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记得那年已是年底,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母亲单位发了点过新年的年货,要
我给老人送去一篮子鸡蛋。这是我没想到的事,母亲想到了。母亲说老人对我帮助
那样大,也算是我的恩师,快过新年了应该到家看看老人,老人虽然恢复了职务,
可家破人亡,身边没一个人也怪可怜的。是母亲提醒我去老人家,不是我自己想到
的。我非常高兴,知道老人住哪儿,这条街无人不知。我如此兴高彩烈到了老人的
小院,可一进院子心先凉了一下,老人房门上墨画的黑叉子赫然还在,虽然淡了但
仍十分清晰;窗棂斑驳,陈年的柿子皮烂菜叶还粘在上 面,烟筒正在冒烟。小
院已十分拥挤,四周都伸着烟筒,我虽然没见过早年有花园的小院,也没见过孩子
们眼中的魔鬼屋,但我觉得一切不该是眼前的这样,应该是什么样我不清楚,我的
兴高彩烈包含了某种理想化的东西,眼前的普通与黑叉让我定了一会。
敲开了老人的门,更是一下愣住了,如果刚才仅是有点幻灭,那么现在我真的
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老馆长人没变,还是我平时见到的穿蓝工作服的样子,比早
年大殿里的新,也合高大的身,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房间太奇怪了;我对十年前的
1968年并不清楚,我是在人们揭批林彪四人邦运动中才开始重新经历,对我那已是
词语中的1968年,但是现在我觉得好像真的一步回到了现场的1968年。简单地说,
老人十年的生活几乎没有改变,只是蓝工作服稍稍改变了一点,比较合身了。我提
着鸡蛋始终没放下,像问历史一样问老人,墙上的标语怎么还没刷掉?我目光朦胧,
或者不如说是老人的目光朦胧,总之我们都在穿越时间,我像做梦一样,而老人几
乎就像实物。
“为什么要刷掉?”房间几乎有回音。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
砸烂倪维明的狗头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墙上的字有用毛笔写的,有用刷子刷上去的,老人的名字打了叉子,没见过那
样粗暴的字,写满了一面墙。灰尘布满墙壁,蛛网层层叠叠,有的滚成一团,有的
拉成一道弧形,能看到上面炉灰发红的粉末。去安源的画像石膏像标准像选集四卷
语录若干纪念章一切都在灰尘中、在时间中的原位,未动过一指。房间空荡,几件
旧家具,有的门子掉了,里面空无一物;一张床,铺盖简单,黑糊糊的,地上墙角
丢弃着或粉或黄的传单,破碎的唱片,皮带头,折了的棍棒,扫把,水桶,皮管子,
胶鞋。一件旧蓝大褂儿。一张油漆了红色万岁的两屉桌。方凳。烟缸。老人早已不
抽烟,只是一种陈列。一把竹躺椅,应该是幸存的,就是当年孩子们看到的:老人
柱着半截树棍,坐在躺椅上,看孩子们探头探脑,呼喊,向他投掷,冲锋陷阵,跑
掉......
你以后不要到我这儿来,知道么?
回去吧。把鸡蛋拿回去。
我退着出了门把门关好站在北长街冬天的风中手里一篮子鸡蛋听见冲呵冲呵各
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不准放空枪不准放空枪开火开火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着神兵千
百万嘿埋伏着神兵千百万一窝蜂地跑了出来......抄家我还小,不知道怎样抄打踢
砸,没敢去看,一切都是听说。只记得一次跟着那些孩子远远守在胡同口,听到喊
声、齐唱,他们跑出来,跳着脚,举着链子枪,啪啪响枪庆贺战绩。我赶紧跑了,
我也曾想有那样一把链子枪,也找过一些自行车链子铁丝车条什么的,但是没成功
还弄破了手......
不知在风中站了多久,提着篮子重返小院。
没有敲门,直接进了屋。老人坐在桌前吃粥,咸菜,眼睛直看着我,像看陌生
人一样,正如我看老人也同样陌生。我开始说话,我说是妈妈让我送的,新鲜鸡蛋,
妈妈单位发的,不是买的。我说,您炒着吃,煮着吃,做汤,煎荷包蛋,我说的这
些都是我吃过的。我不知道说什么。老人不说话,我想是同意了。我把鸡蛋放在地
上,又提起来放到碗柜上,然后离开。把门关好,飘一般离开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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