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家园 1937年我考进湖北省一女中初中。 1937年7 月7 日,日军在卢沟桥挑衅,抗日战争开始,接着是" 八一三" ,日 本在上海以公共租界为根据地,发动战争,全面抗战开始了。日本在汉口的侨民早 在8 月初已完全撤退了,国民政府在年底从南京移驻重庆。上海南京相继失守。我 们那些小女孩也排山倒海地参加抗日活动,组织去医院慰问伤兵,唱歌给他们听, 代他们写家书,分送慰问品,上街募捐。几个同学一组,举着小旗子,去机关、商 店,去住户人家,去酒馆饭店,拦阻汽车。我们也演王莹的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 》,演得声泪俱下。 " 八一三" 淞沪抗战,国民党军队全线撤退时,留下一营人,由副团长谢晋元 和营长杨瑞符带领指挥,坚守四行仓库。女童子军杨惠敏冒着枪林弹雨,送国旗给 坚守的战士,让国旗飘扬上空。这个英勇行为轰动一时。 上海南京失守后,武汉成为抗日重镇。日机日夜来轰炸。无处可躲,只有听天 由命了。母亲早晚拜佛,求菩萨保佑。父亲死后,母亲唯一的保障就是菩萨,每天 早晚拿着佛珠念几十遍《心经》。有一次,紧急警报响了,呜- 呜- 一声声像哭丧, 母亲拖着四个子女往桌子底下钻。日机一群一群在顶上轰轰飞过。母亲把我们一把 拉过去搂在怀里,用身子罩着儿女,反反复复念《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母亲的《心经》在炸弹此起彼落爆裂的轰声中淹没了。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 明。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 母亲声音微弱而坚韧地念下去。 依般若波罗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轰- 的一声,噼里啪啦爆裂开来,又是轰- 的一声,噼里啪啦爆裂开来,爆得 更近了,母亲搂着我们更紧了,《心经》停止了。一片沉静,死亡一样沉静。 解除警报终于响了。原来母子五人半截身子都露在桌子外。 1938年8 月,武汉危急,驻汉行政机关全部撤到重庆。亲友纷纷逃难。母亲带 着我和弟妹不知逃到哪儿去。上重庆吧,简直是外国!人生地疏,怎么活下去?母 亲有位远亲,我们叫勉公舅舅,留德的医生,在武汉很有名。他一撇八字胡,一身 笔挺西装,提着医疗皮包走来,呱嗒呱嗒,很像日本人。我背后就叫他日本人,他 最恨日本人。小时候,他抓起我胳臂就扎一针。他来了,我躲在床底下,他眼看着 母亲把我拖出来,又抓起我胳臂扎一针。我一撒泼,有人说:勉公舅舅来啦!我就 老实了。他在我家有至高无上的权威,祖孙三代全靠他治病解痛,一家人也靠他制 服我。 母亲带着我去找勉公舅舅。他一家人即将回三斗坪老家。他极力主张我们去三 斗坪。那是母亲儿时常去的她外婆家。 你- 你绝不- 不可以在日本- 日本鬼子底下讨- 讨- 讨生活。到- 到三斗坪去! 我们都- 都可以照- 照照顾你。勉公舅舅结结巴巴地说:那里山青- 青- 水秀,人 - 人- 人亲,土亲,没有人敢- 敢欺侮你。摆- 摆脱这里- 一切- 一切烦恼。在三 斗坪,你一定一定过得很快活。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勉公舅舅那时就是共产党。 我们母子五人、母亲的后母、张德三、胡妈和她的女儿小秀,九口之家从武汉 坐轮船到宜昌,再从宜昌坐木船逆水而上到三斗坪。 清晨离开武汉,江汉关在晨光中逐渐远去,我一点儿也不留恋。母亲不再含冤 负屈过日子了。苦也好,乐也好,独立了,自由了。江水带我们去一个新天地。从 此我就在江水、海水、溪水上漂流下去了,再也回不了头了。 现在,我就在爱荷华河上,看到我和母亲弟妹坐在激流险滩上的木船上。母亲 说:撑船人,一面朝天,三面朝水。我在江上看到的纤夫不朝天,也不朝水,却朝 着奇形怪状的石崖,在悬崖上躬着腰,拖着粗大的纤绳,哎呵一声,拖一下,再哎 呵一声,再拖一下,拖着我们的船过了一滩又一滩,船在咕噜咕噜的滩水上,不倒 翁似的颠簸摇晃,颠得我好开心,恨不得就那样子一直在滩上颠到三斗坪。但是, 过了一个滩,又是风平浪静了,只有两岸逐渐逼近的冷漠无情的山崖。 鬼门关就要到喽!船老板在船篷外向篷里大叫。 母亲只对孩子们说了一声:坐好,不要动。 鬼门关,哪有鬼门关?我说。 不要讲话! 鬼门关,我不信。 叫你不要讲话! 那是迷信。死不了。我说。 不会,不会。有菩萨保佑,长命百岁。母亲故意不说那个不吉利的死字。 纤夫们在山崖上哎呵哎呵起来了。滩声轰轰,越轰越大了。 母亲紧紧抓着我的手。 我问:怎么啦? 不要讲话! 为什么? 不要问! 纤夫们突然静下来了,只有凶恶的滩声,在我们四周。忽然听见纤夫们大叫大 骂起来,好像是吵架,又好像是骂滩。母亲的脸绷得紧紧的。纤夫的咒骂和滩水的 怒吼,震得小船歪歪倒倒,颠上颠下,随时随刻都会翻倒。只听得船轰嗵一声,就 在滩窝里陀螺似的旋转,船里人摔得七倒八歪。母亲一把将四个孩子搂在怀里,不 断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船咕噜咕噜越旋越快。水哗啦哗啦溅进船舱,活像蛟龙在船的四周打滚,要把 船绞到河底。 纤夫们在山崖上对着鬼门关狂叫,也不知叫什么。船老板和船夫们粗大的桨砰 砰打在滩石上,要把陷在一摊乱石里旋转的木船撑出来。 船老板对山崖上的纤夫们大叫:拖呀!你妈的!拖呀!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鬼门关,好长啊。我小声说。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这里翻过船没有?我问。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不说话,更害怕。我轻轻问:过了鬼门关,还有什么关? 母亲搂着我们的手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 无观世音菩萨…… 我只好不作声了。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船底又是轰嗵一声。船突然平稳了。浪也静下来了。 过了鬼门关啦!船老板在船头大叫。 母亲长长啊- 了一声,松开搂着我们的手臂:菩萨保佑,一家人活过来了。走 遍天下路,过不了鬼门关呀。我一直担心这一关,没有讲出来。好多船在这里翻了 呀。该活的,死不成。该死的,活不成。如今乱世,平安就是福呀。 三斗坪河坝停着大大小小的木船。因为水浅,轮船不能靠岸。那些船全是从下 游的宜昌,经过许多险滩,到达三斗坪。木船运货,也载人。力夫们从船上卸下大 包大包的棉花布匹,或是抬上一捆一捆灰布军装。也有力夫从船上抬下躺在帆布架 上呻吟的伤兵。坝上人人背着竹编背篓,男人背着在镇上买的杂货,女人背着孩子。 新到的船一靠岸,全拥上来,看稀奇古怪的下江人。 一个女人站在一条船上抖着一条湿淋淋的花裤子,对着另一条船上的男人大叫 大嚷:狗杂种,你占老娘的便宜!得不到好死! 三斗坪山坡上长长一溜土砌阶梯,从河坝走上去,就是一条石板路,那就是三 斗坪镇。外地回来的一个花纱行老板盖了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本地人叫洋房。石板 路两旁一溜茶馆,面摊,小饭馆,杂货铺,肉案子,纤绳铺子,花纱行,来来往往 的人,踩得石板嘭嘭响。吊着一只胳膊的伤兵,穿着浆硬白竹褂子的船老板,一肩 挑两个水荡荡的木桶的挑水夫,叼着长旱烟袋的花纱行老板,拿着棉花糖流鼻涕的 男娃,打两条辫子的女娃。石板路尽头有个小学,伤兵医院,还有个旧祠堂,天井 里常常停着一口薄木棺材。三斗坪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太阳,泥土,青草,霉腐混 合的气味。 那年我十三岁。1938年秋天。 母亲的外婆家就在三斗坪。陈家是当地有名的大家族,母亲还是小时候去过。 现在只剩下两个舅妈和两个表弟两个表妹了,仍然住在乡下田间老屋里。三斗坪的 人多半姓陈,见人都沾上亲戚。她还没到,三斗坪的人都知道孙大姑要来了。他们 都叫母亲孙大姑,我第一次听到,非常不习惯。可是那一声孙大姑叫得母亲变了样, 愁眉锁眼的母亲变得喜乐爽朗,和父亲在世时一样了。 我们在三斗坪暂时住在许多陈家之中的一个陈家,就在那栋洋房里。花纱房老 板姓杨,和妻子姨太太住前面几间大房。三斗坪逢人不是姨爹姨妈,就是舅舅舅妈。 杨家姨妈的独子死后,杨家姨爹讨了柳姨,刚生了个儿子。第一次见到柳姨,她正 抱着怀里的孩子喂奶。婴儿咂咂吸奶,踢着胖嘟嘟的小腿,小手打着白皙丰满的奶 子,奶水流在柔蓝衫子上,柳姨抬头对我一笑,我就知道杨家姨爹一定喜欢她。陈 家住正屋后面几间房,那家人也是刚从汉口来的,母亲早在汉口就认识,陈大夫随 汉口市立医院撤退到长沙,家人回老家三斗坪。他们土灶里永远煨着淌糖浆的红薯。 楼上是湖南来的一个护士和她丈夫。护士在镇上伤兵医院工作,大嗓门,爽快利落, 医院的军医护士川流不息到她家来,大声谈笑。 陈家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女儿娟娟和我同年,小巧细致,羞答答的。我 的娇纵,她的柔媚竟能调和在一起,大谈大笑。两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对护士家那 些年轻军官最有兴趣。有一位军官,一身军服,偏偏叫我想起小学四年级那位穿灰 布长衫的级任老师。他一进门就向楼上大叫大嚷,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三步两步跑 上楼梯。 我们终于搬到文昌阁。从三斗坪步行十几里蜿蜒不平的石子小路,翻过一座山, 就听见潺潺水声。溪水清澈,流过奇形怪状的岩石。溪边一栋古旧的二进房子,方 大爷三代人住在那儿。他居然腾出后院一边厢房给我们,只因为母亲是汉口来的陈 家外孙女孙大姑。土墙黑瓦,门坎很高,坐在门坎上,可以看见清亮的溪水,对面 山上青翠的树林。晚上,桐油灯两三根灯草,拨一下,亮一下,人若隐若现,阴森 森的。房子虽大,没有窗子,大白天也是黑幽幽的。一间空屋子放着一口楠木棺材, 方大爷特为自己准备百年之后用的。天一黑,坟墓里就是那样静吧。我不敢走出房 门一步,就是困在房里,也紧紧挨在大人身边。 方大爷很像我爷爷,大块头,一撮浓厚的灰胡子,两条浓厚的灰眉毛,走路大 摇大摆,说话声音洪亮,满脸红光。那口倒霉的棺材不知哪年才出得了门。 方家三嫂是三斗坪最美的女人,纤瘦的身材,不老实的大眼睛,说话声音沙哑, 有点儿嗲味儿,我就喜欢听她讲话。方老太太一年四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至今我 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病,那时候她仿佛随时会死去,我就想象过她躺在那口棺材 里的样子:僵硬苍白的脸,嘴里衔着她手上戴的珍珠戒指。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 子在下江娶了个离婚的女人,老头子不赞成,小两口住在另一个地方。小儿子就是 三嫂的丈夫(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喊她三嫂),抽鸦片烟,矮个儿,哈着腰,蜡黄的 脸,却有一对清秀的眼睛,他若身体健康,应该是个漂亮男子。 抗战胜利后,我才听母亲说,方家三哥死了,三嫂已剃发为尼,给母亲来过一 封信,拜托母亲照顾她的儿子。方家三哥死后,传说三嫂和一位地方官相好,准备 和他私奔。那人有妻子,又是个地方官,要和三嫂私奔,不是件容易事。没等他们 走掉,他就因为贩卖烟土的罪名而被枪毙了。 我在三斗坪最开心的事,是不必上学了。那儿没有中学。我不必在课堂上打瞌 睡啃数理化。我不必离开母亲,每个星期天从汉口坐轮渡,到武昌紫阳桥的一女中, 星期六才回家。看见汉口的江汉关,武昌的黄鹤楼,一往一返,我就一喜一悲。因 为母亲的愁苦,我总要守着她。现在,家庭的恩怨,战争的灾难,都远在大江之外 了。溪水,山野,人情,都那么单纯自然。 母亲完全变了。闪亮的铜床,半开的百叶窗,干皱的佛手,水晶盆中的水仙, 长长的念珠,缭绕的檀香,流不尽的眼泪,哀哀的叹息,全消失了。现在,房间里 一张木桌,两条板凳,两张薄薄的木板床。母亲盘脚坐在床上,呼呼吹着纸煤子, 咕噜咕噜抽着白里泛黄的水烟袋,粗线袜子缝了一层菱形图案的白布袜底,和她的 舅妈、姨妈、表姐、表妹、表嫂谈笑,讲她打小辫穿大花袄来外婆家的事,也谈三 斗坪的是是非非。哪个老头和哪个小表妹偷情呀,哪个表嫂的丈夫在重庆有了女人 呀,诸如此类的事。原来山青水秀的三斗坪也有" 七情六欲".那几个字是父亲死后 我跟母亲去庙里听法师讲佛听来的。母亲有时走十几里路到三斗坪镇上去,和亲戚 们聊聊天打几圈麻将。或是和哪个表嫂表妹过溪到对山的人家,红薯呀,黄瓜白菜 呀,包谷呀,提一袋回来。当然,又攀上一家亲戚了。 母亲对我说:这是我这辈子过的最好的日子。你爹死了,受人欺侮,季阳也死 了,又打仗,我活不下去了。三斗坪救了我。以前的苦日子,就是好日子,我也忘 记了。 我和娟娟形影不离。不是她来文昌阁,就是我去镇上她的家。我们赤脚在溪流 中一个石头一个石头跳过去,再一个石头一个石头跳过来,坐在溪边草地上,谈着 镇上的年轻军官,评头品足,拿他们来取笑,给他们取绰号:大耳朵,暴牙齿,大 喇叭,湖南辣子,下江油条,武大郎,孙悟空。书生那绰号,就给了那个身穿军装 潇洒得像我级任老师的军官。有时候我们也跳过溪水溅得哗哗响的石头,跳到对岸, 爬上山,在树林里找野花,爬上树摘橘子。到了镇上,又是另一种玩法了。我们喜 欢打麻将。母亲和她奶奶打牌,我俩各自站在她们身后等着,一有机会,就马上坐 下来代替,乐得咯咯笑。我赌博是孤注一掷,她却谨慎小心。 我在三斗坪潇潇洒洒玩了半年。 母亲说话了:不行,你一定要上学读书! 我两手一摊:怪不得我呀!那口吻有些幸灾乐祸。 湖北的中学都搬到恩施了。你一定要去恩施上学。 我一个人去吗?我威胁母亲。 一个舅舅带你去。 到处是舅舅,又是哪来的舅舅? 恩施高中的学生,回来看他妈,马上回恩施。后天就走。 母亲显然早已安排好了。 我不走! 你非走不可! 我不走! 你非走不可! 你走,我就走! 我走不了! 你走不了,我就不走。 我走到哪里呀?没有钱呀!一家人活不了命呀? 天蒙蒙亮。跨过那幽暗却温暖的庄家大院的高高门坎,我就流浪下去了。母亲 送我到镇上上船。娘儿俩流着泪,在连绵起伏的山路上走,母亲频频叮嘱,冷暖小 心,多多写信,不要挂念家,专心读书。我恨不得就在那崎岖的小路上走下去,永 没尽头,和母亲一起走下去。 母亲擦干眼泪,对我斩钉断铁地说:你舍不得妈,妈又何尝舍得你?不舍也要 舍!我就靠你们以后为我扬眉吐气了。 那最后一句话,决定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