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雪在后半夜又下起来,非常大,铺天盖地,我不知道。我的睡眠也像灰尘,无
声而沉重,与鹅毛大雪一同纷扬。梦中总有一种声音,好像谁一直在朗诵姐姐今夜
我在德令哈,好像我不会悲伤只能让别人代替悲伤。如果所有的诗人都是抒情诗人,
那我的确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诗人,我喜欢抒情诗人,对别人的抒情惊异并认
同,但更多是在荒凉有雪的梦中。
从餐馆回来差不多一个星期没出门,什么也不干,也不怎么吃东西,就是守着
火。有时
屋子里的书、手稿、纸、笔纷纷漂浮起来,泪滴掉在火上,闻到咸味才发现是
自己的泪使一切漂浮起来。我非常奇怪,我怎么哭了?这样一想泪水立刻止住了。
慢慢的我想起来,我在伤心自行车。自行车也许还在雪里,也许已经没了。那是跟
了我多少年的自行车呵,上大学时就骑着它,是天津生产的永久17型,当时的名牌,
我考上了北师大,成为我们家的荣耀,小院的荣耀,父亲把自行车交给我时连发票
也给了我,还给我买了块上海表。1980年,这两样东西都是奢侈的。我尤其喜欢那
辆大链套的自行车,让我孤独地意气风发了很久,甚至有点舍不得骑,但有时又骑
得飞快,可以追上电车。十年,它慢慢旧了,但是不破,甚至没怎么掉漆。我从没
用它带过什么人,也没借别人骑过。那时大学同学多少人跟我借车,我从来不借,
什么情况都不借,就算女生也不借。不是说我没喜欢过个别女生,喜欢也不借。为
此,当然不仅仅是为此,我被认为不可理喻,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就算有个别还
能说话的人他们也了解我,从不跟我借车,他们知道我不会借给他们。我记得有一
次把我心疼坏了,同寝室的两个同学在床上发现我的钥匙,偷偷拿走骑跑了我的新
车,完事把钥匙偷偷放回床上,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没说什么,我知道是我的
错不是他们的错。我拿了钥匙仔细检查了车况,非常心疼,有一处划痕,链套粘了
许多泥水,这证明我不借别人东西是对的。后来又有许多人试图偷我的钥匙,但一
次都没成功。有人找来物理系的人试图打开我的车锁,被我发现告到了学校保卫处,保
卫处检查了做案痕迹,在班上进行了适可而止的调查。我不是非要查出谁干的,我
不过是表明我的态度。四年大学生活我的车出了名,所谓人至察则无徒,我知道,
我觉得有没有徒无所谓。我不是骄傲。我其貌不扬,但也毫不惭愧,我爱惜自己的
东西没有错。十年了我的车基本没到修车铺修过,都是自己定期保养,拆卸,上油,
擦洗,记不清拆卸过多少次,为此我有一个很专业的工具箱,一整套工具,包括黄
油,机油,棉丝,我可以把自行车拆卸自如。我还会补胎,我有胶水,木锉,剪子,
废胎,锤子,补胎像老工人一样,用木锉锉,涂上胶,晾一晾,用嘴吹气,粘上,
锤子砸砸即可。
我没为自己哭过,我不值得哭,但是自行车值得,我没勇气拿回餐桌上的钥匙,
就那样放弃了它,如同我被人放弃。想想名片40元,羊皮工作证70元,押金300 元,
酒菜11元。还有无价的自行车。积蓄的情感一空而尽,差不多全遭踏光了。我不怎
么吃东西。也不饿,以致模糊地感到某种希望,我可以水米不进。如果人可以不吃
不喝还要工作干吗?
这天走出屋子,来到阳光下,我觉得身体透明,体轻如燕,如果我愿意的话,
甚至可以飞翔。我像一个面壁的瑜伽之人,只要一点光合作用就行。多年不怎么长
胡须的我一个星期竟然生出了许多茸毛,连眉毛好像也长长了。在冬日阳光下,走
路很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如果我再给自己做一顶蓝布帽子,穿一双布鞋,
缝一件蓝褂,我差不多真的就是一个道士了。我已腾空了所有的一切,包括思想、
懊恼、甚至自行车。早晨,黄昏,我沿河散步,有时中午和晚上也出来,看晨光、
夕阳、雪落在河上,时有抽搐,不怎么吃东西,吮吸阳光,一派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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