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大江滔滔流去。汉口江汉关钟楼挂着白布横幅,上面是爷爷写的气势雄伟的颜 体:魂兮归来。沿江一溜白色帐篷。一排排白布挽联,在寒风中招展。 父亲的灵柩从贵州回到汉口。迎灵的追悼会在汉关上举行。吹鼓手坐在最大的 一个帐篷外,一有客人来吊丧,就唧里哇啦吹打一阵。 最大的一个帐篷里,迎面一幅很大的父亲半身像,大约四十左右吧,身穿军装, 斜佩皮带,和那温和的眼光很不相称。照片下停着一具朱红楠木棺材。大哥、二哥, 一身粗麻孝服,披着粗麻头巾,手拿哭丧棒,站在棺材一边。另一边是八岁的弟弟 汉仲,三岁小弟季阳,也是一身粗麻孝服,披着粗麻头巾,手拿哭丧棒。白白胖胖 的奶妈抱着身裹麻布的婴儿华桐,站在季阳旁边。棺材两边阵线分明。奶妈抱着的 小婴儿听到吹鼓乐,乐得挥动小手笑。 爷爷一身黑布长袍,拄着的拐杖上缠着白布,露出弯弯的黑木杖头,坐在棺材 旁边,自顾自说:孝当竭力,忠则尽命。好儿子。 真君笑嘻嘻站在老太爷身旁。她永远那么恍恍惚惚地笑。问她笑什么,她说好 热闹,指指呜呜喇喇的吹鼓手。她手里拿着一杯热腾腾的盖碗茶,揭开盖子,递给 老太爷。老太爷摆摆手。她转身将盖碗茶放在帐篷边的长条木桌上,走回老太爷身 边,站在那儿,又望着吹鼓手嘻嘻笑。 年轻的母亲一身白布孝服,白布鞋,头上披了条粗麻布,露出两鬓黑亮的头发, 耳鬓簪一朵白绒线花,坐在棺材旁,趴在棺材上哭,哭一阵,就对着棺材里的父亲 低声说:你怎么这么忍心,丢下我就走了,你还有小儿女呀?你丢下我,叫我怎么 过?怎么过呀?我对不起你,你百般依我,我还要骂你。你和我也没过一天快活日 子,小心小胆,怕我受委屈,怕我寻死。我受不了,日日夜夜打牌,冷落了你,你 也不在乎。你回来了,我再也不闹了,我也不打牌了。我一天到晚在家里伺候你, 那就是福气。 大哥、二哥的母亲坐在棺材另一边,和母亲一样的白布孝服,白布鞋,头上也 披着粗麻布,团团厚实的脸,小拳头巴巴头,扎扎实实贴在脑后,趴在棺材上哭泣, 数数落落,是怨?是悲?听不清。 几个吊丧的父辈谈论父亲: 怒夫不该去贵州当个什么专员。 赋闲这么多年了呀。 去打共产党嘛! 打共产党要兵呀。他是个空头保安司令!中央把兵全调走了。一个空城。怎么 打?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中央的命令。守吧,没有兵,只有死路一条。打吧,也 没有兵,也是死路一条。 有人拿来一套旧布褂裤,要他化装逃走。他顿脚说:走,你们走吧,不要管我 了。 出殡的那天,灵柩在马车上沿江缓缓行进,供人摆香案悼祭。灵柩后面,白布 幕帏里,爷爷拄着手杖,帽子上缠了块白布,蹒跚地跟在儿子灵柩后面,佝偻着背 送了一程。真君笑嘻嘻扶着老太爷坐进马车,几个孝子拿着哭丧棒,头上披着的麻 布搭下遮着脸,大哥捧着灵牌,老仆张德三牵着三岁的季阳。走过街上摆香案悼祭 的人,孝子全都跪下磕头答谢。季阳看哥哥们都跪下了,也连忙趴在地上。他走了 一程,哭丧着脸说:张张,走不动了。张德三说:走不动,也得走。 母亲带着我坐在搭白布的马车里。两个奶妈抱着两岁的华蓉和三个月的小弟弟 华桐,坐在另一辆马车里。马车颠呀颠的,这个噩梦颠也颠不完。 坟场在一座小山上。爷爷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看上了那块福地。坟场四周砌着矮 矮的砖墙,两旁种了修整的冬青树。力夫们将棺材放下土,我们全都跪下了,爷爷 站在坟前,一手拄着手杖,低头流泪,那是父亲死后我看到他第一次流泪。母亲跪 在灵柩前面哭泣。我一面哭,一面盯着母亲,我怕她会撞棺跳进坟里。从我知事起, 我总怕失去母亲。三岁的季阳受了感染,也抽抽搭搭哭了,张德三为他揩眼泪,捂 着脸哭了起来。钱纸,金币,银币,金山、银山、聚宝盆、汽车、洋房,在坟前熊 熊地烧起,灰烬飘起了,围着火向上旋转,然后渐渐消散了。一只无形的大手捞去 了,送给父亲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