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红 1935年过年,家里特别喜气。头两年奶奶过世了,戴孝期间,过年也只是应景。 那年冬天母亲生了最小的弟弟华桐。父亲已在夏天去了贵州平越。爷爷很高兴,儿 子是贵州平越专员兼保安司令,身兼文武两职呀!自古以来,名将出自武将,今年 双喜临门!父亲从贵州来信并不热衷,信上说: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 两银。保安司令也只是个空架子,中央把兵都调走了。若非嫡系,好官难为。父亲 要母亲留在武汉,也许春天局势可以稳定了,开春以后带着四个儿女去贵州。父亲 还没见过刚出生的华桐。 母亲忙着过年,把堂屋装饰得满堂红,八仙桌铺上了龙凤呈祥绣花桌围,两边 靠墙的椅子搭着红缎绣花椅披。八仙桌正中间供着祖先牌位。牌位两旁描金彩画的 红烛亮闪闪的,古铜镂花炉里的檀香缭缭绕绕,堂屋正中间白铜宝塔炉里炭火红透 了。那样的色,光,香,只有大年夜才有,叫人乐得要大叫,要放鞭炮,要赌博, 要把压岁钱全掏出来,牌九,押宝,扑克牌,掷骰子,全来!玻璃窗外飘洒着雪花。 爷爷穿着黑花缎狐皮袍,坐在炉旁一张高大的太师椅上,捧着张德三擦得亮晃晃的 水烟袋,用纸捻子指点着宝塔炉镂空的八卦图对我说:来,来,来认八卦,你看, 乾三连,坤六段。母亲在一旁轻声说:爹,过了年,再教她八卦吧。母亲一大早就 嘱咐过我们:过年,不准打破东西,不准说不吉利的话。坤六段的那个段字,听起 来就像断命的断,是不能说的。 敬神,拜祖,磕头拜年。爆竹噼里啪啦响起,压岁钱到手了。吃过年夜饭,就 是咱家的天下了,可以赌博了,谁也管不着,就是爷爷也管不着。厨子、听差、老 妈子、奶妈、裁缝,都得到红包。母亲兴致特别好,要他们全到堂屋来掷骰子。母 亲做庄,不赌筹码,全赌现钱。大家围着桌子,坐的坐,站的站,准备守岁赌个通 宵。宝塔炉里珊瑚一样的炭火跳的乐得很,爆竹在四周火辣辣地爆开来,迎春接福。 屋里一阵一阵叫嚷:六点!六点!老天爷!来个六点!三点!三点!幺二三!四五 六!好!庄家统赔! 我坐在汉仲对面。张德三不赌,站在椅子背后保护少爷。少爷赢了,他就收钱, 输了,他闷声不响。我面前的钱越堆越高。弟弟一连输了几把,他在椅上站了起来, 两脸通红。又轮到弟弟掷骰子了。弟弟拿起三颗骰子。 吹,少爷,捧在手里吹!吹!再吹!张德三说话一点也不结巴了,眼睛冒红丝。 存亡关头。 一屋子的人全望着弟弟。 母亲对他笑笑:输了,不会还给你。 嗯。弟弟点点头。一把骰子扔了下去,一双大眼睛盯着碗里溜溜滚的骰子。 四点停下了,六点停下了,最后一颗骰子滚呀滚的,滚得每个人好着急:四五 六!四五六!四五六!啊!四三六! 全屋的人大叫。弟弟不声不响坐了下来,眨眨眼。 张德三在一旁不服气:俺少- 少- 爷气- 气魄大,不- 不- 不在乎。 母亲笑着将他面前一块亮晶晶的袁大头捞了过来。 初三那天吃了午饭,我跟着母亲出去拜年。 拜年呀,母亲走进叶家大门,就叫了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不像平常那样,母亲一到,叶伯母,贾姨,赵姨都拥出来了。 拜年呀,母亲又叫了一声。 赵姨出来了,没精打采地说:恭喜,恭喜,百事顺遂。转身喊了一声:三个耳 朵来啦! 叶伯母、贾姨从各自卧房走出来,互说恭喜之后,四人一道走进客厅。赵姨抢 先一步,将茶几上的《武汉日报》扔在茶几底下。 母亲在茶几旁坐下说:要打牌,就趁早,今天我是来打牌的。 叶伯母、贾姨、赵姨没回应。母亲扫眼看了看她们说:你们今天神色不对,出 了什么事? 贾姨说:什么事也没有,过年太累了。 母亲站起身说:你们休息休息吧,我还可以去两家拜个晚年。我改天再来。 就在那当口,她看到茶几下面地毯上的报纸,弯身拾起来,赵姨一把抢了过去 说:打牌吧,今天不要拜年了。 母亲盯着她说:出了什么事? 赵姨说:什么事也没有。 我不打牌了。母亲转身对我说:走,回家! 叶家也住在日租界,和我们家在一条街上。母亲一路上低着头走路,没说一句 话。一走进家门,母亲就找《武汉日报》。报纸在堂屋的茶几上,原封未动。母亲 摊开报纸。粗黑的头号标题:贵州平越专员聂怒夫殉难。 那是1936年,农历正月初三。长征的红军已在1935年10月抵达陕北。另一股红 军还在贵州,经过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