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与胡适 政治在我眼中,是一场又一场的戏。我关怀实际政治,而不喜参与,我感兴趣 的是政治舞台上的人物。就凭胡适那个人物,就堪人回味。雷先生从中国大陆到台 湾之前,就在上海和胡适商量创办一个宣传自由与民主的刊物。《自由中国》是胡 适命名的,杂志的宗旨是他在赴美的船上写的。《自由中国》创办时,他人在美国, 却是《自由中国》的发行人,虽不情愿,也默认了,也为一小撮开明的中国知识分 子撑腰。《自由中国》毕竟创刊了,他任发行人有关键性的作用。 1951年,《自由中国》的一篇社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就激了当局,胡适因 为这件事来信辞去发行人名义,引起许多人揣测。有人说《自由中国》和统治权力 一有冲突,胡适就要摆脱《自由中国》了,以免受到牵连。既抗议了,又摆脱了— —一箭双雕。 胡适在美国的反应,雷先生记载在回忆录里: 儆寰吾兄: 我今天要正式提议请你们取消" 发行人胡适" 的一行字。这是有感而发的一个 很诚恳的提议,请各位老朋友千万原谅。 何谓" 感" 呢?《自由中国》第四卷十一期有社论一篇,论《政府不可诱民入 罪》。我看了此文,十分佩服,十分高兴。这篇文字有事实,有胆气,态度很严肃 负责,用证据的方法也很细密,可以说是《自由中国》出版以后数一数二的好文字, 够得上《自由中国》的招牌。 我正在高兴,正想写信给本社道贺,忽然来了四卷十二期的《再论经济管制的 措施》,这必是你们受了外力压迫之后被逼写出的赔罪的文字! 昨天又看见了香港《工商日报》(七月二十八号)《寄望今日之台湾》的社论, 其中提到《自由中国》为了《政府不可诱民入罪》的论评," 曾引起有关机关(军 事的)的不满,因而使到言论自由也受到一次无形的伤害" ," 为了批评时政得失 而引起了意外的麻烦".我看了这社评,才明白我的猜想果然不错。 我因此细想,《自由中国》不能有言论自由,不能用负责态度批评实际政治, 这是台湾政治的最大耻辱。 我正式辞去" 发行人" 的名义,一来是表示我一百分赞成《不可诱民入罪》的 社评,二来是表示我对于这种" 军事机关" 干涉言论自由的抗议。 胡适 四十年八月十一日 1952年,在他第一次到台湾以前,即1949到1952年期间,《自由中国》已经闯 了祸,现在,他公开演讲时,首先歌颂雷先生为民主自由而奋斗,台湾的人应该给 雷震立个铜像,博得全场掌声。接着话锋一转,说他是" 不发行的发行人" ,听众 默不作声。 现在,我想借这个机会请雷先生、毛先生以及帮忙《自由中国》发展的各位朋 友们,解除我这个不负责任发行人的虚名,另举一位实际负责任的人担任,我希望 将来多作点文章,做编辑人中的一个。我为什么有这个要求呢?我刚才说过,言论 自由是要自己争取的。争取自由是应该负责的。我们在这个地方,话说错了,要负 说错话的责任,违反了国家法令,要负违反国家法令的责任;要坐监的,就应该坐 监,要罚款的,就应该负罚款的责任。 据说还有两句话,他终于没有说出:" 要砍头的,就要去砍头。" 1958年,胡适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雷先生常去南港看胡适。雷先生筹组新党 时,要求他做新党领袖,他不答应。可是,他鼓励雷先生出来组党,他可在旁协助, 他可做党员,召开成立大会,他一定出席演讲捧场。并引用孟子的话:" 待文王而 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我可以想象雷先生得到胡适这 样的鼓励,一定像小孩子一样得意,满面春风:组织新党是水到渠成了。 1960年6 月,他和李万居、高玉树、傅正等十七人开始筹备新党组织工作。9 月4 日,雷先生、傅正、刘子英、马之骕四人被捕。雷先生被诬为" 涉嫌叛乱" , 军法审判。《自由中国》被封。 当时胡适在美国开会。美联社、合众社问他对雷案的看法,他表示雷案应由法 院来审理,不应由军法审判。他避重就轻,不谈原则,只谈枝节。在台湾特务监视 下的殷海光、夏道平、宋文明三人却挺身而出,共同发表声明,表示对于《自由中 国》上的有问题的文章文责自负。殷海光写的几篇社论几乎都是雷案中" 鼓动暴动 " 、" 动摇人心" 的文章。 据傅正1989年主编的《雷震全集》中的记载,胡适1960年11月18日的日记写着 : 总共三十年的徒刑是一件很重大的案子,军法审判的日子(十月三日)是十月 一日宣告的。被告的律师(指梁肃戎立法委员)只有一天半的时间可以查卷,可以 调查材料。十月三日开庭,这样重大的案子,只开了八个多钟头的庭,就宣告终结 了,就定八日宣判了。这算什么审判?在国外实在见不得人,实在抬不起头来,所 以八日宣判,九日国外见报,十日是双十节,我不敢到任何酒会去,我躲到普林斯 顿大学去过双十节,因为我抬不起头来见人。 胡适将在10月23日回台湾了。毛子水特地从台湾到东京去接他。毛老先生在两 三年前已辞去《自由中国》编辑委员的名义,杭立武、瞿荆州和《自由中国》也早 没关系了。这次毛子水去东京是另有任务,据说是去告诉胡适回台后不要多讲话。 他到台北当晚接见记者,表示《自由中国》为了争取言论自由而停刊也不失为" 光 荣的下场".并说十一年来雷震办《自由中国》已成为言论自由的象征。" 我曾主张 为他造铜像,不料换来的是十年坐监,这-"他在桌子上一拍:" 是很不公平的!" " 光荣的下场" ,胡适公开说得很漂亮,毕竟有点儿风凉。在他拍了桌子之后, 握手时对记者说:" 今天我说了很多动感情的话,希望你们写的时候注意一点,以 免影响到各位的饭碗。" 胡适对雷震是在乡愿和真情之间回荡。他写了两首很有感情的新诗给狱中的雷 先生:" 刚忘了昨日的梦,又分明看见其中的一笑。" 这对狱中的雷先生是很大的 安慰。1961年7 月,雷先生在狱中度过六十五岁生日,胡适以南宋诗人杨万里的《 桂源铺绝句》题赠: 万山不许一溪奔 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近 堂堂溪水出前村 雷震判刑以前,甚至家人也不能探监。判刑以后,家人每星期五可去监狱看他。 我们一到星期五就眼巴巴望胡适去看看雷震。他可以不发一言,只是去看看雷震。 那个公开的沉默的姿态,对于铁窗里的雷震就是很大的精神支持了。星期五到了。 星期五又到了。星期五又到了。一个个寂寞的星期五过去了,胡适没有去看雷震。 我和殷海光、夏道平、宋文明几个人忍不住了,要探听他对雷案究竟是什么态度。 一天晚上,我们去南港看胡适。他招待了我们一顿点心,一点幽默,一脸微笑。 11月23日雷震复判结果,仍然维持原判。胡适对采访的记者说了六个字:" 太 失望,太失望。" 记者提到他没去探监。他说:" 雷震会知道我很想念他。" 他鼓 励雷震组织一个有力量的新党,他自己呢?不做党魁," 要看新党的情形而言。" 结果新党被扼杀了,雷震被关在牢里了。雷案复判结果那天,他在书房独自玩骨牌, 想必他是非常寂寞苦闷的。真正的胡适关在他自己的心牢里。直到1962年2 月24日, 他在台湾中央研究院欢迎新院士酒会结束后,突然倒地,他才从那心牢里解脱了。 诗人周弃子写了一首诗: 无凭北海知刘备 不死中书惜褚渊 铜像当年姑漫语 铁窗今日是凋年 途穷未必官能弃 棋败何曾卒向前 我论人才忘美事 直将本事入诗篇 胡适曾说过:过河的卒子,只有前进,而无退后的。雷先生认为周弃子对胡适 误会了,他对胡适一直死心塌地的崇敬,认为他因为雷案受了冤屈,并因为雷案突 然心脏病复发,倒地而死。胡适是他狱中的精神支柱。他甚至在狱中梦到胡适谈论 《容忍与自由》,做了一首自励诗,读起来像增广贤文: 无分敌友,和气致祥;多听意见,少出主张。容忍他人,克制自己,自由乃见, 民主是张。批评责难,攻错之则,虚心接纳,改勉是从,不怨天,不尤人,不文过, 不饰非,不说大话,不自夸张。 雷震那首自励诗,倒真像胡适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