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李慢做梦也想不到是倪老头,尽管后来时过境迁一切都淡忘了,但李慢还是吓
坏了,倪老头还活着!这让李慢十分不解,无法想象。那时孩子们已把兴趣转移到
相互间的游戏,打架、抽烟,反潮流,追女孩,砸教室玻璃,不喜欢走门喜欢从窗
子进进出出,那时的流氓圈子就像后来的影视歌星一样成为时尚的焦点。倪老头已
被扫入历史垃圾堆,早被忘得一干二净,好像倪老头已经不存在。但现在老头几乎
以城堡的方式出现了,大殿昏暗,书藉林立,空无一人,本来就不太真实,如果老
头不微笑,只是在劳动,一切都还好点,老头一笑瞬间 变成为传说中的魔鬼。
那时李慢恰好正在读一本聊斋绘图故事集,脑子里充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李
慢一次也没想象过倪老头。倪老头可不是故事,是实有其人,是南霸天,座山雕,
刘文采,收租院,水牢,喝人奶,奸人女,比所有的传说都更强大更可怕,倪老头
的可怕就是国民党的可怕。李慢对图书馆本身产了怀疑,这么老的房子,许多年没
开放了,说不定老头一直隐藏在图书馆?
李慢平时心里淡淡的,没什么心事,每天就是上学,回家,做作业,写字。图
书馆开放是件令他激动的事,一下有那么多书,院子古木参天,有些特别大的松鼠
跳来跳去,他喜欢,从没那么喜欢一个地方,图书馆成了他的乐园,神秘园。他常
常忘了时间,闭馆时与大松鼠相遇,对视,一挥手赶跑它们,在小动物面前他是多
么骄傲。现在猛然出现了老头,敌特,里通外国,这可真是件天大的事。一个多星
期李慢没敢再去图书馆,李慢做了常人难以想象心灵斗争,想过是否要报告学校革
委会或居委会?他要报告重大情况,倪老头没有死,在图书馆活动,是真的,千真
万确!但是李慢从未做过这种事,而且不善表达,对别人是否相信自己没有信心。
他也不敢问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敢问。图书馆的人难道不知道
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人们照例进出图书馆,李慢慢慢接受了某种现实,但是不敢
再四处走动,只在报刊阅览室安静地看书。在家也可以看但他喜欢在公共环境下看,
觉得不一样,觉得自己像大人,比别人不同。图书馆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照常,
安安静静,既没失火也没听说有人搞破坏。李慢常常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是认真阅
读的神情,小读者并不多,大都还是成年人,他们应该知道倪老头,可他们现在知
道倪老头在哪儿吗?他们不知道。倪老头也许在馆内劳动改造,他本来就是馆里的
人,是的,他在劳动,搬运图书,不像搞什么破坏,这一点越来越确凿无疑。不过
这老头也不能说很太老实,他故意那样笑,吓他,呵呵呵,格格格,那是什么声音
呀,是真的吗?是,没错,他就是那样笑来着,比书里的笑声还难听,真是个改不
了的坏蛋。
李慢觉得自己不能太软弱,人民这么强大还怕一个倪老头吗,现在是人民当家
做主了,倪老头只有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李慢决定再看一次倪老头。那个星期
天,午饭之后,正是阳光最强的时分,稍稍有点斜,比直照更耀眼,筒子河亮闪闪,
像水银一样。李慢需要这样的阳光,需要阳光在他推开殿门时顷刻照亮昏暗的大殿,
高不可攀的书架,他将始终走在阳光里,如果有不测他会立刻与阳光一同返回。他
相信他有驾驭阳光的本领,他轻如鸿毛,并且照书上的说法隐在阳光中才是最高妙
的隐身。李慢缓缓推开大殿,让殿门洞开,阳光水泻般涌入。如同穿上隐身衣,李
慢站在阳光中,大殿宏伟,飘尘沿着阳光升腾,书架非常高,每一排架下都有一个
阶梯式的凳子。书藉浩如烟海,阳光将它们一分为二,一些在明处一些在暗外,一
些书堆放在地上,显然已堆了很多年。这么多书还不开放外借,还慢慢整理,不知
为什么让倪老头一个人整理,这得多长时间。书没有罪,为什么让书劳累一个老人。
李慢没看见倪老头,或许倪老头在某个角落就像上次一样突然出现?李慢不再害怕,
特别是站耀眼的阳光中心里亮堂堂的。李慢慢慢步出阳光地带,进入寂静的暗区,
立刻感到一阵阴凉,多少有些紧张。不时回头看看阳光,看看阳光他觉得好一点,
他随时可回到阳光之中。
老头不在,每道书廊都看了没有老人的踪影,李慢失望但也感到特别的轻松,
顿觉大殿开阔起来。他开始轻松地专注于一架架图书,只看不动手,对书他有一种
天然的敬畏,特别是那些厚厚的看不懂名字的书,那里面有多少秘密,那不是现在
他能读懂的,可是迟早他会读懂的,他相信。如果他有什么梦想,那么他愿永远呆
在图书馆里。他想,他将来要是能做一名图书管理员多好,那样他就只与书打交道
不用管别人,不用被别人注意,不用整天看黑压压的周围的人,不用担心自己有那
么多莫名其妙的外号--- 他有多少外号呀,数都数不清。所有的外号都针对弱点,
带有侮辱性质,李慢从不答应,充耳不闻。语文课有同学造句竟造出这样的句子:
李慢呆若木鸡地吃冰棍,人们轰堂大笑,李慢又有了个日本名字。李慢走路没什么
问题,可人们竟给他起了个“下坡”的外号,以致李慢对自己走路的姿势产生了疑
问,不得不经常面对镜子走来走去,发现自己真的有点问题,连路都不会走了,这
个打击十分沉重。外号的苦恼把李慢包围了,他只有躲避,面对,不出声,轰堂大
笑之后陷入深深的冥想,从没有答案。
李慢喜欢图书馆不仅出于好奇,或许还有别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东
西,或许是一种发现、某种渴求,一种本能的需要。没有倪老头,李慢甚至开始有
点想念老头,李慢想他会再来的,他准备离开了,就在他转身朝向门口之际,他看
到殿门洞开的阳光中站着逆光的老头,尽管逆光,他一下就断定那是倪老头,一个
高大弯曲的剪影。多少年之后我都记得那帧剪影:老人拄着一条手杖,仍是半截树
干,但显然修整过,树皮剥去了;午后阳光太强烈了,看不清逆光的脸,老人一动
不动,经已站半天了,怕吓着李慢一直在阳光中。李慢慢慢走到阳光中,越发看不
清老人。
我可以帮你做事情吗?李慢对阳光说,
没有回答。
李慢又说,你一个人整理不完,我可以帮你。
你不害怕我了?
老人开了腔,有点外地口音。
只要你你不吓唬我。我不怕你。
我在这里站半天了,就是怕吓着你。
我不怕你。我是来找你的。
嗯,你这样做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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