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接受这份工作差不多是在过了一个多月之后,第一个星期忘得一干二净,然后
想了三个星期,慢慢的说服了自己。这以后我认为人没有什么不能适应的,人什么
都能适应。这一天在街上的标牌证件制做部订制了工作证,加急,我希望快点,结
果当天就做好了。回所里盖章,还是钢印,字迹清晰,挺正规的。我挑了最好的皮
质,深棕色的,是我想象中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某个所的工作证模样,事实最初我认
为它们还真的有某种关系,我相信别人也会这么想。又印了最便宜的名片,在项目
经理与调查员之间犹豫再三,最后我选择了后者。工作 证名片这两项花去了我
九十多块钱,心挺疼的,不过我还是挺高兴的,毕竟我碰到谁都可以说有工作了,
而且是在中国社会商务调查所工作,听上去层次还可以,一点也不比编辑记者差,
甚至更具有种高高在上的学术色彩,只是“商务”二字不太喜欢。
交了三百元押金。这是我一直最不能接受的。没有工资我想通了,跑餐馆我也
想通了,还要交押金真是想不通,这辈子我是不会对别人说这件事的。所长把我领
到《指南》项目部,交待了两句就走了。项目经理是个胖子,懒洋洋的,给了我项
目说明书,调查表,合同单,没说两句话就开始打电话。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我
只能插空问些问题,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大声问:我在哪个办公室办公?办公桌
在哪儿?经理举着电话愣了片刻,一歪头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太清,可能是傻
X。
经理放下电话,一本正经对我说:“这房子是我租的,你是不是也想租间房子?”
我不明白经理的意思,就问:“那我的东西放在哪儿?”经理“操”了一声,笑了,
大声说:“我这儿有五十多个业务员,都来我这儿办公我预备得起吗?你在家办公,
来结帐就是了!行了,行了,我忙着呢,你还有问题吗?”
我愣愣地看着经理,经理一边拨电话一边对我说,“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你找
所长去吧,让他给你办公桌,喂,喂,我,王小京!你他妈那儿怎么样了?什么?
我操你大爷!我怎么跟你丫说的,你丫怎么能说实话!完了完了,全完了,回头我
剥你他丫的皮!”
电话挂上了,非常响亮。那时我已走出房间但是没离开房门,留了一道门缝儿
向里看,经理就算看见我把电话扔过来也不可能砸到我。我无处可去,站在过道里,
四周都是打电话的声音,板房不隔音,吵得像电话局。我想继续听经理打电话,我
想或许能听到什么对我有所帮助,我想知道更多情况。比如别人是怎样成功的,经
理有什么秘密,我觉得经理在向我封锁一些我应该知道的东西。可能是我的影子投
在磨砂玻璃上,我正聚睛会神听着,突然听到里面怒吼一声,同时什么东西摔过来,
当的一声砸在门上,我立刻逃之夭夭。
没地方可去,只好去了接待室。坐了良久,不断有来来往往的人,甚至不少外
地人,有民工模样的人,有冻得通红的乡村女孩,都带着被窝卷儿和鼓鼓囊囊的大
编织袋。有人向接待小姐出示证件,材料,很激动,大声说话,居然也有当过记者
的,显然是没人介绍自己找来。我习惯地带了茶,玻璃丝水杯。我以为还像过去一
样,先泡上一杯茶,看会儿报纸,然后慢慢进入工作状态。我什么都接受了,可是
无论如何应该给我个办公桌让我有一个上班的样子呀?上班怎么也得先喝杯茶吧?
否则怎么算上班呢?我固执地拿出杯子,把皮包放椅子上,穿过人丛,向接待小姐
要开水。小姐还认得我,看过我的条子,百忙之中给我倒开水,微笑服务,让我感
到某种特别的温暖。我端着热水,回到角落的椅子,放进茶叶。水不太开,但叶片
还是慢慢地张开,一个个沉落,像夜晚的睡眠。
不知何时外面下雪了。雪花飘舞,雪落无声,雪给院子里的汽车残骸穿上了单
薄的衣裳。院子只有一行杂踏脚印,十分寂静。自行车上一层薄雪花,我扫也没扫
就骑上了车。雪花落在脸上像一种抚摸,很快覆盖了头发,眉毛,以至视线。我喜
欢雪。餐馆不断在雪野中闪过,我对自己说,不,今天不,我承认从今天起我与餐
馆有了某种关系,与雪中招揽生意的姑娘有了关系,但是今天不,今天我不关心餐
馆,不关心人类。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的作者海子走在铁路上,火车来了,他吃下最后两瓣桔子,然后静静躺在铁
轨上等待火四。火车来了,我的作者海子被切为两半,切成两半的海子人很干净,
据说血流得都不多,两片桔子瓣从胃里流出来,还没有消化。我没参加葬礼,但还
是听说了海子去餐馆的故事。一次海子去了昌平一家餐馆,身无分文,海子对老板
说他想要朗诵一首诗换一杯啤酒,老板说,可以给你啤酒,但是不能朗诵诗。人们
都说那个老板不懂诗,我觉得不是这样。我觉得如果不懂诗或许会允许朗诵。
到了万寿路口,餐馆多起来,雪中女孩们摇着手巾,好像扑打雪花,显然已经
站很久了,差不多站成了白色。我下了车,我想我总要吃饭,嗯,这是个很的理由。
但是今天我不关心餐馆,我只有美丽的雪花。我被冰凉的女孩牵进餐馆,在屋里跺
脚,掸落身上的雪。女孩帮我掸,叫我大哥,是个东北妹妹。餐馆冷清,没一个人。
要了一碟泡菜,一瓶啤酒,一碗面,女孩说,大冷天喝点白酒吧。我没说话。
我没打算喝酒,也不会喝酒,但还是要了。我认为我是为海子喝一杯,但后来才发
现并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事实是我希望有一种酒力,一种试探,今天我不想餐馆,
可是我已来到餐馆。女孩给我倒酒,一口一个大哥。我喝了一口啤酒,透心的凉,
又喝了一大口,感觉有点像低温超导,骨头缝儿咝咝冒凉气,几乎可以发电了。不
过很快脑袋开始松动,好像听见冰层下的流水声。我不知女孩是否识字,现在应该
都识些字,乡村女孩也都上学,那么要不要把《指南》给她看看?
喝酒。喝得很急。为了海子。为了《指南》。不,今天我不关心餐馆,今天我
只想你!我狼吞虎咽,吃得飞快,泡菜面条全部吃光,一点都不剩。我决定了,不,
今天不!
小姐,买单!我听见我大声说。
要了我十一块钱,让我感到愤怒:你干什么来了!
大哥您慢走,下次还来俺家。啥,大哥,您说啥......
我还是嗫嚅地说了句什么,但逃离了餐馆。
酒不能增添我任何勇气,相反使我越发慌张,倒是外面的大雪让我清醒了许多,
好像大雪在问我:你到底怕什么呢?
怕什么?不知道,张不开口。
可是你已经花了十一块钱就这么离开了?你还办了工作证,印了名片,交了押
金,这些都为了啥?这场雪是天赐良机,餐馆门可罗雀,你有什么张不开口的?你
还在报纸干过,还是记者,连采访提问都不会了?你不是还带着记者证吗?你是记
者不是拉广告的,难道你不能先采访一下吗?笨死了,你这人就次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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