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没成为一个杂耍演员,让人怀念。那个冬天好像也没什么演出,不过听说在巴
黎获了奖,还是大奖,轰动了巴黎。巴黎,我想也不曾想过的城市,就算梦见过天
王星或海王星我也没梦见过巴黎。
冬日阳光直照,正午时分,河岸空无一人,我挽着老馆长或者莫如说是老馆长
挽着我,我们并肩走在风后的积雪上。老人腰弯得厉害,老得不成样子,但仍比我
高出许多,仍昂着
头,因为昂着头脸拉得越发长,目光直瞪,如同过逝之人。最初看到老人远远
瞪着我,恍忽以为河边一尊街头青铜雕像。故宫河畔始终没一些雕塑实在让人遗憾,
古老名城因此缺少一种艺术底蕴实在不该。石狮铜狮固然是艺术,但究竟还是一种
图腾,还是不如人像。
“这雪天您也出来,也不怕摔倒了。”
“我摔不倒。”还是有点南方口音。
“您可真是。我没事的,您不用操心我。”
“你不来看我,我找你还不行么。”
“这路多滑呀,您也不多穿点儿。”
“我不冷。”老人硬硬地说。
老人的固执得惊人,以至有些湖涂,没有温度感。几天来我沿着河岸慢步,凝
视雪后的太阳,古老城墙常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已风烛残年,不久即可羽化成仙,
直到见到见雪中老人才发现时间不对。我的时间还无比的漫长,几至让人生畏,让
人绝望,一个人可以那么久吗?那时老人一条黑手杖,穿了一件单薄的黑呢大氅,
一顶旧毡帽,站在一棵树下,像一只苍老的乌鸫,满地积雪,不禁想起斯蒂文森:
周围,二十座雪山
惟一活动的
是乌鸫的眼睛。
这也是老人赏识的诗,但老人眼睛不活动,直目,好像盲人。老人出来散步,
也是为了找我。我送老人回家,与其说我搀扶着老人不如说老人拉着我。老人的手
依然有力,把我的手握得生疼,如果老人滑倒我根本拉不住老人,但如果我自己滑
倒说不定会一下吊在老人的手臂上,我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十分好笑。假如在杂耍
舞台上这一定会是个生动的笑料。想象一下吧,一个类似小道士的年人轻搀扶着一
个老人,倒年轻人常常摔倒,像荡秋千似的吊在老人身上悠来荡去,嗯,完全可以
演上一阵子。马戏或杂耍的特点除了精湛技艺就是哗众取宠,让人发笑。我记得当
时还偷眼看了一下老人的毡帽,觉得很有某种效果,只要再稍加化装老人就是大师,
同样可能会轰动法国。老人是西班语翻译家,但法文也是不错的。
老人住北长街一个灰色小院,在一条只有两个院门的小胡同里,原是独门独院,
过去有影壁,古木,花园,鱼缸,现在一切面目全非,影壁被推倒,树伐倒,花园
盖起了新房。小院归了房管局,搬进许多住户,很快便人丁兴旺,各家的小厨房土
围子占用了越来越多的空间。老人一家被轰到一间房子里,若干次抄家,甚至挖地
三尺,已是家徒四壁。第一次抄家还是老人儿子带人抄的,老伴为此气绝撒手人寰。
老人的儿子当时大学一年级,文革之初即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成为当时背叛与决
裂的典型,但是很快还是因为决裂不够彻底被清出红色组织,1968年自愿到广阔天
寻求革命,在包头的武斗中冲锋在前,死于乱枪之中,实际上已精神错乱。女儿早
早下了乡,回到南方老家,1972年去了香港,后到了美国。
我成为老人身边惟一的人,但直到1978年我才第一次去了老人的家,老人恢复
了馆长职务,《洛尔迦诗集》也重获出版,并到了我的手上。我不再是三年前的孩
子,三年同老人的接触,使我成了一个越发寡言的人,我与周围人的隔膜非但没有
消除反而加深了。现在看来事实上读了那么多书对我有点过分了,16岁,我既不像
一个孩子,也不像年轻人。当然不仅是书的缘故,更有老人的缘故。我与老人的交
往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但我并没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骄傲,事实是三年中无论我多
么深爱老人,对老人始终是持有警惕的,我们的接触仅限于图书馆,直到老人平反。
我与老人的交往在1977年一时成为校园佳话,但我自己清楚我是不真实的,某种程
度我始终部分扮演了一个监视老人的角色,因为某种直接性我的警觉实际上超过了
所有同龄孩子,同时这也是我与老头交往的一个心理支撑和正当的理由。这些当然
不是很明确,但它们是存在的。泰戈尔不能抹去老人的标签,普希金不能,冰心不
能,洛尔迦也不能,这些都是文明典范,但仍不能清除我对老人的警觉。人们越是
赞扬我,把我视为有思想的小典型,我越是觉得出入很大,是个玩笑。我无法告诉
别人事实上我扮演了某种打入敌人内部的角色,这是多么荒唐,真实有时不能说出,
也无法说出,甚至老师也不让说出。我没勇气向老人说出真相,只能加倍地热爱老
人,无条件热爱老人,什么也不信了,只相信老人。我去了老人家,结果让我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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