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实践着自己,但写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拿给老人看,来老人这里也少多了,
而且后来更多的情况只是看望一下老人,买点吃的用的日常物品。我曾给老人买过
一个小巧的可移动的金属书架,结果被拒之门外;提议老人无论如何应有一台电视,
老人坚持不要;给老人清理房间,打扫一下厚厚的灰尘也从未得到同意。我同意老
头看守历史现场,但灰尘实在无此必要,灰尘说明什么呢?为此曾同老头数次争执。
每次来看望老人,那些房顶墙壁垂挂的灰尘都让我感到危险,总怕掉落下来。我的
确发现过老人头上后背挂过一缕缕长长的毛茸茸 的灰尘,额上黑了一块,老人
尽管已直不起腰,但高旷的身躯仍时时会碰到那些越来越长的尘埃。那些灰尘已构
成某种缓慢但看上去又像上疯长的植物,它们不仅夏天生长,冬天照样伸展,一开
门就迎风摇摆。如果是晚上,在昏暗灯光下,老人一动不动,我来了也只是向我点
点头,有时笑一下,有时不笑,半天我们才能进入谈话。老人越来越固执,冬天冷,
我记得曾给老人买过一条电褥子,一只电磁保温杯,老人用了有两年,但是有一次
我发现保温杯不翼而飞,老人又用起了文物般的上面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缸子,
我问老人保温杯哪去了,老人不答,身上又穿上了早年扫街刷厕所的蓝大褂儿。那
一刻我想到某种东西已快要降临,老人已年过八旬,的确是太漫长了。
我害怕见老人,每次去都要心跳一阵子,但是老人活着。老人并不糊涂,甚至
我觉得越老越强硬,说话短促,越来越简洁,没有任何唠叨。每次都是我讲一些事
情趣闻给老人听,或者嘘寒问暖,问需要什么,老人从来说自己很好,没病没灾,
什么也不要。有时问我在读什么书,让我念新写的诗,老人听着,总是点头,不再
批评我,有时眼睛骤然一亮,让我重复,我重复,以为老人会说什么,但是没有。
老人已不去图书馆,基本也不怎么出门,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报纸,就是枯坐,
回忆,老人说经常回到孩提时光,就像看电影一样。有时我想给老人买串佛珠,像
古寺僧人那样有自己的周天与极乐,那是一种没有边界的遨游,可上天入地,可是
老人没有任何宗教修持,老人把基督教佛教艺术脉络说得头头是道,对宗教并不陌
生,可是从没谈论过自己的任何一种信仰。从老人身上我觉得一个人的晚年是需要
一个神的,如果没有神的陪伴简直是可怕的,就那样一个人支撑着自己的一生,守
着风烛残年,再强硬的人也是多么的孤单。也许只有回到童年,像做梦一样,童年
是我们惟一的宗教,无论它是否快乐。是的,总是快乐的,那时我与老人整理图书
是多么快乐呀,我们度过了怎样神秘的时光,甚至就连我对老人的另一种眼光也是
快乐的。十年或十五年了我说不清老人是否我另一个父亲,我依赖他又拒绝他,拒
绝他又依赖他,他比我强大,甚至越是垂暮越比我强大。老人九命,我恐怕连九分
之一也没有,一次就足以结束我。事实上在我精神恍惚时已数次想到过服药,但每
一次想起老人都觉得自己轻如鸿毛,几乎立刻打消了自绝的念头。如果我没得到老
人的任何个性的真传,但老人顽强地活着的确总能给我以力量,我不知那是一种什
么力量,甚至可能是一种抽象的力量,但那的确是撼人的力量。
我失去工作曾非常软弱地向老人提出请求,想做一名图书管理员,哪怕开始是
临时性的。我说图书馆是我童年的梦想,这您是知道的,只要给我一个开始我就会
很好地做下去,我会永远做下去,您能跟馆里人说说吗?我当时真是昏了头,说完
就后悔了,无地自容。
雪后老人出来散步,我也散步,我们相遇,见到老人那一刻我就知道事情毫无
希望,几乎立刻想拿出调查所的羊皮工作证给老人看,安慰一下老人,也安慰自己。
工作证就在贴身兜里,几乎摸了一下。我身体发飘,正好是愉快活泼的样子。我们
一老一少,一支手杖,相互搀扶,在积雪的街景上并没引起太多的目光。街上几无
行人,没什么汽车,骑自行车的人匆匆而过,大多只稍稍侧一下头。我不知道观注
北京的卫星是否会注意到我们,据说拍下的照片相当清晰,连地上的烟盒名片都能
成像。我曾看过一次航天摄影,没看到名片或烟盒,但是的确看到过报纸,标题十
分醒目。
老人的房间一切如故,但这次我非常适应,几乎没有时间的错位感,也就停留
了不过一两秒钟,我想可能是房间比较温暖的缘故。火烧得很旺,铝壶咝咝作响,
水开了一段时间了。可能由于热气球的原理,屋顶垂状灰尘差不多是自然地飘摆,
非常整齐,像一种舞蹈。我跺脚,老人不跺,我想老人从来不跺。老人放下手杖,
扶着两屉桌,颤颤巍巍开暖瓶给我倒水。没有茶,老人从不喝茶,只喝白开水。白
开水展示出一种白色的时间,颤抖的时间,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倒在了外面,顺桌
子流,形成很好的图案,类似温泉。我看到而且听到自己同老人争执,我要夺下暖
壶倒水,老人充耳不闻,毫无感觉,一任时间漫流。我说我不喝水,您别倒了,我
给您倒上,我坐不住,雪天您可别出来了。我终于还是夺下老人的暖壶,扶老人坐
下,给老人把水倒进搪瓷缸。提下铝壶灌暖瓶,蓄蜂窝煤,到院子里灌上凉水,重
新坐在火上。倒炉灰,冬天每次来都要为老人清理一次垃圾,倒在街上圆形的垃圾
筒里,有时要跑上好几趟。老人的炉灰通常堆放在两处,一是炉旁,一是门口的角
落,门口堆太多了,邻居通常给倒掉,我来一次不管多少都要彻底清理一次。
最后擦掉桌上的水,嘱附了老人的身体,准备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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