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老人直瞪着我,看出我要走,嗫嚅着说:“我快倒不动一杯水了,可我还是能
倒,你坐下。”
我喝老人倒得满满当当的水。
“洒了不要紧,”老人说,“这是一个人的必然,人到老了事情非常慢,还控
制不住,越老越慢,但是你知道从快倒不动水到倒不动水要多长时间?很长,长得
你无法想象。”老人说:“今天举不动暖瓶了,你以为完了,到头了,可明天可能
又举起来了,这个过程你知道这又要多长?还是很长。什么都要耐心,面对死亡也
要耐心,他不招你去你就不能去,我厌了,别人也厌了。”
“您不能这样说,您很硬朗。”
“我与死斗了二十多年了,呵,也不是斗,这个词不恰当,应该是‘守’是吧,
是‘守’,‘守’了二十多年,我是有贡献的。”
“您培养了我,就是我不争气。”
“嗯--- 你怎么这么说,你的路还长。我说有贡献不光是你,我对你没什么贡
献,没有我你也有自己的路。我是说这间房子,”老人环视了一下,“应该是个贡
献吧,你说呢?”
“是是,这房子已名扬海外。”
“这不是目的,无关紧要。”老人再次环顾,看着我。
“你要活下去,一直到我这样,比我还要老。”
我感到某种紧张、死亡的强大,好像不是生者与生者之间,是死亡与死亡在说
话。我厌倦了,实在是厌倦了,我为什么要一次次面对老人,面对这样的房间?现
在我不能再承受什么了,我没有死的概念,但也了无生趣。我不要再听下去,我要
赶快逃离。我看到我站起来,浑身战抖,我说您不要说了,干嘛要说这些,我得走
了,还有事情,您多保重自己吧。但是我看到老人弯着腰站起来,一手拄杖,一手
颤巍巍放我肩上,理了一下我的头发说:别怕,什么也不用怕,你等等,再等等,
我不会马上,我也在看,我还要坚持,不会马上死。老人按下我,缓慢地向床前移
动,非常吃力地卧下,像一匹老马一样。我不知老人要干什么,从来没见过老人这
样。老人把手杖伸到床下,显然要够什么东西,半天也够不出来,实在看不过去我
走上前问老人找什么,我来找,老人不出声,非常固执,手杖发出碰撞的响声。差
不多有十分钟的样子,老人终于叹了口气说:
“下面有只箱子,你帮我拿出来。”老人说。
老人把手杖交给我,“不,”我说,“我不用。”我身形瘦小,一下钻到床底
下,适应了一下光线,看见一个很普通的小木箱,像点心盒那么大,老人不但没够
到还把箱子捅到里边去了。我拿到了木箱,很轻,想不出里面会有什么东西,也许
是重要的手稿。木箱放到床上,我扶老人起来,非常困难,老人如此衰老但体积仍
比我大得多,将来给老送终可是个麻烦。老人一手抱木箱一手拄杖踱到桌前,开锁。
“我们有钱,你不要怕。”
现金。存单。存折。我的头轰的一下,老人要给我钱,真是老糊涂了。“不,
不,我不要,”我大声说,“我还有钱,我有工作了!”
老人瞪着我,不相信。
“钱是有用的,是我留给你的,钱对我没用,现在不会再剥夺钱了,你要看到
这点。你仍有自由的可能,没工作没关系的。”
“我有工作了,真的,我的工作是很挣钱的。”
“什么工作?”
“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我在中华社会调查所工作,我找到工作了。我现在
是调查员,拉广告,很挣钱的,您看这个说明页,是我正做的一个项目,叫《北京
餐馆指南》。”我详细介绍了这份工作,说得很在行,得出的可能性不容置疑。我
说,“这是一本很厚的工具书,北京有不下十万家餐饮,我每拉一家就能挣一份钱。”
老人眼睛一动不动,好像根本听不明白。
“您放回去吧,”我说,“您也该过点好日子了。”
“你真的不需要?”
“不需要!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能挣到钱?”
“能!怎么不能!您快收起来吧。”
“图书馆的事我说了。”老人摇头,有自己的思维轨道。
“用不着了,您看我这不找到工作了。”
老人摇头,真是固执。我说:
“我该走了,您把钱收好,收好了,过几天我再来看您。”
“不要怕。”老人大声说。
我把门关好,在门口停了一刻,心突突跳,然后就飘起来。我像长了翅膀似飞
出院子,胡同,对面来人视而不见,到了大街上才长出了口气。站在一棵树下,对
面就是一家饭馆,立刻头是一昏,又沿大街跑起来。自行车汽车已多起来,我向南
跑,向着自己的家,并不快,只是一颠一颠,只要一闭眼就可以睡过去。
我看到了自己的家,再不想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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