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车里我使劲捶了秦颂一拳,我们的汽车立即拐人了东三环高速公路。 那个H 国大使馆文化处的女官员的确非常胖,我感到只要她坐在前面,整个车 就向前倾去,而我和瘦猴儿秦颂则像是坐在斜坡上,这的确非常有趣,因为那个H 国女官员和我握了握手·而在黑暗之中她的脸看上友好像是棕色的。她还冲我笑了 一下,我想她一定闻到了我身上那种奇怪的气味,那是一种松针香型“拜台庭”牌 香水和流浪汉气味混合起来的香臭难辨的气味儿。 我狠狠地捶了秦颂一拳,“你们怎么才到?再来得晚一点儿我早就被一个外闰 佬揍死了。你他妈的怎么才来”?秦颂朝前座努了努嘴,我忽然看见了前面右边的 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只是她显得个子娇小,一时难以辨认而已,她是秦颂的女朋 友,她叫安沫,是南京艺术学院毕业的,刚刚来到北京,她和秦颂可足青梅竹马长 大的,他们俩只要呆到一起就像火药碰到了火一样吵起架来,而且没完没了。可你 却水远电别指望他们能分手,因为二十分钟后,他们俩又像加倍付了钱的嫖客和妓 女一样无比地亲热起来,一直亲热得天摇地动,连床都要塌下去不可,而尤其令我 感到吃惊的是,安沫也是一个行为艺术家,她的头上扎了十几条类似波斯美女那样 的小辫,一摆头就满脑袋晃动的都是辫子。她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美人,一种江 南美女特有的妖媚与娇小,而且她看你的眼神都是水淋淋的,一不留神就会叫你一 头雾水,可是只要你想打她的主意那你可就错了,只要你向她靠近一步,你立即就 会被她绝妙横生的幽默至极的讽刺腔调吓退,她永远都忠于她青梅竹马的恋人秦颂, 一个萝卜永远都扎在一个坑里。 我和秦颂对视了一眼,我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安沫从南京来到北京,也 来到了我们的艺木村群,她就立即想来一个轰动性的作品,她一点儿都不服除了秦 颂之外的任何一个流浪艺术家。她那俏丽的嘴角总是露出一股子轻蔑的神情。她一 来到北京就做了一件惊人的行为艺术作品:她自制了一个铁笼子,在北京的繁华商 业区隆福寺表演《饥饿艺术家》。众所周知《饥饿艺术家》是他妈的文学巨孽卡夫 卡的一篇非常有名的小说,说的是一个艺术家把自己关在铁笼子里向人们表演饥饿。 而安沫也来了这么一手,可事先我们谁都不知道。她有滋有味地请厂个电焊工在把 那一大堆铁条焊成一个铁笼子的时候,秦颂还欣喜地以为安沫摇身一变,变成了一 个贤惠的家庭主妇打算养上足足一百只鸡什么的,叫他天天可以吃到鸡蛋,可有一 天安沫突然失踪了,到了晚上派出所来了一个人叫秦颂去谈谈,原来安沫在隆福寺 商业大街边表演《饥饿艺术家》,半小时后就被公安人员带走了,因为她的这一招 的确震动了很多人,可更多的人则因为她的美丽而动容,他们一点儿也弄不明白一 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把自己关在铁笼子里表演饥饿是为了什么。难道她从来都没有饿 过吗?那天围在铁笼子边上的人当真是人山人海,这样的场面结果只能引来警察。 那天秦颂把安沫领回来时安沫当真是兴高采烈,看上去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 了。她在南京艺术学院读书时的一个杰作就是在半夜用滑轮和绳索把一辆三轮车吊 到学校的大门上,你想想看,当你一大早醒来发现校门上的半空悬挂了一辆随风转 来转去的三轮车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是在向男权社会进行反抗!我是一个 女性艺术家对不对?我觉得我必须向这个男权社会表达一位女艺术家内心的焦虑和 紧张,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我的内心的图景。你们都是男人,我不过是为了反抗 你们所形成的一种霸权罢了。”安沫这样大声地冲警察嚷嚷着,后来连警察也觉得 她很有意思,就把她交给了秦颂,只是没收了那个铁笼。 然而就在今天,可能是一大早安沫就又消失了,事后我才从秦颂那里得知,安 沫又到西四的一家电影院门前表演了她的《饥饿艺术家》。她叫了一辆小型货运车 将那个铁笼子运到那里,然后她钻进了铁笼子之后立即用锁锁住了。十分钟之后几 个警察满头大汗地从人群中挤到了铁笼跟前,可他们怎么劝说她就不交出铁笼的钥 匙,半个小时后,警察从旁边的一个工地上借来了一把电锯,用了两分钟就把她的 铁笼锯开了,并且把哭哭啼啼的过于调皮的安沫押进了警车。当秦颂再一次赶到警 察局时,警察们再次感到了这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并扰乱公共交通治安秩序的行为, 但却又是一个被她一再声称的艺术行为,出于也许是人道主义的考虑,警察再一次 放了她,只是叫秦颂交了一定数量的罚款。想想看!只是一定数量的罚款就把一个 使某条大街的交通堵塞了半个小时的肇事“艺术家”给放了,这个社会已经变得多 么宽容!这,也就是秦颂这个狗娘养的晚来半小时的原因,为此我付出了几乎花光 我口袋所带的所有现款的代价。 黑夜像大海一样,而那种灯光则漂浮在这黑暗之上,就像鱼的呼吸一样,我可 以看得见无数人的睡眠飞翔在半空。这一时刻!秦颂和那个胖女官员在用英语说笑, 我却觉得我们的车像一架密封的棺材在向海底沉去,沉到那真正的黑夜的深渊里去。 每到黑夜我就会变得忧伤起来,忧伤就如同一只乌龟那样狠狠地咬住我的手指下放 松,那种钻心的疼痛让人欲哭无泪。我又感到自己像是一粒微尘,漂浮在这广大的 夜空中,谁也抓不住我。我将飞翔在谁的睡梦中?这一刻,所有爱我的人也都在黑 暗的睡眠中舞蹈,并且成为跌倒的人。他们都离我很近,脸在空中翻来飘去,可是 我一点儿也看不见他们。 我感到我就像是一粒胚胎,在黑暗的子宫中正在缩小,缩小,变成了一粒米一 样的东西在痉挛,从孕育的时刻起我就是一个痛苦的因子,而我的出生、那从子宫 通过潮湿温热血腥的阴道向光明世界的挣扎蠕动过程该有多么漫长和痛苦!“呼啦” 一下,我就呱呱坠地了,然后所有的烦恼就都向我一齐涌来,转瞬之间我就变成了 一个愁眉苦脸的小老头。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汽车已经来到了僻静的小使馆区。那一幢幢灯光幽暗的 使馆区的大楼猛地把我从谵妄状态中拉回来,我一眼就看见了在各个大使馆门口站 得笔直的持枪卫兵。如果在这个时候,你突然在这幽暗的街道上狂奔起来,像个坏 人那样狂奔起来,他们会不会朝你的腿上开上一枪?外交人员俱乐部的大铁门吮地 开了,我们的汽车刷地行驶了进去,我敢打赌卫兵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和秦颂脸贴 在一起我都快憋死了。这个有胃病的家伙的胃底翻腾起来一股奇异的臭气,那种臭 气简直可以将一个巨型养鸡场的所有的鸡都熏死!把所有的鸡蛋都熏成松花蛋!可 我就是在这种气味的覆盖下进了外交人员俱乐部。嘿,当汽车停在一个小侧门的时 候,我们从汽车中钻出来,别提有多快活了! 我想我们恐怕会来到一个有趣的场合,我下了车,整理好我那件火红的休闲装, 我跟着那个胖胖的女官员向里走。哪怕是过上一百年我也能记住那一天,因为那一 天我被至少一打以上的漂亮的洋女人紧紧地包围在了一起,看上去H 国绝对是一个 崇尚艺术的国家,从那天以后我就无比地热爱H 国。 我们一进去,发现这样一个小小的酒会已经开始了,灯光是以红光和绿光为卞, 在一人高的墙壁上安着一排红色的小灯,可离地面一尺高的地方安放的则是那种毛 茸茸的发出了暧昧的光芒的绿灯,照亮了图案复杂的地毯,这间屋子一点儿也不大, 可是却已经挤满了人,在桌子边站着的、椅子上坐着的,以及靠墙而立的全都是人, 而且女人好像明显多于男人。今天我却想对所有的女人谈一谈男人的不幸。实际上 男人比女人更不幸,他们一直生活在男性神话的幻影中,并在各种女人激发起来的 欲望驱使下征服世界。一时间所有的责任和困难都包围着男人,你根本就无法脱身。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感到有点儿不见得可以完全应付得了这种局面,因为这时 候那些男人和女人都在朝我们看。秦颂和他的安沫却一点儿也不怯场,哪怕是进了 屠宰场他们也会微笑着与将把他们大卸八块变成制罐头用的半成品的屠夫亲热地说 个不停的,我想。秦颂和安沫一下子就钻到人群中去了,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提着 一个高脚杯,亲热地和那些人聊上了。 我也拿了一杯酒,好像是一杯干马提尼酒,这种酒被称之为开胃酒,我在琢磨 今天我已经喝得够多的了,我太需要吃点儿什么了。那个叫安妮特或者叫克丽斯的 胖女官员向大家介绍了一下我们,她好像称我们为中国流浪艺术家,大家在含蓄地 鼓掌,我的目光像害羞的夜一样和每双眼睛磕碰,我这才弄明白,这些女人全是H 国的艺术家,她们来中国是参加世界妇女大会的,她们明天就要回国了,在今天, H 国大使馆为她们举行一个欢送宴会。全部都是女艺术家!我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 因为我的英文一点儿也不好,我实在不知道该捉住谁聊上一聊,哪怕谈一谈街头的 垃圾桶也好,可她们全都盯着我,她们用灰色的、蓝色的、黄色的、黑色的眼睛在 盯着我,叫我无所适从。 忽然之间,从她们中间走出来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女人,她有一头颤动的金黄色 的头发,她笑着向我走来。“你好,你我穿的衣服是一样的颜色,按照中国的说法, 我们算是很有缘份,对吧?我叫埃伦·奥格尔维,我是苏格兰裔H 国人。”嘿,她 的中文讲得还算不错。“我叫朱温,认识你很高兴。”我握住她的手,我弄不清应 该如何对待这只美妙的手,于是慌乱之下我立即单腿跪下来亲了那手一下子,那种 过电的感觉立刻让这个叫做埃伦的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我站起来,感到自己靠这个 动作已经可以进入到这种氛围里去了。“埃伦女士,您是做什么艺术——装置?行 为?绘画?或者是一个装裱师?”我问起她来。“不,埃伦小姐,”她纠正起我来。 她穿的红色西服套裙,把她的腰和臀绷得很紧,那低开领的衣服让我一眼就可以瞧 见她美妙的乳沟,这乳沟是她用那种将乳房向中间挤的乳罩绷成的,她的脸上带着 一种调皮的笑意,她的眼睑涂得一片青黑,眼睛很大,嘴唇薄而大,笑起来如同一 朵大丽花开了一样,显得非常鲜艳。“装璜?你认为我是一个室内装修师吗?”她 笑了起来,“我在中国呆过六年,我在上海有一个民间艺术品公司经销代表处。你 呢,是个行为艺术家?”“我?”我一口气把那杯干马提尼酒喝了,一块小巧的冰 块卡住了我的喉咙,但它很快就又从我的喉咙里滑了下去。“不,我搞油画、装置 和拼贴。 我没有弄出什么新玩艺儿,全是模仿西方大师的东西,比如包依斯和沃霍尔, 就是我的思想上的导师。即使是在大便的时候我也在想着他们俩。”我笑了起来, 我又去抓了一杯矿泉水在手里。我这会儿却在寻思首先我应该吃饱,其次我如果能 够和哪个女人躲在暗处吻上一会儿该有多好,比如和埃伦,躲到通向二楼楼梯旁边 的一间小屋子里去吻上一会儿那该有多妙!我就缺两样东西,食物和吻!一种是为 了应付我那不停地痉孪的大肠的,一种是为了滋润我那在城市的压榨下日益变得干 渴的心灵的。 “喂,埃伦,你很漂亮,不过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我太饿了,我还没有吃晚饭 呢,我得吃上点儿什么,我不能总是在喝呀喝的。我必须得吃上点儿什么。我饿得 已成了一条空麻袋了。”“空麻袋?”埃伦感到我所作的比喻很有趣,“你有这么 饿?”她说着,一边拉着我朝这间屋子的深处走去,嗬,原来所有的食物全都藏在 屋子里最暗的地方。我这才发现这间屋子好像是一种六边形的屋子,如同博尔赫斯 笔下的某篇小说中的某个房间的布局。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首先吃到的是 一种甜点,那种比豆腐还嫩的甜点最上面的一层咖啡粉把我呛住了,我咳嗽了半天 才缓过神来。然后我就开始消灭那些腊肠、火腿肠和各种烤肉,我吃得非常开心, 我尽量叫自己不发出声音,可那声音还是很大。这时候我在到处找秦颂,可我看不 见他们。嘿,这顿饭也许是我平生吃得最饱的一顿饭了,你想想看,有八个小时没 有吃饭会是个什么滋味。埃伦瞪着有点儿吃惊的眼睛看着我狼吞虎咽. 她倒很开心, 我示意她也来一点儿,可她表示已吃过了。呆会儿我吃饱了就会去吻你的,我看着 她想着,自己就乐了起来。我当然不会放过餐后水果。我吃了整整一盘的西瓜片, 才觉得我这一顿饭接近了尾声。 “吃好了?”埃伦在一边饶有兴味地问我,看到一个饿鬼进食对饱食无忧的人 来说总是一种乐趣,我想,我把嘴擦干净,又要了一杯红葡萄酒打算用以漱口,便 和她走到了屋子的另一个角落,“埃伦,我觉得我一看到你就觉得和你特别亲近, 好像我们早就认识了似的。我怀疑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了你。”我就这样大胆地胡言 乱语了起来。 “你爱上了我?这太快了,我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你恐怕更喜欢你自己吧。 我们可以先谈谈生活,比如我很想知道像你这样的中国流浪艺术家是怎么生活的。” 埃伦不笑了。她不笑的时候一点几也不漂亮。 “你这会儿看上去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埃伦,我知道你喜欢中国,因此同样也 会喜欢一个中国艺术家,对吧?要是说到我自己,我是不久前刚从大学里毕业的, 我二十六岁,我辞去了工作从外省来到了北京,在一个像美国黑人居住区那样的地 方租了房子,画画儿,偶尔卖掉一幅我就会靠那笔钱生活上几个月。我现在不画了, 我一直在做拼贴作品,我打算做上九十九幅拼贴,每一幅拼贴都由中英文的报刊杂 志构成,我以此来表达中西方的交流碰撞这样一种意念,并且,在每一幅拼贴上我 都拓印了古代生殖崇拜岩画的交媾图,以此暗喻中西方交流实际上是一次做爱过程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你觉得怎么样?”我离她又近了一点儿,我真想揽住她 的腰和她说话,我看来很喜欢她的那曲线分明的腰。她生过孩子吗?西方女人保养 得真好,你一点儿也弄不明白她到底有多大。一个经过化妆的西方女人至少可以掩 盖其实际年龄十岁。 “可你们中国艺术家为什么总要跟在西方的后面?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之 后又是波普艺术、行为与装置艺术,你们能不能完全用你们自己民族的艺术语言来 表达?比如你们的各种民间艺术品,我看就特别有想象力和美感。”她说。我回答 她:“关键是得找到一种与世界交流的共通艺术语言。 比如他妈的波普艺术吧,西方有,中国也有,但中国的表达了中国的社会现实, 是具有民族性的,可我们只有用波普艺术这种世界共通的艺术概念才可以进行共时 性交流,对不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气恼地说,并已同时一下子就揽住了 埃伦的腰,“埃伦,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不对?”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 种单纯的柔情,那是任何一个好女人都具有的东西。 于是我便朝她吻了过去。我们之间火花一闪!两个人的嘴唇顿时像磁铁一样牢 牢地吸住了。这一刻,我感到了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都在旋转,我感到了我的头很晕。 我的脑海像大地上的缝隙一样一下子炸开了,滚滚的岩浆从地球深处滚了出来…… 这绝对是春天的气息!这是吻中之吻,是最绝妙的电流。我品尝了夏天里最温 柔的春天里的泉水,感到了清凉。海盗号太空船在火星着陆时拍摄的一万多张照片 中,可以清楚地看见火星上有一尊尊石头人像,而且还有金字塔,无人宇宙飞船还 在金星上发现有二万个城市的遗迹,有一个庞大的公路网将这二万个城市连接起来。 在这一刻我几乎穿越了时间的隧道,在太空中穿行,我可以看见太阳系所有的星球 在自转与公转,而人类,或者其它高能生物也都在这些星球上有生活的遗迹。可是 人类的历史到底有多长?为什么玛雅人全部都失踪了?他们为什么会整座整座地放 弃那些他们营建已久的地球上最先进的城市,最后突然地在地球上消失?他们的历 法为何如此准确,并且每一个建筑都喻示着宇宙的星辰方位与秩序,帝王的大事记? 为什么他们的石碑上还记有发生于九千万年前和四亿年前的事?那时候就已经有人 类在地球上活动了?为什么在中美洲,还从用做宗教祭把用的金字塔中发现了蓄电 池和变压器,不锈钢和太阳系合金模型?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发现一大批树干被金属 锯锯倒,可这些树至少已躺在那里达二亿年之久了。在美国科罗拉多州一个矿井中 发现了一块人的头盖骨中有一枚长四英寸的铜箭头,而此银矿已有几百万年之久了。 在南非,一个矿工在岩石中挖出了一大堆金属球,可地质学家说这些金属球是二十 亿年前的物体。对十只有几千年金属冶炼史、几十年电器发明史的人来说,这一切 意味着什么?考古与化石证明,四千年前地球上有了彩色电视机,五十万年前就有 了电器,数百万年前就有了金属,而两亿年前同样也有!这说明了什么问题?这说 明了地球人是周期性毁灭与再生的,由于宇宙的运转,造成了地球上生物的周期性 灭绝,生物圈还在太阳系中从一个星球转移到另一个星球,如此循环转移,生生不 息。而太阳系和宇宙同样有四季。地球上的四季只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太阳系 的四季、银河系、河外星系以及总星系的四季周朗则更长,五百年、两千年、三万 年乃至五百万年、两亿年……由此构成了宇宙中的大小四季!而地球,在现在恰好 处在大春天!正如同我与埃伦那个深深的春天般的吻一样。在宇宙大四季中,在我 和埃伦共同处在这同一个时空中,地球正当大春天!一个多么美妙的季节,在这样 的宇宙大四季的大春天,全球到处都因大洪水而海洋化,但一旦到了大夏天,地球 上将变得海枯石烂,人类就将灭绝!地球上每过六百五十万年就会换上一个季节, 可那他娘的离我们太遥远了!在我和埃伦接吻的这一刻,我感到我飞行在宇宙当中。 这是真正春天的感觉,哪怕我们无比渺小,可春天带给我们生命个体的感觉是难以 磨灭的。即使到了大冬天,所有的东西都已调敝,那我也值了。我感到头晕,我和 她像热水中的负一样在喘息着,我紧紧地抱着她。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身体变得 僵硬了。 突然,有人唱起歌来了,是歌剧《卡门》序曲,那声音就像密西西比河在月光 下静悄悄地流动,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酒杯碰撞声、说话声、人们走动的声音 全都静了下来,埃伦用力和我分开,我们都有点儿不能自持。 那时灯光似乎显得亮了一些,这使我得以看清屋子里所有的人,他们全都像中 美洲某个帝国举行晚会时的人物,如同雕像一样静止了三百年。唱歌的人正是H 国 大使馆女官员克丽斯,那个如同H 国草地上最美丽壮硕的一头奶牛的克丽斯,她胸 部的起伏犹如一个巨大的风箱拉动,她的声音充满了热情和海浪,犹如西班牙无敌 舰队在大海上狂奔,当真是波涛汹涌。埃伦握着我的手,我们斜靠在一面墙上,头 上就有一盏灯,在仔细听克丽斯演唱。可是我听不懂,我忽然为自己置身于这样一 个地方而感到烦恼,我明白我真正的处境,到了深夜,一旦我从这里走出,重新踏 在中国的土地上,踏在北京的大地上,我仍然是一个穷困艺术家,大约剩下五百元 现金的穷困艺术家,我还拥有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就是这样,我一共就只有这 些,再加上一个破旧不堪的理想,而从六岁我不再穿开裆裤的时候开始,我就怀揣 着理想这类玩艺儿了。可我母亲对我的设计则是希望我成为一个电子工程师,因为 她觉得靠着这样一门手艺我永远都不会饿着,我想我母亲是对的,因为我现在真的 挨饿了,原因就是我没有成为一个电子工程师,而是成了一个艺术家。 可我起码还拥有大地。拥有大地的人有多幸福!我还拥有天空,空气,花朵的 颤栗,城市高速公路上的噪音和尾气污染,即使那轮夜空中的月亮是铁制的,我同 样也可以拥有它的反光。谁可以声称拥有在夜晚朝黑暗狂吠的狗叫声?哈哈,我可 以声称,我还拥有了高楼大厦之间的峡谷风,拥有在火车站看巨型广告牌电视的权 利,如果我愿意,我会坐在地铁车厢里不出来,然后就让地铁一直在这座城市的底 部穿行,此外我还可以自由地歌唱,或者自由地听人家歌唱。比如这会儿我就在听 克丽丝歌唱,她的歌声让每一个人的胃和十二指肠在翩翩起舞。然后,她唱完了。 我和埃伦在鼓掌,接下来气氛变得热闹了起来。我看见秦颂和安沫表演起了行 为艺术“盲人摸象”,也就是用布把眼睛蒙起来,朝一架旋转的地球仪走去,摸着 了哪个国家,你就说是象的哪个部位,以此来判断这个国家在巨象一样的地球上是 象屁股还是象蹄子。玩这类花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无聊透顶,因为秦颂无非是想表 达这样一种观念,在今天全球都在走向对话与融合的今天,每一个国家、每一种文 明都是地球这头巨象的鼻子、屁股、大肠和小肠以及耳朵、内脏什么的,共同构成 了一种血肉联合体,面对着同样在宇宙中孤独生存的命运。那是在一首贝多芬的《 月光奏鸣曲》伴奏下进行的活动,埃伦忽然把嘴凑近了我的耳朵,“我们跳个舞吧。” 我当然愿意了。我拉住埃伦的手,跳起了可以称之为贴面舞的两步,我们像两个有 情人那样跳了起来,因为在月光下除了跳舞还有什么可干的呢? 我闻得见埃伦身上那种地中海型的香水味儿,埃伦,一个苏格兰裔的H 国女人, 一个民间文化的鼓吹者、一个个子很高但很性感的女人,此刻她就在我的怀里,在 一个贫穷的中国流浪艺术家的怀里,你想想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接下来的场面变得有些混乱,有人喝醉了,在房间里撞来撞去,而这时有人在 制作一种叫做“爬行动物”的装置艺术,这是一个非常年轻漂亮的蓝眼睛女人,她 的一切都是小的,她把一大堆报纸放在洗衣机里洗,然后把它们堆在地上,把另一 部分甩到了墙上去,看上去像是密密麻麻的蜗牛大军正打算从地上全都爬到墙上去, 叫人不寒而栗。凡是有艺术家的地方就有自由意志!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这 样。埃伦和我交颈而立,在跳着月光下缓慢的巫术舞,或者也许是为了祈祷鸡蛋早 一点儿孵出小鸡而进行的仪式,我忽然害怕埃伦喜欢上我,因为出于自卑与自尊, 我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当然我喜欢她,可一旦她要整天和我呆在我那间散发着鸡 舍味儿的房间里,我同样也受不了。 我弄不明白我为什么来到这里。这都是婊子秦颂干的,这个长得更像是女人的 男人让我进入到一种尴尬的两难境地。其实我完全可以找个小酒馆好好喝上一顿, 然后惜着酒兴和犬吠之声在家里做拼贴作品,我可以一个人尽情享用我的孤独。可 是秦颂!这家伙非要把我拖到这里来参加一场可有可无的酒会。当然,出于卑微的 目的我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吃上一顿,可只要我吃饱了,我的所有的自尊都会立即 复活,变成了某种孤傲。我恨这些养尊处优的人,他们过着我所想象的另外一种生 活,他们普遍幸福,他们有钱而富足,他们不过把艺术当做某种装饰或者手艺,他 们每天都能吃饱,然后再打着饱嗝去画画儿或者修剪草坪,不是吗?我愤怒地想, 这一刻我真想把埃伦拿在手心里捏紧,从根本上讲,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在这 一刻觉得和埃伦相距万里。这是一条真正的鸿沟,谁也无法逾越。 我觉得无法再跳下去,我想走,但我一时找不到秦颂,不知道他跑到了哪里, 我拉着埃伦坐下来,要了一杯烈性龙舌兰酒,喝了起来。埃伦说:“你为什么要喝 那么多的酒?你就不能少喝一点儿吗?”可我已经把一大杯喝下去了。不一会儿, 我就喝晕了头,在我的眼睛里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在转动,可我已经听不见了。 那天凌晨,我和秦颂、安沫又被送了出来,酒会结束了,可我却昏昏欲睡,我 想以黑夜为床,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我就睡在黑夜的大床上了,因为我是黑夜的 儿子,我睡在了一条波涛汹涌的黑夜的河流之上,并顺流而下,越漂越远,漂进了 睡眠。 后来我听说埃伦到处找我,只是我躲了起来。我不想再见到她,因为我其实惧 怕真心和真切的东西,后来她就离开了中国。现在我伸出右手,一种忧伤全面地涌 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