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远处看,所有的人都是树木。尤其是当夜晚来临,城市像一块胃部生长的巨 大肿瘤一样在灯光中浮起来的时候,那些离开家和要归家的人,全都在灯光中拉长 了自己的影子在匆匆移动,整座城市也许就是他娘的一座影子城市,影子像树木一 样茂密地生长,共同构成了城市中的森林,和影子的河流,黑暗中的河流。 我决定不搭理那个女人,尽管她已经跟了我一小会儿了。当今天下午,我一觉 醒来,觉得自己由于抽烟过多而肺部憋得难受的当口,我就一溜烟儿地来到了燕莎 购物中心旁边的一条臭水河旁,猛地冲着发绿的水中我的影子呕吐了起来。我吐出 来的有西红柿,还有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总之我吐出了液体,那液体像血浆和脑 浆的混合物一样,约摸三年前我在武汉的街头见过这类玩艺儿,有一个人的脑袋不 知怎么的开了花,然后他就躺在路的中间,很多人都围在那里看,可谁都不出声, 我扒开人群就看到了那种脑浆和血浆混合的东西,就像某种冰淇淋一样美丽。 多年以后我在北京的建国门外的意大利冰淇淋店就吃过这类玩艺儿——那会儿 我一点儿也没觉着恶心。我蹲在臭水河边呕吐了一会儿,感到身体好多了,我看着 我一天吃的东西在水中沉浮,然后它们就沉了下去,我敢打赌它们很快又会成为鱼 虾的美食,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会被浪费。 我经常挨饿,我就是那种被称为艺术家的人,我来到这里不久,可这座城市总 想着要把我的一切都扒光。可我的确什么都不能给它,兴许我可以拔几根腿毛送给 它,可它一定不稀罕这类玩艺儿,可我能够拿出来的就这么多了。不要就算了,我 坐在那里哈哈大笑了起来。 在我的周围,昆仑饭店、京城大厦、希尔顿酒店、长城饭店、亮马河大厦那豪 华而又庞伟的躯体在矗立着。我在猜想那里面也许装满了十万个闹闹哄哄的人,他 们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可现在,谁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呢?每一个人 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忙忙碌碌。在一条发臭的河流边上,我发觉所有人的面孔都像 我呕吐出来的脏东西一样在越漂越远。城市! 这个盲目的巨人,这个自大的瞎子,你让每一个到你面前的人都无地自容,呕 吐不止。 我感到空气中有一种乙醚的气息,它使我昏昏欲睡。最近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 梦,在梦中所有的人都变成了植物,像一种叫做猫脸花的植物在冲我微笑。这会儿 我真的恨不得朝艺术的裤裆上踢上一脚,正是这类狗屎叫我挨饿。我的手艺换来的 东西根本就填不满我那像深渊一样的胃,我发觉我的饭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大, 而且越来越大,我想总有一天我也许会把燕莎购物中心也一口吞掉的,我知道它是 与德国人一起合开的,这里还有一家五星级的凯宾斯基饭店,那么我当然会一口把 这些所有的东西都吞下去,连同那种光线、欲望和所有人的梦境。我恨不得吞下这 一整座城市,让那些影子一样的人们在我的大肠中呼号,这样我才能满足我的饥饿 感。尽管我一唱起歌来就嗓音嘶哑,我还是决定从现在开始唱上一曲美妙的歌曲, 为的是每个人都能在城市的尸布上起舞。我有一个不错的肺,还有嗓子、胸大肌和 其它各类玩艺儿,总之叫所有听我唱歌的人都朝我涌来,跳起那种像古代生殖崇拜 岩画上的那类舞蹈。 这是一个有洁癖的世界,可这同样到处都是细菌,是淋病菌、梅毒病菌、金黄 色葡萄球菌、溶血性链球菌、化脓性链球菌、肺炎球菌、大肠杆菌、奇异变形杆菌、 克雷白杆菌、流感嗜血杆菌、肺炎杆菌、柠檬酸细菌、志贺氏杆菌的世界,我看见 它们也像盲目的人类一样在舞蹈,在垃圾场、大粪池,在人的腋下和口腔还有肿胀 的伤口舞蹈,所有的细菌和人类本身一样在疯狂地舞蹈。同时,我还看见艾滋病病 毒、埃博拉病毒、马伯格病毒、萨比阿病毒、登革病毒、拉沙病毒、汗塔病毒、马 丘波病毒、HTLV 病毒们在舞蹈,这同样也是一个细菌和病毒狂欢的世界。究竟是 谁向谁宣判?上帝向人类吗? 人类向细菌和病毒吗?我敢打赌这一场战争没完没了无体无止,于是总有一天, 我身边的这个世界就会像意大利冰淇淋一样溶化掉。 我感到有点儿饿,我从那条臭水河边走到三环路上,来回飞奔的汽车带动着灰 尘,让我感受到了这座城市不折不扣的颤栗。我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亮马河大厦下 面的“硬石”酒吧的门顶上悬挂的一辆火红色的凯迪拉克跑车。 不久以前我和一个韩国女老板在“硬石”酒吧玩过,这家酒吧一到晚上十点以 后就变成了美国摇滚音乐的天堂。在这家两层楼的酒吧里,两边墙壁上挂满了美国 著名摇滚名星曾经用过的东西,格外激动人心。我打算去那儿看一看,可我的口袋 里已经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了,我穿过了立交桥·这时候太阳已经辉煌地沉没着,像 一颗打破蛋壳疾速下落的蛋黄,我走过燕莎购物中心的时候发觉这家著名的商场里 的灯都亮了,门口的停车场上停的全是各色小轿车,简直像一支美丽甲虫的队伍。 我看见商场的门口晃动着几个妖冶的漂亮女人,她们的口红很艳,仿佛刚刚把一个 男人的舌头咬下来了似的。她们的眼神不经意地瞟着过往的男人们,她们就像是鱼 一样散发着一股腥气,这种气息我一下子就闻到了,我闻这种气味儿比一只狗还灵。 可我的口袋里连一个子儿都没有,我一个月以前靠卖掉一幅画挣的两千块钱早 就变成了各类徘泄物和分泌物从我的身上溜走了,我根本无法带走她们中的任何一 个。我走了过去,我打算到“硬石”酒吧的门口溜达一会儿,我揣摸也许刚巧会碰 上一个熟人把我也一同带了进去。我才来不久,可这座城市的流浪汉我差不多已经 全都认识了。有一天他们就像是雨后的蘑菇一样“哗”地从地下全都冒了出来,简 直就像是一支隐蔽的军队。我在穿越停车场的时候发觉有一个穿一身黑色纱裙的女 人在跟着我。我凭我的发达的第六感官感觉到了这一点。我刚才在燕莎购物中心的 门口好像也看见了她。也许她打算买一条新的乳罩想从我这儿借上一点钱而把我盯 上了吧,我吹着口哨来到了“硬石”酒吧的门口,发觉她真的一直在跟着我。我站 在“硬石”的门口,发现时间还早,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可这个酒吧到了晚上十 二点以后才会真正地热闹起来。那个时候,大批疯子、同性恋、自恋狂和小资产阶 级恋人,还有已经越来越平面的十七、八岁的更年轻的小男女来到这里,在电光闪 动中变成化石中的各种四脚动物和飞禽在抖动,变成了通电的一群奇怪的动物们。 我打算离开,因为我太饿了,可那个穿黑纱裙的女人已经逼近了我。“嗨,先 生,可以带我进去吗?要叫我陪你一块儿玩儿吗?”我扭过头去看她,这第一眼看 上去我就觉得她大概是一个善良的婊子,有时候这类女人你还是完全可以和她睡上 一觉的,因为她一定会遵守也许她们那早已约定俗成的行规,从不向你多要一块钱。 可这会儿我口袋里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了,我端详着她的脸,她的脸被各种化妆品弄 得有些夸张,尤其是眼影大黑以至于我根本就弄不清她到底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 她的乳房一点儿也不小,一件黑色的乳罩也包不住它。它好像要马上“噌”地跳到 你的胸脯上似的叫我一阵发窘,她的声音有点低沉,还带着些沙哑,像车轮在铺了 沙子的路上拼命地打滑,也许她还不算个下等人什么的,我听出来她说话带东北口 音,我把脸探向她: “小姐,我口袋连一分钱都没有。我现在饿得恨不得连这座大厦整个儿地吞下 去。我没办法带你进去,连我自己怎么进去我还没办法呢。”这当口一群金发男女 冲了进去,这一带到处都是外国人、一瞬间你甚至疑心自己也许身处美国底特律的 某个鬼地方,热闹、喧哗,充满了铜臭与新时代的机器音乐,可我就是迸不去。 可她听了我的话并不气馁。“或者,我们随便找个地方聊聊?大哥,说实话, 我今天才从东北过来,我也饿了,你只要能叫我吃上一顿,叫我于什么都成。”这 个看上去还算善良的女人忽然露出了一副可怜相,看那架式我非得带她走不可,可 我真的连一分钱都没了,这真叫我为难。这时我忽然想起来我的一条蓝布短裤的小 口袋里还缝了两百块钱,那是两个月前离开我的女友给我缝在里面的,她把那两百 块钱留给我之后就只身南下,回到湖北省的一所中学去慢慢地变疯了。她一离开我 就会慢慢地变疯。想到那两百块钱,我这时简直兴奋得发抖,我说:“我还有两百 块钱在屋里,我的住处离这里不远,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带你上我那儿。”“好吧, 两百块就两百块。”她松了口气,看上去她为自己终于开了张而高兴,我于是和她 一起在一条曲曲弯弯的小道上走着,这时我才发觉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天黑得 像一块幕布,这是幕间休息时刻吗?戏已经演完了吗?悲哀的夜色笼罩着我们,通 往我住处的村子的道路崎岖无比,我们摸黑穿行,犹如穿行在子宫通向世界的通道 里一样。在黑暗的地方我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像鳗鱼一样滑,她有点儿急切地喘 着气,看得出她也有点儿紧张。也许她干这一行还不算太久?有一群野狗忽然从黑 暗中飘出来,冲我们狂吠。“这是到了哪儿了?”她紧张地问我,“马上就到啦。” 我说,我在黑暗之中低沉地吼叫了一声,又弯腰抬起了一块砖头,向黑暗的道路上 跑动的黑影扔去。有一只狗在呜咽,它向一边跳开了身子,带着其它的狗们逃走了。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前进,终于来到了我的住处。这漫长的二十分钟我好像在 子宫向世界的出口的通道中蠕动了一个世纪,之后当我看到我租的那间屋子的房东 家的灯光时立即明白我到家了,像婴儿猛地从母亲的子宫中滑落一样,我开心坏了。 “到了,”我说。我揽住了她的腰,打开门钻了进去。 我们刚进屋,还来不及打开灯,她就有些急不可耐地钻到了我的怀里,像每一 个婊子在干事前那样娇声地喘息着,她脱我的衣服和脱她的衣服一样快捷而又熟练, 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就像两条赤裸的鱼一样站在屋子中间了。这事儿来得太 突然,而且的确还有些滑稽,我禁不住地笑了起来。 在我黑暗的屋子里她也能摸清床的方位,我简直就是被她给劫持到那里去的。 这下子,我们就贴到一起了,我可以感觉到她的乳房像热乎乎的空气一样冲到了我 的脸上,这一下好像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在碎裂,然后“砰”的一声,啤酒瓶被打开 了,那种激情的泡沫便“哗”地一下子流溢出来,好像要一下子淹没整个世界,她 娇声喘气的声音听上去真的充满了激情。我像一条鱼一样向前潜了出去。但是不行。 问题出在谁这儿?我拉亮了灯,在我面前的是一具既不美丽也不丑陋的女人的躯体。 这就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女人! 我把身子伏下来,仔细地端详着她说,“算了吧。”我这会儿沮丧极了,我完 蛋了。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灯泡在看。她坐起来,愣了一会儿,开始安慰起我来,并且 用脸伏在我的胸脯上一边哄我一边用手逗弄,可我一点儿也不争气。到后来她只是 在和我说话,她忽然说她有点想家,她说她弟弟刚刚死去,父亲卧病在床,她母亲 一个人在大兴安岭下边的那个小城中摆了个小摊儿,而她高中毕业,还想再考一年 大学可父亲要换一只肾要花很多钱。她于是在犹豫了一个星期后开始悄悄地在小城 里当上了婊子,整整干了三个月后就给家中留下了一笔钱,南下来到了这里。“这 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呀,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大需要钱了,可我根本就没办法挣到 一点钱。于是我就当上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像个婴儿一样躺在那里,她突 然看见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破平房里,到处挂着、晾着的都是我画的画儿,地上到 处都是空空的颜料袋和撕破的素描纸。“你是一个画家?”她有些吃惊地问我。 我无言以对,我大声他说:“是的,可我才卖出去了一幅画。我他娘的现在一 点儿用都没有。你叫什么名字?”她告诉我她叫杨梅,这个婊子倒是有一个不错的 名字,可我今天一点儿也吃不下“杨梅”,我突然地感到了绝望,在此之前我从来 没有感到过这种情绪,以前我总像个斗士一样对什么事都抱有信心,可今天我突然 觉得一切都完了,停了一会儿,我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大概把她也吓了一跳、她愣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一种怜惜的神情。 她像个妹妹似地看着我,也计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婊子,她就是我的妹妹。我不顾羞 耻地哭着,她穿上了她那条黑纱裙,伏到我身上说:“我给你煮一点面吧。”我点 了点头,我想这一切也许全都与饥饿有关,她飞快地煮好了我仅有的两袋方便面, 然后我们每人吃了一碗。我感到好受多了。这期间她一直用一种怜惜的神情看着我, 真叫我受不了,我是一个艺术家,可连一个婊子都在用怜惜的眼光看着我,哪怕她 是一个有善心的婊子也不行。我突然有些生气,想起来也许还要给她忖钱的,就找 到了那条蓝布短裤,从那儿掏出了我仅存的四张五十元的钱递给她:“快,拿着它 走吧,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我的口气变得恶狠狠的,可她不,还像个小动物 似地看着我,摇着头。“你难道嫌少吗?”我怒火万丈,“不,你太不容易啦,你 竟然是一个画家,一个穷画家。”她用一种听上去叫我难受的音调说,“我们什么 也没干,我不该要钱。我走了。”她站起身,我这会儿又难过了起来,我走上前去 抱住她,其实我有点喜欢她身上的那种味儿,那种贫穷和内心善良的气味儿。我把 钱塞在她手中。她犹豫了一下,留下了一张五十的,把其余三张又给了我。“就算 开张了吧。我从今天起,在这个城市开张了。我走了。”她的神色变得冷漠了起来, 推开了我然后走出了门,我楞了一下,又披上了衣服,追了出去,给她找了一根打 狗的棍子,因为从我住的这个村子走到三环路上要走两里路,可这里到处都是野狗。 你必须防着那些野狗!我大声地冲着黑暗喊,但她已经消失了。 送走了那个女人,我又重新变得沮丧起来,这时候我想把我所有的作品都烧掉, 因为到目前为止它们还换不来多少面包,正是它们使我挨饿,我躺在黑暗中仇视起 来。可我忽然觉得两腿之间有些不对劲儿,没锗,它居然又好了。也许是一碗方便 面的作用,我觉得这太好笑了,就躺在那里狂笑了起来。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件事可真叫我摸不着头脑。什么事情都有些阴差阳错。 我躺在那里有两个小时还没有睡着。突然我听见院子里的狗狂吠了起来,然后 我的门被砸响了,于是我打开了门。嗨,他是我的邻居,来自浙江的行为艺术家秦 颂,“你怎么还在床上躺着呢?所有的人都来了,都聚在了前面的八里香餐馆里, 就差你一个人了,快点他妈的起来吧。是不是你的小肠又发炎了?”我爬了起来, 听到秦颂那金属一样的嗓音让我感到了快活。“谁来了? 哪些人?”“从圆明园那儿也来了几个朋友,另外‘天蓝色神经末梢’摇滚乐 队的主唱盖迪、自由电影人工森、黄虎,还有诗人周瑟瑟,写小说的老K ,还有美 术评论家李双元,画家段琼、冯月、何香草等一大堆人,就差你一个啦!你是不是 大肠在痉挛?快点儿起来!”他向我又吼又叫,仿佛我是在面临着未日宣判。 就差我一个啦,那么好吧。我和秦颂到达八里香餐馆的时候那里已经坐了一屋 子的人,八里香餐馆当然是一个下等餐馆,白天在这里进餐的我想只有野狗,只有 到了夜晚由于我们的出现这里才热闹起来。我进去坐下,发现他们用三张桌子拼成 了一条大餐桌,这样我们坐下来的一共有十二个人,犹如耶稣的十二个信徒一样。 可犹大在哪里?耶稣本人呢?他躲到哪一柄十字架的后面去了?屋子里的气氛立刻 变得热闹了起来。我们这十二个人中间至少有八个人都是从全国各地来到这座城市 的,我们像是苍蝇寻找发臭的死鱼那样来到了这里,可我们连一条死鱼也没有捞着。 那两个女画家,段琼和何香草使屋子里增加了不少甜蜜的气息,总之只要哪里出现 了女人哪里可能就会有温暖可言,男人们大需要温暖了,评论家李双元一直是北京 画家和艺术家的好兄长,他个子很高,而且壮得像一头非洲犀牛。他那像被剃刀元 数次割破的脸上胡茬密布。他带来了威尼斯双年展的最新消息。“中国艺术家应该 如何操作?这是一个后殖民主义理论盛行的时代,这同样是一个文化霸权盛行的时 代,中国艺术家的出路何在?”有人在像一条丧气的毒蛇一样“嘶嘶”叫着。去他 的威尼斯双年展吧,去他的中国油画双年展,让这一切都变成狗屎,变成大肠杆菌 在下水道里舞蹈去吧,我想。一只狗钻到了桌子下面,我狠狠地踢了它一脚,我仍 旧被沮丧的情绪所笼罩着。这时似乎每一个人都在说话,烟雾围着酒杯和酒瓶在跳 舞,我仔细端详着自由电影人王霖和黄虎,尤其是王森,他说话的声音简直像一碗 鸡蛋汤,我听说他在拍那些像超现实主义电影大师路易斯·布努埃尔式的电影时, 永远都把镜头放在人膝盖的高度。这样使得他镜头中的东西大多数都是人的脚,而 且那越来越多的脚只会叫你心烦意乱。他说最近还打算拍一部叫做《街道》的电影, 仍旧是他那种纪实风格的,他的镜头仍旧将放在人的膝盖高的位置。“你能不能把 你的镜头放到人的高度?放到人的脑袋的高度来拍,放到屁股高的地方也行。”我 冲他嚷嚷,我一边说一边感到自己饿坏了,我开始加紧消灭桌子上的美食,所有的 肉类对我来说绝对都是美食,我大口地咽下去一截肥肠,“能不能把你的镜头放到 人的高度,哪怕从屁股那么高的位置来拍也行。”我又哈哈大笑,重复了一遍我的 观点,可看上去王森一点儿也不气恼,他捻了捻他的胡子,“我永远都要把镜头放 到膝盖高的地方去看人类。人类是一群奇怪的动物,我们作为艺术家,每个人都心 须找到自己独特的一个视角。对于我来说,从膝盖高的地方去看人类和世界,就是 我的视角,没有比这更妙的事了。并且这具有我个人的印迹。这是我的胎记,这是 我个人的视角,明白吗哥儿们? 大师全是独特的!”我想他说得真对,我不再说话。我听说他拍每一部片子只 要十万块钱就够了,用那种拍黑白纪录片的35 毫米胶片来拍,我还听说他跟那些 法国人美国人和英国人之类的各种外同杂种们混得很熟,就是他们出钱叫他来从人 的膝盖高的地方向人类瞧个不停的,我突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没有弄到 经费,那么你从人膝盖高的角度来看人类都没有资格。 美术评论家李双元咳嗽了一下,“威尼斯双年展上给人突出的印象,是艺术家 对当代社会乃至政治问题的关注,诸如一向以关注社会问题而著名的德国艺术家汉· 哈克,在本届双年展上以对德国强烈的社会批判性的观念艺术,和白南准的快速变 幻的社会图像的电视作品一起,赢得了国家金狮奖。 而英国老资格的波普艺术家汉弥尔顿,推出以现代成品。电视、照片相结合的 对英国社会批判性的作品,也赢得了人们的关注。总之西方艺术家都已显示了关注 人与社会乃至人与政治的关系的艺术是一种主流艺术的倾向。我们当然不能回避现 实。而中国一批艺术家参加者,同样也显示了对当代问题的敏感。我从不着重中国 是否参加了这次展览,以及中国贡献出了几个大师,我在乎这块土地上新的文化的 出现。刚才周瑟瑟说到我们第三世界文化处境的问题,我认为,民族当代化是指中 国艺术必须在与国际现代艺术的对话之中产生。我期望的中同艺术的新形态,是具 有国际水平的,以其不可替代的当代价值成为国际当代文化的一支,而不是‘越民 族就越国际’。要警惕打着民族主义旗号的保守主义艺术潮流的出现,中国艺术必 须历经现代性的转换。 “所以,我认为,具有当代性的艺术才可以称得上艺术家。但当代性并不意味 着每一个生活在当代的艺术家都可以获得。我们必须关注当代,因为一切历史都是 当代史。”李双元说得非常有力气,这个个子很高的评论家总是受到先锋艺术家包 括各类流浪艺术家们的尊敬,就在于他是一个有眼光、有热情和宽厚的人。 只是我知道有一次他可被那帮调皮的艺术家给气坏了。那一次,他和其他艺术 家被一帮子搞行为艺术的人请去看一个录相,可是突然,从大厅的三个方向分别泼 来了墨汁,那又黑又浓的墨汁泼了他那名贵的值几千元人民币的夹克一身,根本就 无法洗掉。当时他勃然大怒,愤而离席。这次“大泼墨”行动在他看来纯粹是一场 胡闹,不过的确也是胡闹,我想。 突然那个长得很聪明的写小说的老K 开始发言了,他说到了世界文明共享的问 题,谈到了后殖民主义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幻像”,他说,“我正在写作一本叫做 《太阳的精子》的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中,我要写出北京的文化处境,我要写出 我们这一批在九十年代的中国,打算用各种艺术形式进行创作的艺术家的呐喊与疯 狂,呐喊与疯狂!”他阴沉他说。我听说他什么都写过,这样一个过于聪明的人可 以成为一个能写好这个时代的作家?我冷笑了起来。据说在老K 的那间写作间里, 到处都是堆到天花板那么高的书籍以及避孕套吹起来的气球。他的屋子里净是这些 玩艺儿,“只有这才能给我带来充分的灵感,我必须一抬眼就看得见那些书和那些 气球,否则我连一行也写不出来。”他说。这是一个有趣而令人厌烦的家伙,我想。 他还把他收藏的十几本世界各国的色情杂志叫周瑟瑟看,周瑟瑟当即脸红得像个大 苹果。我听说他那儿总有不少漂亮女孩,她们会对他屋子里的避孕套气球熟视无睹、 还是亲自摘下来给他套上一个?我想到这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这会儿简直 像一个傻子。可这会儿,我猛然发现,桌子上那一大堆菜早已风卷残云,被一扫而 光了,什么都没有了,全部被扫了个精光。 “那么,我们应该搞一次对抗后殖民主义的艺术大展览”,电影人黄虎说, “我们应该在最短的时间里,搞一次美术、音乐、文学、戏剧、电影、摄影、行为 艺术等各种前卫艺术的集合展示,双元,你来组织吧。”“我早已考虑过了,我们 用几个月的时间,也就是在今年十一月份,我们搞一次集合中国各种门类、材料、 艺术的前卫艺术展示,用几个月的时间来准备,每一个人拿出一个作品,大家行动 吧。”李双元挥了挥大手,“我主张用民族当代化来说明民族特征与国际尺度的关 系!行动吧。拿出最好的来,朋友们,我们要干得漂亮一些。我们会干得漂亮一些 吗?嗯?”我不知道耶稣的十二个门徒是如何散伙的,总之我们约定几个月后拿出 来我们每个人最为得意的作品,进行一次“展览”。我想这也许是非常激动人心的 事情。沮丧的我感到有了目标,我的航程早已确定,只是有时仍旧迷茫,我走在黑 暗的夜空之下,感到夜空中有一只大手在温和地抚摸我的头,我一点儿也不困,不 远处那条肮脏的河流传来潮湿的气息,那是一种浓烈的腥臭气,可我知道,这种气 息就是生活散发出的真正的气息。一切香水和脂粉就是为了掩盖生活真正的腥臭气 的。我可以听见我脚下的土地,连同那在灯光中浮起的城市在转动,我可以听见很 多亡灵在和我说话,那么,就让干涸的泉源恢复喷涌,让被人忘却的东西为人理解, 让死去的转世还魂,让历史的长河重新流淌,因为这长河沐浴着所有的人,不管他 们住在布鲁克林还是蒙特帕纳斯,柏林还是圣地亚哥,雅典还是迈阿密那罪恶的沙 滩。这条河就是所有人类的群体,五千年来,这个群体在同一条河里游泳;他们举 着不同的国旗,但指引他们的却是同样的星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