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天晚上一抵达南投的深山乡村,任远和柯晴君就投宿在一家、由当地山村 居民所开设的小木屋民宿里。 民宿的老板娘周太太,一眼就认出了柯晴君,她不仅热情万分地招待他们, 甚至在两人吃晚餐的时候,还送上好几道免费的小菜。 不过周太太并没有提及任何往事,甚至也没敢跟晴君多说什麽,只是她看著 晴君的眼神,就像在看好久没回家的女儿似的,充满著怀念和祝福。 用过晚餐後,已经快要八点了,提著行李的任远,就带著神情茫然若失的柯 晴君,走进了他们租住的小木屋。 这间小木屋分成了客厅、阳台观景区、双人卧室及卫浴三个部分。整个室内 飘散清香的木头味道,从窗户望出去,外面就是春花朵朵开的园圃,还有浪漫的 小灯泡装饰在树上,微微照亮夜晚散步的小径。 「晴君,周太太认识你,是不是?」任远悠闲地在藤椅上坐下来,将他观察 的结果说出来。 她幽幽叹气了!遇见故人的温暖和复杂感受,让晴君稍稍松懈了对他的强烈 不满。 「这个小山村只有三十几户人家,彼此之间都很熟悉的。我念大学时的每个 寒暑假,都会上来这边的国小带团康活动,还顺便开班教当地居民英语,周太太 也曾经是我的学生呢。」她有点感伤地扯出一抹微笑。 如果书樵还活在世上,这些在她生命中留下的美好足迹,一定依然闪闪发亮、 永不褪色。 但是他「不在了」!所有有关这个小山村的回忆,也只有被她一一封印的命 运了! 若非任远强迫她再次回来这儿,她根本不愿再想起来! 任远继续问她:「你怎麽不跟周太太多聊聊?我看得出来,她很欢迎你来的! 只是她似乎是不太好意思打扰我们,才会保持沉默。」 「没什麽好聊的!我也不想跟她聊。」柯晴君淡淡地说,突然伸手环住自己 的双臂。 「你觉得冷?」 「是啊,冷到骨子里了……」她忧郁地敛眉。 任远立即将她带到长沙发上,将她抱进怀里,用自己身体的温度温暖她。 「你放开我,不要抱我。」她无力地抗拒他。 「有个人替你取暖,不好吗?」他柔声哄她、安抚她。 「只要我还待在这小山村,我永远不会感到温暖!都是你把我逼到这里来, 都是你害我的!」她大肆抱怨,整个人却软弱倚在他的胸前。 她的心情、她的情绪,都因为过去的回忆而感伤、而沉重,她只能像战败的 小兵,软弱倒在敌人的怀抱里。 「看来你的状况真的很不好。」任远柔柔亲吻她的耳垂,语气中满是包容和 爱怜。 「我想睡觉……我觉得好累……」她气若游丝地说,非常无精打采。 「叮咚!叮咚!」 听到门铃声,任远放开了她。「我去开门。」 站在小木屋门外的,是个皮肤黝黑、眼睛圆圆亮亮的男童,从他的外表来看, 明显是位有著原住民血统的小朋友。 「柯姐姐!」他一看到柯晴君就热切叫唤她,并跑步到她的面前站定。 「星儿。」 柯晴君强打起精神,对男孩露出了微笑,神情中有著意外和惊讶。 他就是两年前被书樵救过一命的孩子,若她没记错的话,蓝星儿今年已经念 国小五年级了。 蓝星儿激动地说:「几天前,周妈妈就跟村子里的人说你会来,她还叫我们 都不能随便打扰你和你的朋友,以免影响你的心情。可是……柯姐姐,对不起! 我忍不住了!我一定要来见你一面!我一定要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星儿,我很好!你不要担心。」她又笑又叹,疼惜地抚摸他的头。 「都是因为我!徐哥哥才会……都是我……所以等我长大後,我一定要代替 徐哥哥照顾你!柯姐姐,你要等我哦!」蓝星儿的眼睛迅速泛红、泪光闪烁。 「傻孩子!徐哥哥的事是意外事故,不能责怪谁的!你不要想那麽多。」柯 晴君强忍悲痛,和蔼望著眼前自责的男孩。 「那为什麽从徐哥哥的葬礼後,你都不回来看我们大家了?你也没有再去徐 哥哥的坟前看过他……」 听到这些对晴君而言过度敏感的问句,任远适时插话进来。「星儿,柯姐姐 这不就回来了吗?」 「对喔!」 蓝星儿绽开喜悦又释怀的笑容,马上缠著任远问:「我可不可以请问你,你 是不是柯姐姐的男朋友?」 「没错。」 星儿突然浓眉一皱,神情变得很严肃。「你要记住我的警告!若是你不好好 疼爱柯姐姐,我就要找你算帐!还要把她从你身边带走!」 「小鬼头,你的口气好大!」任远忍不住笑出声。 「不要叫我小鬼头!我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蓝星儿骄傲地挺起胸膛说, 唯恐被「情敌」看扁。 「你的徐哥哥一定很高兴,他救了一命的星儿长这麽大了!还是个好孩子!」 任远对他温和地微笑。 蓝星儿强忍泪水,转头对柯晴君说:「柯姐姐,我不打扰你们了。在你还没 回台北之前,如果你们愿意来我家坐一坐,你要打电话让我知道哦!这样我就可 以事先叫爸爸、妈妈准备好吃的东西请你们的!」 星儿会小心翼翼地说了这些话,无非是担心柯姐姐、根本还没忘掉失去徐哥 哥的伤痛,她根本不会想来他家坐,以免触景伤情。 但是他又非常希望,自己的家人能有机会亲自招待她,他也能跟她聊聊天, 乘机确认她现在是否幸福,只好这样厚著脸皮、提出对她的邀请。 虽然周妈妈警告过他,他绝对不能乱说话,勉强柯姐姐做些什麽,但是他真 的很想、很想关心柯姐姐啊…… 任远立刻代替柯晴君回答了。「星儿,在我们回家之前,一定会抽空去你家 一趟,我也会先打电话跟你说一声。」 「太好了!那我先回家罗,拜拜!」 得到确定的答案,蓝星儿就喜孜孜地跑掉了,想要赶紧回家通知父母这个好 消息。 等男孩已经走远,柯晴君才对任远怒目相向。 「你为什麽自称是我的男朋友,又擅自替我答应星儿的邀请?!你真的吃定 我了!是不是?」 「晴君,你不要再生气了,你已经心情不好一整天了,不累吗?」他突然走 近她,将她的小脸硬是按压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他就是知道她的心有多累、多苦,才会强迫她一定要倚靠著他…… 「自从你逼迫我跟你来南投之後,我的心情就没有好过!」她痛心疾首地说。 「刚刚看见你跟星儿说话的样子,我好爱你……又好心疼你……你根本是在 那孩子的面前强颜欢笑而已,只因你不想伤他的心。」 听到他温柔理解的话语,柯晴君突然有种想要恸哭的冲动,但她硬是将它给 逼回去,不想让她两年以来的心防就此溃堤。 「若是你在逼我生气後,又要把我弄哭,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她哽 咽警告任远。 「我倒是希望你能哭出来,也好过老是把情绪压抑在心里。」 「我不会哭的!我才不哭!」她倔强地回答:「因为我没什麽好伤心的!」 「既然如此,你跟我去星儿家作客的事,就没问题了嘛!」任远让她跳进自 己承诺的陷阱。 果不其然,柯晴君立即愤怒起来。「你明明知道现在的我,根本不想再面对 星儿!」 「所以接下来这几天,你就要努力克服心结,释放你过去的痛楚啊!这也是 我为你订下的目标,如果你能够开心地去看星儿一家人,我想你受伤的心灵大概 也算痊愈了。」 「任远!你以为你是谁?!竟然妄想救赎我的心灵!我坦白告诉你,我不是 你想像中的那种美好的女人!刚刚我看见星儿的时候,其实我是有怨、有恨的, 我不能原谅为何书樵宁愿拯救他,却抛下了我孤伶伶一人!」 「你只是在说气话罢了。我了解你跟书樵一样,喜爱这小山村里的每个人, 同样的,他们也是发自真心爱你们两个。」 「我才不爱他们!你不要胡说八道!」 「光是看到他们对待你的方式,我就知道了!老实说,我很羡慕你跟书樵所 拥有的这一切。」 「拜托你不要说了!你放过我!好不好?好不好?」她在他的怀中微微颤抖, 害怕他再说出那些令她想哭的话。 「好吧,我让你先洗澡、睡觉,明天我们再一起出门「郊游」。」 柯晴君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就静静地从任远的身前走开,从自己的行李箱 中拿出替换的睡衣准备去洗澡。 她好迷惘、好失落、好伤心……但回忆还是让她逃无可逃的、一个接著一个 往她的头顶上压了过来。 当满腹心事、忧伤蹙眉的柯晴君入睡了,原本独自在阳台上看星星的任远, 这才慢慢走到床畔温柔望著她。 他当然明白,自己安排的这趟旅程,对她而言太残酷了!不过心病还得用心 药医,良药总是苦口的。 他也没把握、自己能不能治愈晴君这两年来的心病,但他却隐约感觉到,在 天上的徐书樵一定会帮他完成这项任务! 这个救了原住民小朋友,还帮他制造了一个「小情敌」的男人。 难怪晴君忘不了他,他的确是个令人难忘的好男人! 隔天清晨,任远接过了徐书樵以前同事的妈妈、亲自送过来的两人份的野餐 篮子後,他就关上小木屋的门,转身走向愣愣坐在床畔,已经换好休闲服、牛仔 裤和运动鞋的柯晴君。 「今天我们不必烦恼午餐了,郭伯母已经为我们准备齐全了,连饮料和水果 都有。」任远接著感叹:「「他」和你在这村子里的人缘可真好!」 「任远,你自己去郊游吧,我只想待在小木屋里。」她冷淡回应。 「这怎麽行?你可是我的导游兼解说员!」 「我不想出去!不行吗?!」她又发火了。 「不行,你非得跟我出门不可,否则我就打电话给朱静芝女士,说你一点也 不乖!」 「卑鄙!」她气得要命! 「走吧,我迫不及待想走进你的回忆了!」 「任远,我真的不想出门,你不要再逼我好吗?」柯晴君的气势一下子软弱 下来,只能请求他。 「抱歉,我不能答应你。」他显然心意已决。 「好!我跟你走!你想知道什麽,我全部告诉你!」 发现自己再也逃避不了,强大的怒气席卷了柯晴君全身,她倏地站起来,率 先快步走出小木屋。 当他们两人一起走过小山村的商店街时,几乎所有居民都用热切又谨慎的眼 神望着他们。 但是除了热情的打招呼声之外,并没有人贸然上前找柯晴君攀谈,即使大家 曾经都是很好的朋友。 全村的人都参加过两年前书樵在本地山上的葬礼,也知道这是晴君失去书樵 后,第一次回来小山村,还带了她的男朋友来。 但他们并没有忽略,她依然忧伤、依然冷漠无语,所以根本没有人敢打扰她 的这次旅行,只能默默为她祝福,并用他们朴拙的方式关心她、照顾她。 此时柯晴君的眼中,根本看不见任何人,她只是带着任远快步走过商店街, 朝当地的迷你国民小学走去。 她呆板地、公事化地为他介绍,他们一路走来经过的景物,她也对他说明当 地有名的观光景点。 一走进国小的操场后,她更是像在背书一样,将她和书樵大学时代和社团伙 伴们在这边举办过的活动,一一说给任远听。 他们度过的青春、他们曾经拥有服务山地人群的梦想,就在柯晴君的述说中, 仿佛活生生呈现在任远的眼前。 她又带着他到附近的几个风景点走走,只是她的神情越发迷离、越发不安, 似乎不太懂自己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中午时间一到,他们就在当地公园的草坪上野餐,柯晴君完全没有跟任远说 话的意思,只是迷惑地望着四处的景物,似乎想要找寻什么。 从早晨跟着她一起出外郊游后,任远就不太问她什么,只是跟着她散步,听 着她说话、介绍,有时她会陷入长长的沉思,他也不曾干扰她,就是静静待在她 的身畔。 他当然发现到,她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但是他可以理解,这正是她的心 灵开始动摇、变化的征兆。 无论这次旅程的结果是好、是坏,他都会陪伴著她。 用餐之际,任远试探问她:「晴君,你还好吧?」 「我没事。」她幽幽回望他,一点也不像是「没事」。 「等我们吃饱,休息一会後,就去水力发电厂的工地那边走走,你说好吗?」 就他从新闻报导上得到的印象,这个发电厂的建筑进度还不到一半,但已是 顺利进行中。 「就算我说不好,你也不会听我的话!」她的眼神看起来很苦涩。 「我只是想做对你有好处的事。」任远真诚地说。 「那全是你的自以为是罢了!」她冷冷刺了他一句。 「我并不这麽认为。」他包容地对她微笑了。 柯晴君乾脆别过头不看他,专心吃自己的东西,郭伯母亲手做的咸菜包稞, 还是一样这麽好吃。 口中咀嚼美味的食物,她的思绪飘远了、有点时空错乱了…… 为什麽「他」不在了?为什麽她现在竟会跟另一个男人来到这儿,还悠闲地 跟他一起分享相同的点心? 为什麽?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