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北京真的太美了!当我和秦颂站在一家五星级的饭店顶层,向东望去,可以看 见我们居住的村落向远方的大平原延伸而去,那辽东大平原上空升浮起一层尘埃, 那是大地真正的面孔,而且,大运河也是在向东的方向,只是我们现在看不到它, 可我们看见了那大平原上像海洋一样弥漫过来的野花,黄色的、红色的,真的是像 海洋一样铺展过来,如同一面美丽无比的花毯,一直铺到了北京的脚下,一直铺到 了我们的脚下,铺到了我们的睡梦里。如果往西看,我们可以看见无数幢崛起的高 楼大厦与立交桥,以及遥远的隐于雾气之中的西山。那里是皇家园林!多么浩大和 宁静空旷的北方大地,一个有王者之气的地方!而我们就靠着这种空气在呼吸!靠 着这种自由清新的空气领略了北方的神秘与诗意。你看那每一朵野花都是一张梦幻 似的脸,在随时准备着扑过来吻我们的脸。 在夏天的气息将近的时刻,我和秦颂不禁为大地深处泛起的深邃的气息所述醉, 感到了人生的短暂与美好,我要记住这一切,我发誓要记住这一切,哪怕我仍旧挨 饿受冻,但是我却能真正自由地呼吸这些东西。 那个印第安人像穿行在越战时的越南小乡村中,他那警觉和怀旧的目光让所有 的乡间野狗都感到害怕和畏缩。我记不清是哪一个早晨,那个满脸大胡子的人就找 到了我们,当时在梦中我正被那无穷无尽的野花所缠绕不休,那一阵阵狗的奇怪的 呜咽声吵醒了我,我一出门就看见了他,他一个人站在林子旁的一条大路上,像在 回忆青年时代的人那样眉头紧皱。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一个印第安人,他那种独 特的脸型和长相告诉了我这一点,而且他脸上还有一种巫师才有的表情,他穿着有 点儿花花绿绿的麻制品衣服,已经很旧但却鲜艳如初。他一定回忆起了他的越战经 历,因为我看得出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硝烟。他的目光从那一排挡着我们的篱笆那边 望过来,然后忽然他笑了,我也笑了,我们共同找到了一种东西,那是一种可以称 之为浪游的东西,在我们的眼睛里闪烁。“嗨,朋友,过来!”我大声地对他说, 于是他就朝我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势就像走在丛林里一样,他那眯起的眼睛有一 丝笑意。然后隔着篱笆,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这一刻,那些从各个村舍旁聚 集过来的野狗一齐冲我们摇动尾巴,发出了一阵阵的呜咽。 我立刻去找到了秦颂、冯月、摄影家严河,以及正在到处申请打算重新包装北 京古旧建筑的何香草小姐,这是一个长得挺胖的河南妞儿,因为都是流浪艺术家, 我们从来都不去招惹她。听说村子里来了个印第安人,这些流浪艺术家们都非常高 兴,在大幕将黑的时候,我们一起聚在行为艺术家冯月的屋子里,桌子上和地下摆 的全是酒。那个印第安人一看见酒就高兴了,他自己选了一瓶二锅头就喝了起来。 他不懂中文,但他的英文不错。一坐下来我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大家立刻就说起 了电影《与狼共舞》,难道你是美闷大陆仅剩的印第安人了吗?我叫钢·荷拉,这 个长头发印第安人对我们说,我当然是美洲大陆上最后的印第安人了,只是我已经 被彻底城市化了,我懂得了在城市中如何生活,但我参加过越战!你们看我的枪眼! 他撩起来那件印第安人制的陈旧而又鲜艳的衣服,在他的肋骨上有一个像死去的肚 脐一样的枪眼,那是一个越南小孩子打的,我们把一整座村庄都摧毁了,只有一个 小孩拼命在稻田里跑动,我追上去,只是为了向他说话,可是他却在我靠近他时给 了我一枪!他说。喝吧兄弟,我举起了酒杯,我们是兄弟,我一见到你就知道我们 是兄弟,你一定他娘的走遍全世界了吧?我问钢·荷拉,他的脸已让烧酒烧得通红, 我是到过全世界,我去过南美洲,我见过那里的大山大河,以及一天就可以长出一 座热带雨林的土地,我还去过非洲,见过那里的狮子与青山,驼鸟与落日,大平原 上的落日!我在中亚的沙漠腹地见过在沙漠上跑得比汽车还快的蛇,然后我就来到 了中国。我听说了北京也有流浪艺术家,我就四处找你们,我听说你们住在一个接 近野花的地方,我就到处找那些野花,然后我就沿着城市的边缘地带,沿着那条发 臭的河找到这里啦! 我喜欢这里,钢·荷拉说,我的名字就是“浪游的猎人”,我喜欢这个肮脏的 像越南的山村的地方,我喜欢这个可能突然会跑出来一个小孩冲我开上一枪的地方, 我原以为找不到你们,可我还是找到啦!我以为只有野狗向我呜咽,可是你,他指 着我的鼻子,正好站在篱笆后面朝我微笑。然后我们都在渴酒,何香草就坐在钢· 荷拉的旁边,她像个男人一样在喝着酒,看上去她和我们一样喜欢这个印第安人, 这个叫“浪游的猎人”的男人,他的刀削斧砍一样的黄脸让我们觉得我们同宗同族。 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酒,因为我心情愉快,然后荷拉唱起歌来了。他唱的全是印第 安人的歌,那些古老的歌曲像米酒一样滋润着我的心。我透过酒杯中荡漾着的酒波, 几乎可以看见印第安人所有的血泪史,那是白人践踏美洲大陆的时代,印第安人在 抗击中退却,在退却中消散,一个种族就这样被击败了,只是成了书上和传说中的 东西。 他的歌让我内心沉痛,而尤其是冯月的这间小屋子里,到处都充满了压抑人心 的摆设:墙上挂着的是他从马路上捡来的被汽车压死的死猫,他把它涂上黑色颜料 后挂在那里,那个东西真让我恶心。在墙角,挂着一只真正的从街上捡来的肮脏的 抽水马桶,锈迹斑斑而且骚味扑鼻,在东面大墙上他挂着一排十二幅他的《波普美 女》系列画,他把一幅幅美女挂历全部重新用黑笔画过,使她们全都变成了丑女人, 在咧着老女人阴道般的嘴唇向你微笑。而且,到处都是涂成黑色的东西,像磨盘一 样紧紧压着我们的心。在这样的环境中听那个印第安人唱他的民族被毁灭之歌,我 的心情别提有多压抑,我真想把这一切个都砸个稀烂,我的确想朝艺术的脸上吐上 一口唾沫,因为它让每一个人都发狂。 钢·荷拉揽着何香草的腰,而这时安沫也从外面溜了进来,坐在秦颂的边上, 我最喜欢的人就是高更!他一个人决裂了家庭,放弃了变成一个银行家的可能,一 个人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上去作了一个“幼稚而粗鲁的野蛮人”。我和他一样! 我也来到了北京,来到了北京边上的小村子,小丛林里埋伏下来。冯月说,冯月的 胡子上挂着的都是酒,可他有一个好老婆,一个当地区文化馆馆长的好老婆,这使 他有钱在这里呆下去“像高更那样生活”,可谁他娘的都知道,这已不再是一个梵· 高和高更的时代了,这是一个信息的时代,在个时代里,任何一种时髦艺术都会在 极短的时间里被报纸、电视、杂志、广播、信息高速公路、复印机、传真机和电话 传播得五花八门,随处可见。什么东西都是可以被消费的,被大众享用的,梵·高 永远都不会再有了!每一个人都是过程,而不是结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夜晚 的空气扑进来,清新无比,我们都喝醉了,互相搂着说胡话。谁都在说自己是中国 乃至世界上最前卫的艺术家,谁都在笑或者哭。让我们搂在一起,成为兄弟,成为 一个家庭吧!我们于是紧紧地拥抱,钢·荷拉哭了,他喃喃自语lremember ,I remember, 我一定会记住这一切,我永远都在走,我没有家,我一直在路上,但在路上我就会 有朋友,他的脸上涕泪滂沱。我要记住,在那辽阔的原野上,这一群人向远方走去 …… 当第二天一大早,他从何香草的屋子里出来,迎着徐徐升起的太阳和狗叫声朝 前走去的时候,我们都站在那条乡间的土路上送他走。我们和他都不知道最终会走 到哪里去,可我们必须要走,然后他就与阳光混合起来,我们看不见他了。 冯月长着一双豹子一样的大眼睛,送走了那个印第安人他就把自己剃成了一个 光头。他出身农民家庭,上过大学后也是留在一家学校里教书,可没过多久他就辞 别老婆和孩子只身一个人来到北京。他想开创一个全新的天地,我们都想开创一个 全新的天地。当九十年代以女人扑向金钱的速度来临的时候,每一个人的欲望都被 激活了,每一个人都打算过自己想过的那种生活。每一个人都有做梦和梦想成真的 权利!这是冯月要对每一个人说的。这几天都是有着好天气的好日子,我们的心情 都很快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了伟大的目标我们在踏踏实实地生活,从不惹 事生非。 “吃饭了!”一声女人粗砺的叫嚷,宣告了又一个中午的到来。顶着白花花的 阳光,我们十几个人每人都拿着碗,去村东头那对缺了两颗门牙的胖大姐那里吃午 饭,我们每人每月交给她几十块钱,从而可以吃到她为我们做的一顿午饭。我排在 秦颂的后头,他扯着我的耳朵,“嗨,明天晚上英国著名艺术家乔治和吉尔伯特要 来看我了,我给你玩个绝的。乔治和吉尔伯特,你知道吗,就是那对用照相技术将 他们俩的全身像或者半身像放进他们每一幅作品的英国艺术家。去年他们在北京搞 过一个画展,特别轰动,比在他们之前的德国写实派画家伊门多尔夫和今年夏天在 北京举行的米罗画展与夏加尔画展都有意思。他们也算是活着的大师,他们今天要 来看我表演啦!”秦颂真的像是一条兴奋的狗那样舔着舌头。该轮到我打饭了,我 把碗伸过去,一下是菜,一下是两个馒头。可那菜只是白菜炒豆腐!“这怎么能行? 连点油水都没有,就连一条狗还要啃啃骨头呢!”我大声嚷嚷,秦颂、冯月也和我 一起朝这个长着雀斑的胖女人吼叫。“我们交的钱都到哪里去了?都夹到你的大腿 里找不见了吗,我们要吃肉,要吃肉!”一个人尖叫着,他下流的腔调顿时让刘大 姐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就你们交的那点钱,连买鸡饲料都不够。喂了母鸡还下蛋, 可喂了你们,你们全都拉成屎了,你们能干什么? 有这吃都不错了,要不然,再交钱来!”她像母夜叉那样冲我们叫了起来。 我们骂骂咧咧地走开,我们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手头原来剩下的五百元 钱中,我又花了二百元,然后剩下三百元我存入了银行死活也不会再动它了,否则 我太对不起阎彤了。她总有一天要来北京,我至少可以给她买上一条裙子或一件上 衣什么的,我们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朝各自的屋子走去,我在进屋的时候刚好把我碗 里的饭吃完了。我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这一时刻我格外想念我的女友阎彤,我想 念她那毛茸茸的小地方,她紧贴着我时的温暖与柔情蜜意,被一个疯女人爱上了是 我所痛苦的一件事,我不知道我最终会怎么样,也许又变成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小 丈夫,一个标准的中国男人,尽孝道与义务,终日被妻子和孩子所缠绕,并且劳作 终生。但我会吗?躺在那里我像一具死尸那样一动不动,我会那样吗? 门外突然有人暄哗了起来,好像又来了一群印第安人似的,一群孩子都在嗷嗷 叫着,我躺在那里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我又坐了起来,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 我立刻走出了屋子,我看见村子里很多人都走出来在看热闹,在这些人当中,一群 孩子正跟在冯月的后面,他的光头闪闪发光。他全身一丝不挂,但他的身上好像爬 满了什么东西,我仔细地看上去,发现他身上爬着的竟全是苍蝇,我想他一定在身 上涂满了蜂蜜或者鱼的内脏水,只有这些东西才最招苍蝇。这是一件什么样的行为 艺术作品呢?我弄不明白。在他的身上,苍蝇密集得一巴掌都可以拍死二十只,我 想他一定在厕所里坐了十分钟才出来。他做这样一个带有自虐倾向的行为艺术作品 是要表达什么呢?我还看见其他艺术家们也站在人群中,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秦颂 跟在他后面不停地拍照。一群小孩大声地叫嚷着,我旁边站的一个老头说:“这可 真是作孽呀!这可真是作孽呀!”那些迎着冯月走过来的村子里的姑娘媳妇都吓了 一跳,然后立刻羞红了脸,赶紧向一边躲开了。冯月就这样义无反顾地朝前走着, 谁也不能阻挡他,当然谁也不会阻挡他,除了警察。可这会儿没有警察,冯月就一 直朝前走,我们所有的人都跟着他,一直来到了村旁的一个大水塘,然后他就一直 朝池塘里走去,那发臭的河水慢慢地淹没了他的膝盖、腰部和胸脯,然后在池塘的 水面上漂浮起一层死苍蝇。 他为他的这件作品准备了一个月,可警察根据举报,到他住的地方,把他那令 人压抑的东西全都从墙上扯了下来,并且将他送走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送成他,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都看到了他门上留的条子:“我还会来的! 我还会回来的!我去去就回来!”这是行为艺术家冯月留给我们的纸条,他他 娘的还有可能再住到这里来吗? 当有人想当叛逆者的时候,那么每一个人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上帝,来对他进行 审判。在一个贫乏的时代里,用乱棒去打死那些出格的人,是唯一可干的事,而且 棒子上连鲜血也不会沾。 当冯月被迭走了之后,我们才怀念起他来。过去有好多天,我都不太喜欢冯月 的阴沉与极端,颓废与激烈。我想他现在所具有的一切生活信念与他的童年有关系, 他是个湖南人,湖南多雨的乡村山地造成了他阴雨连绵的压抑性格,在一次和我喝 酒的时候,他忽然大谈起他家旁边的坟墓起来,他说自己从小就生活在这些坟墓旁 边,每天大人都给他讲这些死者生前的故事,这位他长年累月生活在一种人鬼不分 的鬼幻气氛中。他经常边听边看,可以看见那些鬼在那里进进出出。在牛存无比贫 乏的童年时代,与鬼魂交流成了他最用心的功课,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些死者的大军 是如何增加的,他记忆中飘着的内色丧幡和失去亲人的鬼哭狼嚎成了他记忆之中的 一笔重彩,他就是在那时形成了极端的态度,他一直想做一个破坏者,“破坏一切 现存的东西,”他说,“只有破坏才有建立新标准的可能。”但实际上任何东西都 是有历史的继承的关系的,每一次破坏性的革命都会使过去积累的东西荡然无存, 所以破坏者最危险,是完全可以与魔鬼等同的人! 冯月走到哪里都把反叛的气息带到哪里,他去年在中央美院进修时每画一个模 特,他都要用自己对光与影的理解把那漂亮的女人体彻底拆解,变成了一堆人肉垃 圾一样的东西,弄得那些以中国美术传统的正统自居的中央美院的教授们看了他的 画大为恼怒,恨不得立即把他从课堂上赶出去。但他还是自己卷起铺盖走了,在很 多时候他从来都是个识趣的人。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冯月,我们谁都不知道他会浪游到哪里去,总有一天他会一 鸣惊人的,我想。 我们在夜晚等待吉尔伯特与乔治来,秦颂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过于激动,从某种 程度上讲,我不喜欢他与那帮外国佬过从甚密,这会叫他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 都成为了洋人的附庸,这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是致命的。但秦颂有一点是我们所喜欢 的,那就是他非常聪明,那是一种真正的聪明,而不是一种小肚鸡肠。他和我呆在 他那像闺房一样充满了暖色调的小屋里,向我抬起他那双美丽的眼睛,一刹那之间 那眼睛里掠过了一种忧郁。这就是秦颂的性格,情绪化,飘忽不定,一会儿这样, 一会儿那样,一会儿忽然自高自大起来,可转瞬之间他又认为自己狗屁不如,这是 一个多重性格的人。而他的女朋友安沫今天不在,他把她赶到哪里去了?她又在制 造新的铁笼子打算把自己再关起来吗? 然而就在这一时刻,门外传来了汽车停靠的声音。门开了,安沫的头挤了进来, 她下巴上红色的“小阿根廷地图”胎记清晰可见,原来她是去接吉尔伯特与乔治先 生去了,他们两个英国人走进来的时候,屋子里顿时换了一种气氛。吉尔伯特与乔 治都戴着眼镜,穿着深色浅竖条纹的意大利版型的小领子西装,并且都扎着领带, 雪白的衬衣领耀人眼目,他们属于那种标准的绅士。以前我可从来没有见过绅士, 在中国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绅士,中国的暴发户大部个个粗俗得拿脚指甲剔牙。总之 第一面我们都很喜欢对方,一阵寒暄介绍之后,秦颂的行为艺术就开始表演录音机 里放的曲子是平克·弗罗依德的《墙》,这是一首著名的带有梦幻和神秘色彩的音 乐,它本身就不规则,犹如一架夹满了木块的钢琴发出来的·这时候秦颂在音乐的 伴奏下赤裸着上身,目光恍惚在他屋子里的这一面墙上摸着,那面墙有六米长,秦 颂就这样在这面凸凹不平的墙上摸索着什么,口中喃喃自语,但谁也听不清他在说 些什么,他在墙上找到了一个小缝,就把手伸了进去。这时候看上去他的表情已非 常的恍惚,似乎进入到一种超感状态中,我们全都屏住呼吸,看他会怎么样。他目 光述离,将目光定在了天花板上,然后找了个椅子站上去,在天花板上细细地摸, 直到最后他摸到了一条裂缝,他就又把手伸了进去,血一样的东西从天花板那条缝 隙中流出来,洒了他一身,也洒了一地。我们都被一种恍恍惚惚的超感的状态所迷 醉,从而超越现实进入到一种梦境状态中。这个时候秦颂的眼睛半睁半闭,他都快 要昏厥过去了,好像他进入到一种自我催眠的境界中。我上前把他抱了下来,并且 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像死人一样冰凉。吉尔伯特与乔治都走了过来和他握 手,吉尔伯特说: “这是我在中国看到的最好的行为艺术!”秦颂终于从他那种华丽的忧郁中回 转了过来。他开始讲他的创作主题,即性与人的关系,性是人与人最直接和重要的 关系之一,“我是热爱人类的,我每一件行为艺术作品,都表达了我热爱人类这样 一个观念,我不希望人类互相残杀。”送走了吉尔伯特与乔治,夜变得更深了,每 到夜晚,我们的思维就变得空前地活跃起来,我们坐在一起聊谁最怕什么,秦颂说 他最怕警察,我相信这一点,因为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出现了警察形象,甚至有 一些做爱的恋人暴露在枪管的威胁之下。秦颂为什么会那么惧怕警察?难道他以往 的生活与警察有密切的关系? 可我琢磨行为艺术卖不了什么好价钱。你只能卖掉你的观念,可观念是元形的 并且随时都在变化,所以还是得以布面油画为主,要不然我们就得饿死了,谁想在 这里被饿死?我高声嚷嚷,谁也不想被饿死,大地在黑暗之下漂浮,我真的不知道 它能把我带到多远。 有一天我们的村落又来了一个自由艺术家,他叫徐义。他是一个四川人,有一 双秀丽的女人才有的眼睛,就连他说话都有一股不可爱的奶气,但他的眼神中却有 一种孤独,一种狂大才有的那种孤独。这类人也成了浪迹天涯的自由艺术家。他告 诉我们他找厂我们好久·他起先在圆明园住了一阵子。发现那里的人鱼龙混杂,于 是他就在其他人的指引下来到了这里。我们住的地方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他刚来 北京时连一分钱都没带,下了火车他就傻了眼,所以他来北京的第一个月是在公共 汽车底下生活的,白天他走街串巷,在公园里和街头力行人画肖像,每幅十元,可 后来他总碰到竞争者,于是他就把每幅画由十元降至五元,结果遭到了同行的一顿 暴打,他逃出了公园,发誓再也不给那群狗娘养的画肖像了。他还干过擦车工,每 天他都拎着一个红色塑料桶,在这座磨盘一样的城市的加油站旁边找个地方站住, 然后挥舞着手中的一块巨型抹布,他擦一辆车可以挣到五块钱,有一大他一共擦了 五十辆车,后来他连做梦都在擦车,他发现自己这样下去可不行,那非得疯了不可。 自从在公共汽车场里被一个看车的老头发现以后,他连公共汽车底下也不能住了。 每天,只要他一出现在那个电车和汽车并排停靠的地方,那个老头儿就以冲刺的速 度跑过来,内向的他立即吓跑了。 后来他就改住公园了,有一天他住在东单公园的一片树林里。突然有个男人把 他弄醒了。那个男人告诉他他盯了他一整天,一直从北海跟到了东单,他告诉徐义 他爱他,因为那人是个同性恋,这下可把徐义给吓坏了,他活这么大可从来没有遇 到过同性恋。在北京,据说东单公园常有同性恋在逛悠,在一些地铁车站的厕所里 也有同性恋在活动、可这叫徐义感到害怕,他告诉那个人他不是同性恋,他理解同 性恋但他自己不行,他从心理到生理上都接受不了这个,可是不行,那个男人非缠 住他不可,他瞅了个空子拔起腿来就跑,这一夜他是睡在一家医院的太平间旁边的。 他不停地对我们说他是想做毕加索的人,可每一个浪游到北京的流浪艺术家都 认为自己是毕加索、凡·高、高更、卢梭、米罗,或者随便哪一个大师、但也许他 们连一条虫也不是,只不过是个流浪汉罢了。我经常这样想,因为我有时候比较清 醒,因为我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腹泻头晕,便秘流脓,社会制度己允许每一个充满欲 望的人去释放他们所有的欲望,因此每一个人都在于着自己想干的事,包括把自己 硬往死去的大师身上靠。 不过无论如何对徐义我们是接受的,因为他是那类童年遭受过不幸的人,他五 岁丧父,七岁母亲改嫁,于是把他交给了他爷爷奶奶,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 月黑风高,他摸黑起来用一把菜刀砍烂窗户逃出了家门,去寻找自己的母亲。阴冷 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故乡的山岭连绵无穷,到处都是树影和鬼火在闪动。可他一点 儿也不感到害怕,他终于在那样一个夜晚回到了他母亲的旁边。再大一点,他发现 母亲总是受到他不得不叫爸的那个人的欺负,终于有一天操起菜刀冲着朝母亲大骂 的后爸冲支……那年他十二岁,刚刚开始了成长,“从我第一次开始遗精开始,我 就觉得我应该像个男人了,可我怎么都不像男人,我总是显得过于单薄和柔弱。” 这家伙几年前考中央美院的时候,专业课过了可文化课没有过,于是他就打算从非 主流艺术渠道发展。这可是一条充满了艰年的道路,但徐义并不感到害怕,就在今 年夏天,他四处筹资,终于等到了五千块钱,然后在中国美术馆举行了展览,并且 他也搞了一个行为艺术。他身穿白布,头上捆着一个纸筒,身体被捆绑着,躺到一 块黑布上,一直到挣脱了为止。这时他朝展览用的一块红布爬去,跪在上面用墨抹 在脸上还在那块布上写了字,然后又用笔在脸上写字,他后来把那块红布上的名字 剪下来送往世界各地。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异常神圣,完全进入到一种自我狂恋的 境地,可每一个观看的人并不知道他在于些什么。但他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行动, 行动。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天,另一个艺术家钟星忽然向我们吹牛说他一分钱没花就嫖 过一个妓女,那是有一天他在王府饭店附近,一个女人向他搭讪,听说他是艺术家 后就把他领到自己接客的地方,那是一间阴暗的老式楼房。让他彻彻底底地嫖了一 回,而且一分钱也没收他的。这一切仅仅因为他是一个艺术家!也许这是有可能的, 可在我看来,钟星过于压抑,我认为他只是一个敢于自读的人。我敢打赌他都没有 勇气朝妓女的两腿之间看上一眼,倘若那个地方冒出点儿热气他就会吓个半死,尖 叫一声逃走了事。他充其量是一个自恋的人。 在我们的村子里,每天都人来人往,尘土从空中降落,缓慢地掩埋大地。 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分子,卑微地活着,所以,他们任何一种在同类看来离奇或 是出格的经历都不过是卑微的,相对于地球每六百五十万年彻底地毁灭一回,所有 人类要征服自然,要成为“大师”的梦都是狗屁一样的玩笑。整个人类如同一只笨 拙的甲虫,宇宙的手将它轻轻翻上一个个儿,它就再也翻不过来了。所以,从这种 意义上讲,我理解人类的一切奇谈怪论与行为。我充满了悲悯地打量着地球上的人 类,在黑暗的太空中他们那么喧哗却又那么孤独地向前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