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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恢复,我所在161 中学分成快班和慢班,我学习优秀自然在快班,但是没
人知道1979年我陷入了难以描述的恍惚。我受到的刺激难以形容,我心目中的老人
恩师如日中天怎么又像一个地狱之人呢?我无法将两个人统一起来,吓坏了,上学
下学躲着图书馆走,怕见到老人, 不能想象老人的房间, 想象老人的样子以及老人
历史般的声音。
那时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外面的世界热火朝天,而老人的时间却是不动的,
像钟表停
在了时间深处。是的,老人一直是严肃的沉思的,但那是面对一部书一本名著
的严肃,是在把上古史演义、东周列国志、希腊神话、安徒生、杜甫和哥德交给我
手里的时候,那时老人声音清晰,深思熟虑,老人说从神话到哥德是人类的一个完
整过程,其中一些人书是重要的驿站。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老人的良苦用心,老人胸
怀广大,在架构我的心灵坐标,那时我把老人奉若神明,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有什
么异常,然而事实是无论我还是老人都不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在造访了老人之后我
才感到一种似乎更为强大的我无法理解的东西,而老人是固执的。老人无法泯灭某
个或某些历史时刻,比如1968年,女儿最后离去,沓无音信。老人的近万卷藏书以
及书信手稿日记全部抄没,有的被付之一炬,有的充入图书馆。书老人一本也没索
回,即使又成为馆长。事实上当年我与老人整理那些堆砌的图书,造册编号,有相
当一部分是老人自己的书。那时老人已把希望寄托于我,而我还有另一双眼睛。
老人什么也没索回,甚至没申请落实房产政策。
只是守着老屋,让时间不动。老人称自己是九死之人,活着只是一种《神曲》,
实际上是过逝之人,房间没必要改变,事实上是个故居。有一个人还活着的故居有
什么不好吗?老人说,“在我所谓的有生之年它会一直这样,会有价值,这是我惟
一还能够做的,我不能留下什么了,只能留下这间房子,在这间房子里我难道不是
文物?”老人笑,一种奇怪的笑,非常平静,苍老,不是历尽劫波兄弟在的苍老,
而是像岩石一样的笑,未泯去任何东西。那时我已上了大学,虽然适应了老人的房
间,但当每次都要像穿越某种时间隧道那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像另一种
“桃花园记”。不过通常这只是我开始的一种感觉,进入谈话之后很快我和老人都
忘记了置身的房间,时间的错位并不能阻挡一个老人的当下生活。我为老人带来了
大学的思潮、周末舞会、人们谈论什么,学生会竞选、各种文学社团、打印或油印
刊物、我的态度--- 一个并不积极的参与者。而老人目光炯炯,时常打断我,盯住
我,让我详细讲,批评我的游离与轻描淡写。那时老人已退居二线,没作了多长时
间馆长,实际上老人68年就到了退休年龄。老人成为一个义务图书管理员,每天向
少年人发放图书,在阅览室阅读报刊杂志,对世事并不陌生,常常或者击节,或者
一针见血,有时因为激动而嘴角颤抖,老人牙残缺不全,后来又掉了一些,嘴巴颤
抖起来显示着巨大的能量。但老人仍然是锋利的,就算牙不锋利眼睛也十分锋利,
常常让我心惊,那时老人目光如炬,以致有时让我产生错觉好像房间的主人是我不
是老人。老人看上去像一个守陵人,实际上并没生活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时我会注
视一下墙上的字,意识到我所置身的空间,感到说不出的一种飘惚,甚至一种暗示,
好像真的存在上帝的面孔,我不能说那是笑。但的确正如爱因斯说:上帝上微妙的,
爱因斯因有自己的时间理论,但只是长与短的关系,并没发现某种并列的关系,如
果老人是科学家或许会有新的阐释。
老人说我赶上了好时光,跟我讲一个人的道义感和责任感,讲它们与诗歌必不
可少的联系,讲那些推动历史进程的诗人是如何工作的,一个真正诗人从来都是现
实生活最敏感的神经,即使不直接介入现实,诗歌中无形的血脉、气味、甚至节奏
同样是对所处时代的一种自觉与掘进。后者当然是针对我的诗歌而言,我知道老人
更欣赏北岛江河食指们的诗,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他们,老人也十分清楚。我
模仿过他们的声音,甚至也曾写出惊人的句子:我们从墓地站起/ 像一场叛乱/ 村
庄望风而逃。但这不是我的诗,不是我内心深处的声音,与我无关。
是的,我没能成为老人所希望的诗人,甚至不是我自己希望成为的诗人。我更
多的诗淡而无味,几乎没有抒情成份,也没意象或象征,只有细节、叙述,干净的
句子,无色无味,像塑料一样。这不是我喜欢的诗,但我只能这样写,如果也算诗。
我后来真正喜欢的诗人是海子,从抒情角度我认为有了海子的诗我已无事可做。我
需要抒情读读海子就行了,不做作,像大地流水一样。老人也喜欢海子,从天才角
度对海子评价甚至超过了北岛,老人认为海子的才华不在俄国叶赛宁和西班牙的洛
尔迦之下。老人趣味之广泛使他并没完全排斥我的无色无味的写作,从纯诗的角度
老人也欣赏我的写作,我不知道是否一种鼓励,老人认为我的诗有一种罕见的质地,
看起来淡而无味,没言说出什么,却可能是一种新的声音,但同时老人认为我作为
诗人是不成功的,甚至是不可取的,老人不解我年轻轻的写的诗何以如此平淡,怎
么会有着事物本身的安静与虚无,老人说,你到老了再写这样的诗不迟,现在还是
应该尽量使年轻的自己飞起来,触摸历史、大地、更多的心灵。在老人看来我这样
写下去至多是一个小诗人,为此老人数次向我悉心讲述自己的心灵与肉体的历程,
讲述苦难与荒谬的根源,讲述历史的现场。老人不知道这一切对我都过于巨大,只
能将我吞没,不可能做出我个人生命的反应。有时我甚至没出息地想,老人也是诗
人,为什么自己不写寄望下一代人呢?很多次话已呼之欲出又咽了回去,我想我不
能要求老人,希望总是在下一代的,是我自己不长进。然而不可避免地我后来越来
越反感历史,越来越不愿倾听历史,我认为那是别人的历史,不是我的历史,面对
别人的历史我在哪儿呢?我不要历史,我只要安静,体会,寻找的存在。我内心有
一些东西,它们细枝末节,可能没价值,但是属于我的,并深刻地直指内心。我愿
成为一个眼中无历史,心中无怨恨的人;我愿自己是一种开始;如果老人从没有一
种个人的生活,那么我是否有了这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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