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自白 民国十二年,我20岁,嫁到你们聂家。那个时代的姑娘十几岁就出嫁了,哪有 20岁才出嫁的?也好,不然,你爹占的便宜就更大了,他大我12岁。你妈年轻时候, 别人夸我明目皓齿,生得标致。告诉你,只要不丑不怪,年轻,就好看。你家家把 说媒的人都打发走了。你家公不管事,游手好闲。你家家当家做主。她说,我这个 姑娘呀,不能随便许配人,一定要选个有根有底、有出息的姑爷。 媒人又上门了,从荷包掏出一张照片。你家家一看就说,嗯,浓眉大眼,天庭 饱满,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陆军大学第五期,三十出头就当上了团长。为什 么还没有成亲呢?媒人说,要革命,要打仗呀,命都拼了,哪顾得娶亲?家家说, 我孙家一儿一女,算命的说姑娘的命主贵,莫不是真遇到贵人了?家公躺在烟榻上, 看了照片一眼,也说不错。孙家的族长掌管族人的婚丧喜庆,三亲六戚都来了。族 上的人都说好,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哼!天作之合,天作之祸! 你说你爹是骗婚,一点也不错!你爹是规矩人。我也不是绝代佳人。爷爷当年 为太爷爷的坟地看风水,找到一块卧虎藏龙的旺地,注定聂家必出贵子。他只有一 个儿子,一个媳妇,孙子是有两个。他要儿孙满堂,跟赌博一样,多下几份赌注, 总有一份会赢吧。儿子总在外地,那就娶两个媳妇吧。老子一声令下,儿子马上找 媒人。 婚姻自由?当年宜昌那样闭塞的地方,你根本不晓得自由不自由。我读的是私 塾,读《三字经》、《百家姓》、《女儿经》、《二十四孝》、《论语》之类的书, 《红楼梦》是邪书,姑娘家,哪能看?我的脚缠了一下,民国时兴放脚剪辫子,我 辫子还没剪,脚是放了,成了小号的大脚。你说得对,那样的脚细致,穿绣花鞋特 别好看。啊,你还记得我有一头油光水滑好看的头发。我做姑娘时候打两条辫子, 一甩一甩,没有出阁的姑娘不能梳髻的呀。开了脸才梳髻子。开脸是件大事。黄花 闺女是不修脸的。出阁的姑娘才开脸。挑一个有福分的人,用线把你脸上的汗毛一 根根扯掉,脸显得清爽一些。怕不怕?当然怕。我在家里是个抓尖要强的人。你家 家、家公惯使我得不得了。出了嫁,就要独当一面做人了。嫁的人,没见过面,三 头六臂也好,潘郎再世也好,都是一辈子的事了。还要,还要跟他睡觉!花轿到了, 我嚎啕大哭,像出丧一样。你家家也哭,教训我:到了聂家,莫使性,夫妻和谐, 孝敬公婆,你要做当门抵户的人了。我后来真是当门抵户的人,里里外外,公婆子 女,我都承担下来了。告诉你,应付那么一个复杂的家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除了一个巧字,还有一个忍字。得忍且忍,得耐且耐,不忍不耐,小事成大。 老实说,你爹对我是真好,百依百顺,我无事生非发脾气。有一天,我正对着 梳妆台的镜子梳头,他掀开门帘子走过来了,站在我背后,看着我把玉兰花插在如 意髻上,对着镜子里的人说:你真好看。不过——有时候,你也不好看。我站起身 说:不好看的时候,你去找好看的好啦! 你问我怎么发现你爹有了老婆儿子?我实在不想讲这件事。我已经生了你,你 有七八个月了。有天早晨,佣人收拾你爹换下来的衣服去洗,从他上衣荷包里掏出 一封信,她说,这个要不要?我拿过来一看,一开头就是父亲大人敬禀者,整整齐 齐的毛笔小楷。再看下去,信里还有母亲挂念之类的话。一下子,天旋地转,我倒 在床上。他骗了我!骗了我的爹妈!骗了我孙家一族的人!我在他家算什么?我能 跟他再过下去吗?我又气,又恨,又伤心。我要死,只有死,才能整他一辈子。死, 死,在他回家之前就死,吞鸦片烟,吞金子,龙凤呈祥金戒指,就戴在我手上,取 下来,一杯水,就了结了。你坐在床上,挥着小手,向我笑,要我抱。我起身抱你, 在房里走来走去,看到五屉柜上我和你爹的照片,我坐在椅子上,元宝领短袄,绣 花长裙,我抱着你,他一身军装,挺挺站在我旁边。我想到他对我的好,离不了, 也丢不下你。告诉你,要自杀,马上动手,过了那一刻,就死不了了。哼!(母亲 笑了一声,透着点儿嘲弄。)我没有死,还跟他生了八个儿女! 你一岁多,我们从宜昌回到汉口。民国十五年,刚好碰上武昌关城。我们住在 汉口,那一房住在武昌黄土坡。你听说武昌关城吗?革命军打吴佩孚呀。吴佩孚是 军阀,那是个军阀时代呀,有兵,就有地盘,就有权,就是在革命军里,也有军阀。 当时有直系,皖系,奉系,还有很多系。你打来,我打去。和和打打,一笔乱 账,算也算不清。保定军校和黄埔军校是两个不同的系统,黄埔是蒋介石的嫡系。 蒋介石和桂系反反复复,结果把桂系打垮了。你爹就在那样的政治斗争里滚来滚去。 军阀吴佩孚是保定军校的,你爹也是保定的,吴佩孚控制武汉的时候,你爹是湖北 第一师参谋长。革命军打下武汉,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唐生智是保定军校的,你爹又 成了唐生智的第八军参谋处长。唐生智垮了,桂系控制武汉,武汉卫戍司令胡宗铎 是保定的,从民国十六年到民国十八年,他是武汉卫戍总司令,你爹又成了胡宗铎 的卫戍司令部参谋长。 民国十八年,武汉事变。桂系垮台。武汉卫戍司令胡宗铎下野。你爹当然也下 来了。桂系的人有的逃到香港,有的逃到国外去了。公安机关抓了好多桂系的人, 有的坐牢,有的枪毙了。我们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就搬到日本租界,像亡国奴一 样。不躲不行呀。我们和武昌那家人都搬到日租界的大和街。汉口的租界,除了日 本租界外,都已经收回了。日租界成了许多政治犯的避难所。中国警察不能进日租 界抓人。还有其他桂系的人也躲在日租界。他们天天秘密开会,商讨怎么对付中央。 有一天,他们得到消息,公安机关的便衣特务要到日本租界来抓政治犯了。便 衣特务可以混进日租界。你爹逃到同仁医院的一个日本护士家的阁楼里。对,你说 的对,就是中根舅妈。我晚上去找你爹。你爹要我留下来。我说,这里低得头也抬 不起来,怎么容得下两个人?你爹笑笑说,腻在一起嘛,地方越小越好。你笑,笑 父母也有缠绵的时候?当然,父母也年轻过的呀!也是有血、有肉、有情的人呀! 桂系垮台了,你爹东逃西躲。赋闲八年,当上贵州行政专员兼保安司令。打共 产党,没有兵。桂系嘛,中央抽后腿,把兵抽走了。只有死路一条了。你爹就像八 字不好的女人,嫁一个,死一个,嫁一个,死一个,他嫁的人太多了,又都是挨打 的人。你爷爷说大丈夫一怒而安天下,儿子就取名怒夫。安天下?妻子儿女都安不 了。命也白白送掉了。 母亲有个朋友,中学教师,家里人叫她陶先生,阴丹司林罩衫,黑帆布鞋,短 短的头发,拢在脑后,戴着金丝眼镜,很有学问的样子。她到家里来,都是趁爷爷 到武昌那个家去了。他不喜欢陶先生。伤风败俗的女人!国之将亡,必出妖孽!爷 爷说。她每次都会给我几张香烟盒里的画片:唐伯虎,秋香,贾宝玉,林黛玉,薛 宝钗,貂婵,嫦娥奔月,铁扇公主,梁红玉,花木兰,诸如此类的画片。她看着一 身武装的花木兰,教我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 息。她还教我唱《葡萄仙子》:高高的云儿罩着,淡淡的光儿耀着。画片放在一个 描花小木盒里。我把盒子里的人物一个一个亮出来,摆在桌子上。每个人物都有故 事。 陶先生是母亲眼中的摩登女性。一天,陶先生来了,和母亲咕咕哝哝了一阵子。 母亲对我说,走,到理发厅去。我正在摆弄香烟画片的人物,没有跟去。她一 个人回来了。我看着她拢在耳朵后边短短的头发大叫:你不像姆妈了,你像陶先生! 我不喜欢母亲的短头发,只因为她那个好看的如意髻剪掉了,梳头的秦嫂子也 不来了。每天早上秦嫂子来梳头。母亲对着镜子坐在梳妆台前,秦嫂子将如意髻上 的簪子一根一根抽下来。一溜黑光水亮的头发泻下来,我就会伸手去摸摸。梳妆台 上摆着白瓷青花水盆、水盂,还有水粉,水胭脂,雪花膏,双妹牌花露水那些玩意 儿。五斗柜上的水仙花在阳光里香得发亮。秦嫂子先用木篦子在母亲头发上篦呀篦 的,又用一把大木梳子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将头发分成一绺一绺,盘成一个如意 髻,插上细细的簪子,抹上刨花美人胶,斜斜插上一根翡翠簪。有时候她还为母亲 扯脸。母亲先扑上一脸爽身粉,秦嫂子嘴里咬着一根细线,将线绷在左手的两根指 头之间,右手猛扯线的另一头,在她额上嘴边绞下一根根细细的汗毛。我直叫:好 痛啊,好痛啊!秦嫂子又拔母亲的眉毛,修成两道弯弯的黑月亮。她一面梳头扯脸, 一面和母亲聊天。张家长李家短,讲个不停。 不知打什么时候起,陶先生不到家里来了。我还等着她的香烟片。 陶先生来不来?我问母亲。 母亲狠狠回了一句:从今以后不准提陶先生了! 你不喜欢她啦? 母亲没有回答。 陶先生,陶先生,人人叫她陶先生。事隔几十年,华苓,我要对你讲那个女人 的事了。 大概是民国十七、十八年吧,她三天两天就到两仪街家里。她说不上好看,倒 也清清爽爽,能说会道,逗人喜欢。那正是桂系控制武汉的时候,也正是你爹在武 汉卫戍司令部的时候。她一个独身女人,无依无靠,我对她很照顾。她到家里来, 衣料呀,首饰呀,吃的,喝的,我都兜出来给她。我们成了好朋友。她告诉我外面 很多事:合记蛋厂的工人罢工了。学生上街游行了。日本水兵在日本租界打死了人 力车夫。北伐军胜利了,北京到处挂起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了。汉口卫戍司令部 抓了好多共产党,搜出一批一批手枪炸弹。她也谈什么男女平等呀、婚姻自由呀。 你爹跟几个朋友有空就在扬子江大饭店吃饭打牌,太太们也去,另组牌局。陶 先生一个单身女人,也去。独立女子嘛,她说的。她不打牌,只是在我们牌桌之间 看牌聊天。他们男人谈天下大事,她也插上一两句。我们太太们,对那些事毫没兴 趣。 天塌下来了,有男人顶着。 后来,桂系垮了。躲在日本租界也不安全,便衣特务进进出出,日本人也看不 出来。特务跟上你爹了。有一天,你大哥看见铁门空花格子插着一封信,拿进来给 你爹看。原来是封恐吓信,威胁聂家绝子绝孙。 你爹说:现在,非走不可了。 我说:老的老,小的小,你一个人走吧。 你爹说:要走,一起走,你们留在汉口,也不安全,先到上海看动静,武汉稳 定了,就回来。上海消息灵通,朋友们都在上海。他带我们母子搭日本船去上海。 爷爷带着你大哥去日本。奶奶和其他的人留在汉口日租界。后来我们又去了北 平。 临去上海的头一天,箱子网篮都清好了,都是副官田清河清的。我在网篮里找 《天雨花》,在船上看。在网篮里翻呀翻的,翻出两顶双人床珍珠纱帐子。一张双 人床,怎么带两顶帐子?我问田清河。他说,参谋长吩咐的。我到房里去问你爹。 他是敦厚人,脸色一下子变了。我灵机一动,问他:你外边有人吗?他不作声。 不否认,就是承认。我又问他:什么人?他说:是你认得的。我突然明白了。我问 :是陶耀珠吗?他又不作声。我跑上去打了他一巴掌,就倒在床上哭起来了。 他走过来,坐在床沿,拉起我的手,握在他手里。他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你 的心,你是晓得的。我不是存心骗你。你听我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不听?我也 要讲。我认识陶耀珠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父亲在武昌两湖书院 教书的时候,我在武昌南路高等小学毕了业,进了陆军第三中学,和陶耀珠哥哥陶 耀宗同学。我常常到他家去,觉得那小姑娘很可爱。她一见到我,就一甩辫子跑掉 了。许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她父母当时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我。我已奉父母之命娶 亲了。我二十岁那年,辛亥革命爆发,我和陶耀宗参加学生军,在武昌、汉阳演说, 宣传起义宗旨,一批一批人参军参战,许多人捐钱支持革命。起义军在汉阳打清军, 子弹打完了,我和陶耀宗把三十一标军械库打开了,装了一船子弹,支援起义军。 我受了伤。陶耀宗牺牲了。辛亥革命以后,民国三年,我进了保定军校,民国 七年,我进了陆军大学,一直在外地。我和陶家也失了联络。民国十六年,我接了 武汉卫戍司令部的工作,突然有个姓陶的女人到卫戍司令部来找我,原来就是陶耀 珠,她已经在师范毕业当教师了。我不愿意她到司令部来,也希望你认识她,才要 你请她到家里来玩。你对她也很好。大家都成了朋友,我也很高兴。她头脑好,很 有思想,常常打电话到司令部找我谈谈时事。后来,也谈她的生活和心情,后来, 她告诉我,她从小就许愿要嫁我。我也就糊里糊涂栽进去了。 你爹对我发誓再也不见她了。跟你讲,那个时代呀,男人买笑追欢,是天经地 义的事。你爹还不是那样浪荡的人。依我的辣躁性子,一走了之。走,走到哪里? 我也丢不下你们。再说,你爹对我也真好。我也只好哑巴吃黄连,认命!我们 去了上海。那是民国十九年。第二年,还是回不了武汉,桂系的罪名还是背叛党国。 为了你们读书方便,我们又去了北平。 一天,你爹看完了武汉的一个朋友来的信,转头对我说:陶耀珠失踪了,原来 她是地下共产党!难怪我在武汉卫戍司令部的时候,她用尽所有的魅力和心思来接 近我。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唉,想起来,做女人真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