的长窗前坐下。那是晚饭前聊天的时刻。 我真喜欢我们的生活。Paul说。 你说过无数遍了。你满足就好。 满足? 你不满足吗? 不止满足,很幸运。我们碰上了。 我和你在一起,每一刻都很满足。我整个人全给了你。 我整个人给了Mary,结果很糟。我也是整个人都给你了,这次很幸福。 里尔克说,爱情的意义是两份孤独,相护,相抚,喜相逢。 很对。 怎么我们突然这么严肃起来了? 你要我不严肃吗?Paul调皮地向我伸出两手,十指作野兽爪子状。 ………… 每天早上醒来,都赖在床上胡思乱想一阵子,那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一刻。每 天早上,Paul都会探头看一眼,看我是否醒来。这天他又在房门口探头看。 你醒啦? 早醒了。 咖啡做好了。我给你端来吧。 我靠着床,喝着滚烫的咖啡。Paul坐在床沿谈话。 Paul说:我正在构思一首长诗。要不要听? 当然。 诗人要在诗里表达一个信息,千山万水,各种经验,各种风景,到了目的地, 却忘了他的信息——那旅程本身就是信息。 好极了,Paul,好极了!写!写! 你说好,我很高兴。他眼睛闪着点儿泪光。 我笑了:Paul!怎么你要流泪了? 别人不懂的,你懂!我可以对你谈,你完全了解。我就感动得要流泪。你和我 这般通情达意,是别人不知道的。 ………… Paul在学校办公室。我从家里给他打电话。 喂!Paul像中国人一样回应。 我大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电话铃的响声不同,透着点儿温柔。 Paul,你回家的时候,顺便带几个信封回来。 我很失望,你不是要我回家,只是要信封。Paul说完哈哈大笑。 ………… 我和Paul在临河的阳台上喝咖啡。屋前水红的木兰花隐约闪着河上的水光。Paul 从面前木桌上拿起诗人艾略特(T. S. Eliot )传记。 我望着书面艾略特的照片说:Paul,艾略特很像你,线条分明的脸,细致而挺 拔。 他淡淡笑笑说:我们真有相似的地方。他第一个妻子费菲安,结婚十几年以后, 得了神经病,两人分居了。费菲安死了多年以后,他才和斐乐瑞结婚,非常幸福。 他那个人完全变了,明朗愉快,常年的扁桃腺炎也好了。他在美国圣路易市出生, 后来在英国多年,入了英国籍,晚年却对他祖国感到越来越亲切。华苓,你记得吗? 我们1965年在芝加哥欢迎他的宴会上见到他。Paul突然笑了起来:他坐在妻子旁边, 他的手一直放在她腿上。他是英美现代诗的鼻祖,1948年得诺贝尔文学奖。他享有 许多诗人荣誉,但不在乎,直到他第二次结婚以后,他才认真。 荣誉不能弥补爱情。我说。 很对。有朋友说,我有了你,人也变了。 我也变了。我说。 艾略特生病了,斐乐瑞一直守着他,照顾他。 Paul,我要你记住,不论你多病,多老,我要守着你,照顾你,就在我们这个 家里。 他深情望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艾略特最后昏迷了,但又突然清醒了, 只是叫了一声斐乐瑞,人就完了。 Paul,你看,一只红鸟飞到橡树梢上了。 ………… 卧房窗子罩着双层窗帘,通宵黝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在睡梦中,突然有只手在我脸上轻轻摸了一下,又缩了回去。我知道那是Paul, 只听他小声说:我要知道你确实在这儿。 我当然在这儿。半夜还会跑掉吗? 没有一点亮光,醒来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你在这儿,我就安心睡觉 了。 ………… 我洗了澡,穿着白地洒粉红碎花长长的睡衣。Paul正在起坐间看书,听莫扎特 的鲑鱼颂。 他说:我看着你走来。好女人,好睡衣。好头脑。好心肠。 我笑说:小心,以后你批评我,我可有话回答你了。 我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坐下。 他到酒柜斟了两杯白兰地,递给我一杯说:在我见到你之前,我不敢再结婚了。 婚姻太难对付了。糟糕的婚姻,什么都不对劲,你半夜起来,一脚踩在老婆的鞋子 上。 我俩哈哈大笑。 ………… Paul从牙医那儿回来,对我说:我的牙龈很糟糕,医生要掏牙龈,问我要不要 打局部麻醉药。我说不要。他在我牙齿下面掏得咯吱咯吱响。可真痛呀。 我可不行。我一定要打麻醉药。我说。 你知道我怎么解痛吗? 不知道。 想你,就不觉得痛了。 Paul,Paul. 我说不出话。 我从没对一个人有这样刻骨的感情。 我一把抱住他。 ………… 我和Paul从欧洲回来,在芝加哥机场转机回爱荷华,还得等两三个钟头登机。 两人坐在一旁看来来往往的行人,评头论足。 Paul说:瞧那个女人胖得…… 像西瓜,中间肥,两头尖。我立刻回应。 那个中年男人和那个年轻女人…… 是情人,不是夫妻。 对!在机场上也搂着。 夫妻就像你和我,评论别人。情绪正常,头脑冷静。 你看那个男人,西装笔挺,旅行还打着领带…… 公司的一个主管。我说。 那个女人,很憔悴,在机场上也在看手提电脑…… 离婚的女人。 华苓,人类真是…… 不美丽的动物。 那正是我要说的。 我笑说:我总是为你的话填空,尤其在你和别人谈话的时候。 笨女人就爱为丈夫填空。Paul得意大笑。 那个丈夫必定比那个女人更笨。 ………… 30年后,我第一次回乡。Paul第一次到中国。三个星期以后,我们回到爱荷华。 回家第二天,我和Paul开车去邮局取挂号信。迎面来了一辆敞篷车,开得非常快, 超过了限定的速度,一伙年轻人在车内高声谈笑。 怎么北京有这么多美国年轻人呀。我说,一面开着车。 Paul大笑:我们在爱荷华呀! 回不来了。我笑说:回头还是你开车吧。 我从没看见你这样神魂颠倒。 我们到邮局取了信,到捷克人的小杂货店买酒,牛奶,水果,为浣熊取过时的 面包。Paul开车回家,转弯就是我们山下那条渡埠客街。Paul在路口呼的一下转了 弯。 红灯!我大叫。 警车追上来了。 停车,Paul,你闯红灯,警车来了。 我没看见红灯呀。 Paul停下车,警察走过来,看他的驾驶执照。 对不起,Paul说:我们昨天才从中国回来。我有些糊涂了,忘记了我们这儿有 红灯和绿灯。 警察笑笑,递给Paul一张罚款单说:下次可不通融了。小心!我会盯着你的。 谢谢,谢谢。 回到家,电话铃响了。 Paul拿起电话筒说:啊,曼琦,你也来了吗?我要华苓给你订北京饭店的房间 ……啊,原来你在美国。Paul哈哈大笑: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哪儿,简直没有安全感 了。 ………… 我的书房和Paul的书房相邻,对着爱荷华河。我在书房写作,可以听见他一根 指头敲打字机的声音。 打字机突然停了。 他走进我书房,手搭在我肩上,两眼盯着我说:我只是要你知道:你在这儿, 我就安心了。 我笑说:我一直在这儿,在这儿好多年了。 他回到书房。 我突然要去看他,走进他的书房。他没回头。我凑上去,脸擦在他的脸上。 你怎么突然友善起来了?Paul说。 我推开他说:你的胡子该刮一下了。 我转身回到书房。 ………… 一夜之间,屋前的木兰花悄悄开满了一树。长窗映着朵朵娇嫩犹滴的水红。我 和Paul在窗前喝咖啡。 谢谢你,华苓,谢谢你和我一起喝咖啡。 我们天天一起喝咖啡。为什么今天要谢谢我?我说。 我今天要进医院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割肠子里一个小瘤。明天你就回家了。 我真是喜欢和你在一起的生活。 你只是离开一天呀。 没有你,还有什么可活的? 我在医院守着你,守到晚上。明天你也许就可以回家了。现在十点半了,十一 点去医院,好吗? 只有半个钟头和你在一起了。 你好像小孩子一样。 今晚你一个人。他顿了一下。有一天,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 Paul,我不要听这样的话。 这是现实。那一天终究会来的。 我不想这些事。 我要想。我不放心。 想也没有用。 华苓。他两眼盯着我。你听我说,我想到你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我就心痛, 但是,有一天,你不能一个人生活下去…… Paul,和你一起生活过了,我不可能再和任何人一起生活了。 你回到家,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Paul顿了一下。我再说一句话,你肯定不 喜欢。哪天我们去看看墓地,好不好? 我没作声。 你要我在哪儿?父母那儿?还是这儿? 在这儿。我和你在一起。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走吧,时间到了,应该到医院去了。我站起身说。 Paul在医院见了医生,护士推车送他去手术室。在他动手术之前,我可以守着 他。打麻醉药的医生进来了,边问边记Paul的病历。 以前动过手术没有?医生问。 1936年,割过盲肠。1964年,腹部开过刀。 最近吃过什么药? 只是止痛的泰冷诺。 有过痉挛现象吗? 只是在我第一次见到华苓的时候。 我大笑。 医生一愣,不知如何记载下来,只好笑笑。 我走出手术室,犹自笑个不停。 Paul第二天就回家了。 ………… 多年以前看过电影《茶与同情》,一个年轻大学生爱上老师的妻子,黛博拉寇 尔演那个欲说还休的女子。她终于忍不住接受了年轻人的爱,他们在一起时,她让 他解开她第一颗衣扣。 剧本的作者是安德荪(Robert Anderson ),清癯雅致,言谈风趣。他在爱荷 华教了一年小说创作,经常到我们家来,三人喝酒聊天。 Paul谈起他前妻祖母的死:她活到105 岁。一天,她在床上躺下。家人问她是 否病了。她说:没病,我只是活腻了。她用手绢蒙着脸,就死了。 安德荪笑说:你上次对人讲的不同,你说,她自己知道不行了,在床上躺下, 家人问她是否病了。 我说:我听他讲过好几次了,每一次都和前一次讲的不同。 Paul大笑:所以,回忆不一定是真实的。 安德荪说:但是,作家写出的,即令是虚构的小说,别人也可能认为是作者的 亲身经验。我和特丽萨的婚姻,就是那样子破裂的。Paul,你谈到你的第一次婚姻, 你说玛丽对你说:我恨你,因为我不能恨我自己。特丽萨就是如此。我写了一个剧 :《独脚终场》,写一个过时的老演员,他接受一个荣誉奖,却没有片约了。她认 为我写的就是她。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过的一句话,后来我小说中的男主角对他爱 恋的女人说了那句话。特丽萨把书一扔说:我不能和一个撒谎的人一起生活!她把 我当做书中的男人,另有新欢。我们终于离婚了。 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喜欢比你年岁大的女人?我问安德荪。 我的第一个妻子,比我大十岁,是个演员。她过世以后,我碰到特丽萨,她也 比我大几岁。 所以《茶与同情》里的年轻人对一个年长女人的爱恋,写得那么好! 安德荪笑笑:也许吧。 安德荪离开爱荷华以后,和Paul经常通信。我们去纽约,也必定和他吃饭或看 剧。安德荪是那种讨女子喜欢的男子,见了面好像他要见的是你,你走出来,他微 笑望着你说一句:你这裙子很好看。就够了。男人能看出一个女人的裙子好看,大 概不多,即令看出了,也不一定会对她说。一天,Paul看过他的来信,递给我看。 信上谈到他和特丽萨仍然藕断丝连,她虽是得过金像奖的名演员,毫没生活能力, 大事小事,全是他照顾,甚至水管坏了,她也不知道如何应付。他还得供给她生活 费,她自己的钱也不知怎么都完了。他不可能再结婚了,他必须照顾特丽萨。Paul 向他提到身后事,将我托付给他,他很感激。 我大叫一声:Paul!你怎么干这种事!我不是小孩子,你说给谁,就给谁吗? 他低声说: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