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诗人通常忧郁而激烈,或蓬头垢面,或目中无人,有时看上去像强盗,有时以
自己为假想敌,追逐自己的影子;有时喜极而泣,头发在风中竖起。李慢不是这样,
李慢不用说激烈,激情也谈不上。李慢十三岁就读泰戈尔,冰心,勃洛克,能背诵
《飞鸟集》、《美女诗草》。上大学开始读艾略特、奥登,不喜欢,仍喜欢泰戈尔、
洛尔迦和简单的迪金森。泰戈尔和冰心最早奠定了李慢的童年,就像一张纸上最早
写上的字。
李慢的童年有诗为伴,但也说不上快乐。名字是父亲起的。李慢晚出生了半个
多月,晚出生也没什么,名字强调这点就有点儿宿命了。父亲在等待李慢出生时想
好了李慢的名字。父亲是会计,母亲也是,他们是商专学校同学。父亲一生不苟言
笑,但是在等待李慢出生的日子里好像幽玩笑了一下。当然了,李慢并未因晚出生
受到任何来自家庭的岐视,这一点李慢没什么话说。如果说哥哥姐姐被父母亲管教
得像帐目一样清楚,那么李慢自身就像账目一样清楚,基本无需管教,因为李慢太
安静了。李慢生下来只哭了几声,比猫的叫声还细,医生说如果不是难产这孩子甚
至可以不哭的,后来差不多也证实了医生观点。孩提时代李慢基本没哭过,就是哭
也只是裂一下嘴,干掉两颗眼泪,稍哄一下或吓唬一下立刻就止住。一个小小玩具
别的孩子玩上一会儿就厌了,扔到一边,李慢可以玩上一天,玩累了就睡一会儿,
醒了接着玩,不过想从李慢手中拿去玩具可不容易,除非给他换一个,有时换一个
也不行。还没上学杨慢就开始学写字,不用人教,是画字,自己画,甚至创造一些
字。常常李慢画上一片字,谁也不认得,像小虫子一样,都一样大,猛看上去还真
像字。上学以后李慢的字学得又快又好,后来在新华字典上发现繁体字,就默默画
繁体字,一笔一划,无论多少笔划李慢都能搞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这一点显然
继承了父亲母亲做账的明细。由于迷上繁体字,到小学五年级李慢的字已经古色古
香,完全不像一个孩子所写。他还学写大字,摸红模子,得了满本的红圈圈儿,老
师回回展示表扬。李慢的功课好,人也好,但是不能当干部,因为太安静了,而且
几乎整天不怎么说话,此外李慢课堂回答问题表达不清,全都会,心里明镜似的,
就是说不清楚。李慢不是一般的嘴笨,吭哧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多少有点儿先天公
共语言障碍。不过平常简单交流也没问题,比如买什么东西,问个路也不结巴,平
常人一样。
几乎没有淘气的记录。唯一一次还有争议,那是李慢九岁那年,一天下午,李
慢睡醒午觉,迷迷乎乎站在床头上向窗户外的筒子河看,不知怎么一来就掏出小鸡
鸡向下面的游船撒尿。那是一次非常奇怪的举动,只有那么一次,当时父亲打了李
慢一巴掌,李慢如梦方醒似,好像不知自己做的事。李慢也不问为什么挨打,都说
自己撒尿了,那就是撒了尿,那就该打,李慢最后保证不再撒尿。那次打得并不重,
但是吓坏了李慢,此后偶有遗床现象。是的,李慢有梦游病史,说不上严重,但是
大白天梦游尿尿那是有生第一次,什么时候想起李慢都觉得奇怪。
李慢的家住在南长街筒子河沿上,那是一条老街,分南北长街,以西华门为界,
南至长安街叫南长街,北至北海为北长街,南北长街分布着中南海、中山公园、从
未打开过的故宫西门,以及筒子河畔少年图书馆。此外更多是一些深宅大院,大门
总是紧闭,能看见里面的大树和灰砖烟囱,看不怎么见冒烟,好像空宅。也有一些
普通居民小院,多分布在西华门路口两侧,这里菜店,粮店,垃圾桶,副食店,餐
饮、学校、照像馆一应俱全,构成南北长街的普通生活场景。上下班照例人声鼎沸,
车水马龙,两所中学和一所小学上下学时人流如潮,在槐树与红墙之下奔腾着如此
年青的生命与喊叫,常常让人不可思议。不过尽管如此,更多时候这里仍是安静的,
红墙绿树,居民不多,特别到了夜晚,这条街仍是北京独一无二安静的古街。街东
面一些居民小院临着筒子河,行人一般看不见,得深入居民小院,透过夏天打开的
窗子才能一睹古老的红墙绿水。小院更多藏在只有两三个门牌的胡同里,通常院门
也都很小,门前有石狮子,照例被削去脸面,像所有胡同中的狮子一样面目不清。
李慢就住在这样一个小院里,与中山公园一墙之隔,离筒子河畔的图书馆也不过百
米,从临河的窗子侧头看过去,能看见图书馆的遮阳帘。这一切不能说和李慢没关
系,怎么可能没关系呢?但是如果没有图书馆的话,要想寻到确切关系也是很难说
的,也许李慢后来的生活不会那样无常。
图书馆原是故宫西门的一个庙,有过种种变迁,民国成为藏书馆,解放后做过
一段少年之家,后来改成少年图书馆,但是没多久就关闭了。图书馆重新开放之前,
很多人并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场所,直到李慢十三岁那年,仿佛一夜之间那里构成
了一个事件,人们可以到那里看书了。图书馆红墙绿瓦,古木参天,三进的院落,
大殿说不上宏伟,无法和太和殿相比,但在李慢看来已经十分宏伟了。毫无疑问,
图书馆先李慢存在,尽管一直是沉默的存在,但似乎也更注定了某种突变本身的机
缘。假如图书馆一直是开放的,那么很可能像故宫或中山公园一样让李慢觉得自然
而然,没什么不同,甚至无知无觉;假如开放得再晚一两年,不是李慢十三岁而是
十四或十五岁,结果可能也完全不同。比如那一年恰好有某个表演团体招收小学员,
那么李慢成为一个杂耍演员也不是不可能,那时图书馆很可能与李慢擦肩而过。事
实的确是这样,十三岁的李慢那年出现了两个机会:图书馆开放,杂技团来到了北
长街小学。
那是1975年,李慢上小学六年级,杂耍团的有关人员反复端详李慢,不住点,
让李慢伸出胳膊,李慢的胳膊就清晰地呈现出蓝色河流一样的脉络,几乎像透明的。
李慢身形瘦小,手臂和腿脚都不像六年级的学生,像三年级或四年级的学生,而李
慢的神态又并不天真,脸上总是有一种似梦非梦的东西,或者简直就像有一层灰尘。
教练看中了恐具的李慢,认为李慢稍加训练很快就有置幻效果,这正是他们要找的
人。
但是杂技团晚了一步,图书馆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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