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骗了我的母亲? 一九六二年农历六月初七,母亲60岁。父亲突然丧生28年了,大儿子突然丧生 11年了。她在生活的两个极端中撑下去:赌博和沉思。她常打牌通宵,不打牌的时 候,就沉默地躺在床上。母亲失去了往日的幽默和洒脱。我只指望你们跟我做个60 岁生日,母亲对我说。只有两个月就是她生日了,母亲得了感冒,咳嗽不已,吃药 无效。我带母亲去台湾大学医院,医生诊查之后,要母亲照X 光,他看了照片,要 和我单独谈话。他告我母亲得了肺癌,扩散得已无法动手术,已无法挽救了。我求 他不要告诉母亲,只因为我不要母亲绝望地死去,而是充满希望地活着。我忍住眼 泪,告诉母亲她得了气管炎。 我日夜在医院陪伴母亲,眼看着她日渐衰弱消瘦。她在医院住下去,只是为了 打针减少痛苦。 母亲说:华苓,我好像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相信不是严重的病,你很镇静很高 兴嘛。她看着病房窗外走来走去的人:能够走路,就是福啊。我好了,可以带薇薇 蓝蓝出去玩了。 好,我给你梳头,别一个假如意髻。小时候,我好喜欢看你梳头,如意髻,又 黑又亮。 母亲坐在病床上,瘪着嘴笑笑,摸摸头说:头发要掉光了。 头发会长出来的。我望着母亲浮肿的脸,不忍那么谈下去。姆妈,我把你房里 窗帘换了,天青色。你回家,房里亮一些。 好。我就想回家。跟你讲,早晨我咳嗽,咳得换不过气。母亲指指同房另一个 病人,忍住笑压低了声音说:她以为我得了肺病,被子蒙着头,怕传染。不要告诉 她我是气管炎,让她去白担心。母亲调皮地笑笑,继续说下去:你爹一死,我就老 了,只想活到60岁,你们也都成人了。 你才32岁呀! 心老了。32岁的老太婆。母亲自嘲地笑笑。 姆妈,我叫了一声,突然止住了。 母亲望着我,指望我说下去。 爹死了,你想过再嫁吗? 没有,没有。我有你们呀。现在这个时代,再嫁是件平常的事了。我的太外公 死的时候,太外婆只有19岁。他不肯咽最后一口气,要年轻的老婆把一根指头放到 他嘴里,他一口咬住了,要她发誓不再嫁。她说:我生为陈家人,死为陈家鬼。我 没有儿子。二房有了儿子,就过继过来。她说完了,丈夫才放了她的指头,咽了气, 闭了眼。母亲突然咳嗽起来了,手扪着心口。 痛吗? 她点点头,仍然咳嗽不已。 我握着母亲的手。我的心也绞痛。 她终于咳出一口带血的痰,继续说:告诉你,你爹死了,我从没有二心。我只 想死,磨过来了。汉仲死了,我也想死,也磨过来了。你们都很好。我很满足。我 真满足。我太满足了。我就指望热热闹闹做个60岁生日。你们都成人了,都很争气, 我也对得起聂家了,偏偏生了病,一辈子就指望60岁吐口气。 姆妈,明年庆祝60整寿。一定! 好!明年,一定!我要你们都在我旁边,我要你们都跟我磕头。母亲自嘲地笑 笑。 两代人都磕头。 好。明年华桐也可以从美国回来了。你们说送我钻石戒指,不要忘记了。不, 不,不要。今年我生病,你们花的钱太多了。 将来有一天,我们几个姐弟送你一副金麻将! 好,记住! 一定! 医生和护士进来了。我告诉医生她刚才咳嗽了好一阵子。 他嗯了一声说:现在要抽肋膜里的水。 母亲看着医生手里粗大的玻璃管,立刻拉着我的手。我和护士扶着母亲慢慢坐 起来。护士一手扶着母亲的肩,一手撩起病院服的后半截。我双手捧着的母亲的手。 医生将大玻璃管的针头向母亲背部戳进去。我别过脸,不忍看母亲。她没叫一声痛, 只是我双手握着的她那只手攥得更紧了。 医生走了。母亲才躺下,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声音微弱地说:疼得很。我要 活命,忍得住疼。我才不甘心死呢。我还要活十年,活二十年。不,我这场病,也 活不了那么大岁数了。我只要再活两年,好好再活两年,看到华桐拿博士,看到华 桐结婚。 我终于得到医生许可,拿了止痛药,接母亲回家了。她回到家,非常高兴,以 为自己的病快好了,精神也好一些了。但我眼看着母亲一天一天衰萎了。一天午夜, 母亲叫我。我走进房,大吃一惊,母亲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两眼灼灼,两道锋利的 冷光,照我射来。 坐下来,听我讲!不准打断我的话! 她就那样子讲了个通宵。她如何受骗嫁给父亲,如何应付一个复杂大家庭的倾 轧,讲父亲暴死之后她所遭受的欺凌和污辱,如何别无二心地指望子女成人。她将 我一个妹妹过继给她结拜的姊妹,惭愧对不起她。她想念在哈佛求学的华桐,希望 他和苏端仪结婚双双回来。她担心我的婚姻。 华苓,你的心情,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结婚13年,只有五年在一起,在一起 就天天怄气,如今正路去了美国,也有五年了,你好像还快活一些。他在家的时候, 有天晚上,你从外面教课回来,还没有吃饭,就听见你们在房里吵起来了。第二天, 殷先生说:他们吵,我气得在房里走来走去。聂华苓应该离婚呀!我说:那怎么行 呢?有两个孩子呀!你这个婚姻,当初我就不赞成。现在你只好忍下去了。华苓, 我要告诉你,你有时候太不像话了,像男人一样大笑,太不拘形迹了。你和朋友们 在房里聊天,我在这边房里,听见你哈哈大笑,那样子笑,实在不像个有教养的女 人。 她讲到汉仲飞行失事后,万念俱灰,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也不信佛了。 讲着讲着,母亲突然停住了,眼神恍惚。她定定望着我,并没有看见我。 我连声叫:姆妈!姆妈!你说呀,说下去呀!你怎么啦! 她就那么恍恍惚惚盯着我。她已经离开了现世,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使力摇她两肩:姆妈!你说话呀!姆妈!我要听你讲呀!把你心里话全讲出 来!讲呀!姆妈! 她望望四周:我在哪里?我在哪里? 姆妈,你在台湾,在自己家里,和我在一起。 台湾?你是什么人? 我是华苓呀! 她仍然定定望着我:啊,华苓。我到底在哪里呀? 在台北,我们都在台北。 汉仲呢? 他也在。 你爹呢? 爹也在。 啊。都在。那就好。啊,都在,都在。她脸色突然变了,冷光逼人,盯着我说 :你骗我,华苓,你骗我!不准再骗我了!不准再骗我了!母亲的眼泪淌了一脸, 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受了一辈子的骗。 母亲终于又进了台大医院。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很安静,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全是对生命的渴望: 我好了,就是走一步路,我也要好好过过瘾。 我好了,自己走出医院。我不向医生护士说再见。再见,再回到医院来见?我 不来了。我只说谢谢他们。 我好了,要在园子里种花,种葡萄,自己酿葡萄酒。 我好了,抱抱小外孙呀,带着薇薇蓝蓝出去玩玩呀。以前我不懂这就是福。这 一病,我都悟过来了。 我好了,再也不心烦了。活下去,真是好呀,烦什么呢? 薇薇、蓝蓝在圣心中学住读。薇薇是外婆一手抚大的,她给外婆写的信,外婆 都放在枕头底下,不时用手摸一摸,摸出来再看一遍,对我说:我看薇薇的信最高 兴了。她小时候,我抱着她,就想:等她读中学,我就看不见了,现在她也上中学 了。 母亲闭上眼,微笑着。 星期天我带两个孩子去医院看外婆。薇薇在学校赶着绣了一条手绢带去。 母亲微笑着接过手绢说:外婆没有白疼你。她将手绢放在枕头边,轻轻拍了一 下:就放在这里吧,我看得见。薇薇,好想你们啊。外婆好了,星期天带你们出去 玩,看电影,上小馆,逛新公园,好不好? 薇薇答应了一声好,转身跑出病房,在外面大哭了一场。 我日夜守着母亲,晚上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睡一下子。每星期一三五上午去台大 教课,东海大学的课只好请假了。每次我走进病房,母亲都很高兴。一天晚上,我 回到医院,长长的甬道没有一个人影,惨白的灯光,一直亮到尽头,再过去就是太 平间。我并不害怕,仿佛我这辈子就是一个人在那儿走,走向甬道尽头。到了母亲 房门口,才猛然悟过来:我的母亲躺在那儿等着我。她睡着了。我没有惊醒她,一 夜没有闭眼,一直望着母亲,听着她微弱的呼吸。 天蒙蒙亮,母亲醒来,看见我在床边,拉着我的手说:你在这里,我就心安了。 这几天,你猜我想什么人?想你爹!二三十年了,怎么现在这么想他!我一个人睡 在床上想,说不定他会走进房,笑眯眯的,也不说话。我问他:噫!你怎么来了? 你害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把儿女都抚养成人了,你来享现成福呀。他笑笑:我来 找我的老伴呀。我点头笑笑:你来得正好! 我轻轻捏着母亲的手指头,一个个捏着,然后按摩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 逐渐向上按摩,手腕,手臂。母亲微笑着闭着眼说:好,好,莫停。一停,我又怕 你不在这里了。 一天晚上,母亲要我回家好好睡一觉。 我回家坐在母亲空空的房中。我要呼吸母亲剩余的气息。屋子里漆黑。一潭冰 冻的黑。我冻在潭心。一只蜻蜓满屋飞。我一伸手,抓住了蜻蜓,把蜻蜓捏得紧紧 的,另一只手从字纸篓里掏出一小片旧报纸,把蜻蜓兜在里面,把报纸上端扭了又 扭,正要将那一团纸扔出窗外,感觉到纸包里的颤抖。我将报纸里的蜻蜓扔进了字 纸篓,回到我的房间。躺在床上,睡不着。悠悠万年,一个人和一只蜻蜓在黑暗中 碰上了。蜻蜓轻微的颤抖仍留在我指头上。那就是生命。那就是我母亲渴望的生命。 我从床上跳起,从字纸篓里抓出那一团破报纸,打开来一把扔出窗外,扔到凤凰木 下。凤凰木旁有一朵粉蓝小花。太阳会再升起来。蜻蜓会再飞起来。天下雨了。我 听见雨打凤凰木的声音,雨打破报纸的声音,蜻蜓翅膀颤抖的声音。 第二天一清早,我匆匆赶到医院,仿佛迟一步就见不到母亲了。 你这么早就来了?母亲每天看见我总好像多年没见那样惊喜。华苓,有件好笑 的事告诉你。她压低了声音,声音已咳得沙哑了:昨天晚上,我咳嗽了好半天。同 房那个病人的女儿,坐在靠我这一边。以为我是肺病,吓得她连忙把椅子搬到另一 边去了。母亲笑着对我眨眨眼:吓吓她,离得远一点,我可以清静一点。母亲对我 顽皮地笑笑,咳出一口痰。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母亲睡着了。我乘机回家看一下,又不禁走进母亲房中, 坐在靠窗的朱红沙发上。每次我都是坐在那儿,母亲斜靠在床上,恨不得我就坐在 那儿谈谈天,说说话。我总是匆匆忙忙,要去工作,要去教课,要去赶稿子,要去 会朋友,要去看电影,很多要去做的事。现在,我坐在母亲房中,她各种神态全涌 在眼前了。母亲穿着大摆大袖的黑缎子旗袍,搭着一条白丝围巾,戴着眼镜,微微 踮起一只脚,透着点儿挑逗,又有些不舍地笑着。母亲披着狐皮领黑斗篷,额前一 抹刘海,在雪地里走过两根大石柱,走进屋内迎面的大穿衣镜里。汉口江汉关码头 上,白色鲜花的牌坊挂着" 魂兮归来" 的横幅。母亲一身白布孝服,昏倒在父亲朱 红棺材旁边。母亲灰衣灰鞋,拿着鞭子,在阳台上赶着打她长子汉仲,鞭子打断了, 转身伏在父亲灵前痛哭。 医院突然来了电话,母亲情况危急。我通知了两个妹妹,赶去医院。医生正在 抢救母亲。她张着嘴,喉咙呼噜着痰,插了一根管子。母亲一看见我,就挥手要我 握着她的手。我两手紧紧捧着母亲的手。两个妹妹陆续赶到了。医生用一根管子插 在她喉咙里抽痰。母亲的脸扭曲着挣扎呼吸。我的手越攥越紧,母亲的手越来越松 了,呼吸越来越微弱了。 母亲的手终于撒开了。 那天是1962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