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人们扔水,吃的,瓜子,面包,我认为他们太过份了,一样也不接。他们寻开
心,当我是猴子,可是又扔上一条毛巾让我围脖子上,挡挡风,我不接,看着他们。
我能怎么样呢,他们愿意开心就开吧。瞧他们合不拢嘴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也没什
么,比他们还高出许多,看他们也一样,他们愿意开心就开心吧。我一点也没觉得
冷,什么也不要。直到两个年纪大点的女同事到了,人们的同情心才得到提醒,把
椅子放好,有人站上来,把我抱下来。
我的身体已经僵住了,半天缓不过来。女人心肠就是好,对我虚寒问暖,打来
热水,泡上茶,放了冰糖,说冰糖有利于血液循环。我觉得饿了,想吃别人碗里热
气腾腾的方便面,早晨我没吃饭。我提出申请,立刻得到了满足。吃着热腾腾的方
便面,我觉得彻底缓和过来,但是刚一放下碗又打起响亮的嗝来。吃饱了嗝就打得
响亮,是没办法的事。
我一直希望人们谈到空气,因为新鲜空气已源源不断从天窗涌进来,可是人们
好像更关心我的精神,好像我根本不是胃的问题。人们劝我回家,让我以后不要来
了,有这么多人坚持不少我一个,一有发钱的消息马上告我。我不是为了钱。我愿
和大家在一起。阵阵凉风带来了多么新鲜的空气,下午某个时候说不定还能见到阳
光呢,那该有多好。女同志抱怨温度低了,没多穿衣服,甚至要求关上天窗,让我
伤心。她们平时怎么说的,老抱怨抽烟的人多,呛人,现在问题解了又抱怨冷。人
们批评我,说我多事,有人甚至说:慢,你开的窗户你去关上!听上去不怀好意,
我听得出来。我真的去关了,不是赌气,我觉得人们说的也有道理,窗子不能老开
着,定时通通风就可以了,这事我想就由我负责吧。我还有一个私心,登高可以抑
制打嗝或忘记打嗝,事实上由于置于高处的恐惧,由于冷风,我打嗝的毛病在上面
完全消失了,而且还有了食欲。我愿意经常到上面去。
中午我吃了整整一个馒头,还吃了一份猪肉汆丸子,我不知是否能够消化,但
是我的确食欲不错,人们不肯定我我觉得也值得这么做。每天仍有相当数量的来稿
来信,我编文艺副刊,像过去一样审读来稿,给作者特别是诗人回信,提出意见,
将稿子退回,告知报纸已停刊,何时复刊再行通知。不能说完全没有复刊的可能,
我听说报社有人不仅在争取善后费,还在做复刊的努力。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但我
愿意相信,同时我认为也应该给读者以信心。
大楼同意发一些善后费,是个好消息。
或者也是坏消息。真的要离开了。
消息传出,地下室走廓排起了长队,平时不来的人都来了,以至自打停刊就消
失不见的人也来领钱了。本以为他们找到了工作,结果没有。谁也没怪他们没为善
后费做贡献,有抱怨也埋在心里。阔别的人照例面子上敬一支烟抽,说到各种情况
摇头叹息,明天大家就要彻底各奔东西了。没什么人聊天,都默默的等着,抽烟的
人多,平时不抽烟的人也点上一支,吞云吐雾。女同志就有些受不了,大声咳嗽,
乃至变了声,实在忍不住就嚷起来:
“你们别抽了行不行,少抽点,还让不让人活了!”
干咳,沉默,没人应声,烟照抽不误,烟头明明灭灭,没人掐掉。个别人在角
落沉溺地交谈,声音很小,但十分专注,根本没听到女同志的叫嚷、嘤嘤的啜泣。
不能只有哭泣,在哭泣中或许需要某种无动于衷,需要有人专注交谈,否则也许会
引起更多哭泣。交谈的人是两个过去报社的风云人物,消失很久了,以至有传言他
们去了海外。他们今天到场让人奇怪,原来也看重这笔钱,好像他们原来不需要似
的。他们没做一点争取工作,有钱了才现身,现了身又与众不同地沉浸在自己神秘
的话题之中。工作对他们大概是小事一桩,他们具有某种职业性质,不属于云云众
生,柴米油盐。人们不需要他们,又需要他们,说不清。他们高深莫测,一支接一
支吸烟,时高时低抑扬铿锵的声音让无言的人的确感到某种力量,甚至某种安慰。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拿到钱的人无声地离去。每人两百块钱,两百块钱能干什
么呢?必须尽快找到工作,只是今天交换的信息让人绝望,奔波了一段时间的人回
答大体相同:现在所有单位都人事冻结,不进人,免谈。没什么说的,只能是吸烟。
幸亏我打开了通风窗,不然地下室会像失火了一样。女同志这时真正显出了无助,
有人怀着身孕,抗议吸烟,但是无效。剧烈的咳嗽声中仍有人在打火,互敬互让,
像充耳不闻。
轮到我了,我向后面的女同志谦让了一下,我没听清谁怀了孕,所以都可能怀
孕了,但是后面的女同志一把把我推了进去,好像我更应该照顾。这是一间临时准
备的财务室,有两房那么高,实际上是打通了两层地下室一个特大房间,上面管道
纵横,又高又旷,四壁皆白,天顶玻璃窗已达上面地面,甚至高出地面。这间房我
从没进去过,因为一直上着锁,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在门口已适应了一会光线,
但进到里面还是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天窗射进的一道阳光,就在我头顶上,一直
打在对面墙上,能看见光线中里密度很大的浮尘,如同走进实验室一般。尽管我像
走在月球上,但仍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甚至听到某种回音。高旷的房子中间有一
小撮人,一张临时的桌子,不是报社的财务人员,都穿着蓝大卦,面无表情。有回
音地提问。回答。确认。签字。领到信封,离开。我又转了回来,我问:大楼饭票
可以退吗?回答是肯定的,不过得到上面行政处,现在不行。我又听到了自己的清
楚的脚步声,中间又停了一下,声音立刻消失,好像试音一样。我看见墙角一只巨
大的蜘蛛正在工作,阳光刚好落在它身上,能看见一种奇异的光纤,它飞快地吐了
一道丝,滑向另一端,像空中飞人一样,以致我觉得自己也被扯动了,几乎飘着离
开了房间。
因为感觉还在蛛网上飞行,就没同任何同事道别,也没回办公室,直接飘着到
了楼梯口。我想家。现在只有家。楼梯黑洞洞的,灯泡早坏了没人给按上,上面有
水滴落,我不躲不避,没有感觉。某个瞬间,我的身体不明原因倒下,一点也不突
然,好像很慢很慢地倒下。事实当然可能并非如此,只是我记得当时心智有些不清,
并且还在想着空中飞人,因此觉得一点不突然,也没觉得疼。我在楼梯上小睡了一
会,非常安静,也不知睡多长时间,可能不会太长。如果我不是特别安静,像灰尘
一样,我想我不可能拌到后面的人。是的,我被一脚踢醒,立刻站了起来,站得稳
稳的。是个女同事,吓得尖声大叫,我说我是慢,慢,女同事头也不回,一溜烟跑
上楼,她是那会的哭泣者之,我想可能怀孕的就是她,她怎能那么跑呢?连孩子也
不顾?我不信仰宗教,没有上帝,所以只能呆立一会,然后慢慢爬楼,不由自主就
用上了手。挨到了上面,大厅人多了,我认为无论如何不能再用手了,这会很难为
情,而且怎么也得有点尊严。我勉力穿过大厅,本想一直昂首挺胸步下大楼台阶,
结果很不如意,还是使用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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