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决定去找一份工作,在没成大师之前,这是可以保证我不挨饿的最佳办法。 我上街买回了《人才市场报》、《北京晚报》、《精品购物指南》、《为您服务报 》等各类花花绿绿的报纸,在这些报纸的缝隙中寻找可以被我于的职业。我一度想 象自己可以当一个看门人,或者是某个仓库的守夜人,但现在我不再打算那么做了。 我翻着报纸,从各色征婚广告、租房启事以及妇女卫生用品的广告缝隙间寻找我所 满意的职业,忽然有一条信息叫我非常感兴趣: 欲聘一位家庭美术老师,每周授课二至三次绘画,周薪面议。 然后是电话和联系人喻红小姐。我兴奋异常,我立即给这个叫喻红的小姐打了 个电话,我们很快就谈定了,每周教三次,每次五十元,这样我一个月至少可以挣 不低于六百块钱!我高兴得都快疯了。听电话中喻红的声音有点熟,是那种养尊处 优的女人的声音。这个女人好像是属于那种有闲阶级的女人,不然她怎么会有用心 要学画?在这个人的每一分钟都被挣钱的念头驱使的时代里!一定是一个附庸风雅 的小女人,我想。在电话中我们约好下午我去她那儿跟她见面,她在电话中像火车 站问询处一样详细地告诉了我去找她的路线,果然不出所料,她就住在华侨树,一 个华侨成堆的地方! 可放下电话,我就有点儿犯愁了。我真的弄不明白我会给她教点什么,也许教 点素描她还能接受,可如果教点儿别的,比如各种材料,装置、观念以及行为艺术, 那她可就一点儿也吃不消了。对那种女人,现代艺术和后现代一如果真有他娘的这 种说法的话,绝对是野人于的,与她所认为的艺术失之千里,但不管怎样,我捞到 了这样一个工作,我首先会为此而感到高兴的。 吃过午饭,我又睡了一觉,然后我就出门了。我的心变得晴朗多了。我走在通 往三环高速公路的土路上,迎面碰上了“天蓝色神经末梢”乐队的主唱盖迪。我发 现他的脸上好像掉了一层皮,我有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他似乎变得更瘦了。“你 去哪儿?”他问我。我们俩都骑着又旧又破的自行车,这种自行车浑身到处都在响, 只差一点儿就散架了。“我找了个工作,”我说,“去给一个小妇人教画画儿什么 的,你从哪儿回来的?我有好久都没有看见你了。”“我刚从西藏回来。”他突然 变得忧郁了,“我的女朋友已经死在那儿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来听我唱歌吧。” 每一个人都有他正在纠缠不休的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坚强些老兄,晚上见!” 我就立即又走了。我现在只想早点儿见到喻红,然后给她上一课,因为我手头又没 有多少钱了。我做的那些拼贴,秦颂拿去给几个加拿大人看过,他们有人想买,但 我一分钱还没见着。我已经与秦颂商量好了,我的作品只要他帮我卖掉,所得的钱 我们就对半分,对这一点我绝对说到做到。 我将自行车扔在那条发绿的河水边,踏上了一辆去二环路地铁方向的公共汽车, 然后在一个地铁站口下了车,就钻进了地铁。在地铁里,我发现每一个人都绷紧了 脸,每一个人都非常孤独,像一个个小小的空间一样。这可能就是人类的象征,人 作为个体越来越孤寂,只有回家和电视相处他们才会感到安全。我不喜欢身处这样 的环境,这只能使我感到害怕,我不喜欢和一个人面对面站着却一句话也不说,我 这个人和别人面对面站着就想说话,这种欲望几乎是无可阻挡的。地铁大约在地底 下穿行了十分钟,经过了四、五个站,我才下了车。我要去的那个华侨村就在二环 路的边上,一个非常好找的地方。我从地底下钻出来,才松了一口气。每一回坐地 铁我总有一种下地狱的感觉,我是和那些无穷无尽的万分拥挤的亡灵在一起。 我看见了华侨村那几幢富丽堂皇的大厦,它们站在那里异常挺拔庄重,周身是 一种褐红色,所有的窗玻璃都是那种带反光的幕墙玻璃构成,我走到它跟前,整理 了一下我的衣服,我觉得我的头发和胡子都太长,这使我看上去像个传统意义的坏 人。我走进二单元的小门. 在门厅里的小房间里有一个老头儿坐在那里,他立即用 警察一样的目光打量着我,我说我找302 室的喻红,他立即按了眼前的一台电话。 在电梯门旁边的墙壁上有一个送话器,那个老头儿用手中的电话说,有人找302 的 喻红,那个送话器就传出了喻红的声音: “让他上来吧!”多么动听的声音!我欢天喜地地蹦人那高速电梯,这幢楼一 共有十二层,可保安与防范如此之严密。我在三楼停下,走出电梯刚刚在走廊中露 出头,有一个屋子的门开了,露出了一个女人乱蓬蓬的脑袋:“到这儿来!”我走 过去,那么这就是喻红了,我突然发现我见过她,我绝对见过她,只是我想不起在 哪儿见过她了。一进门就有一条北京蝴蝶犬向我冲了过来,发出了干净利落的吠叫 声,我有点儿怕狗,我从来没有怕过乡间土狗或者是牧羊狗,但我对各种宠物狗却 怕得要命,这类小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咬你一口,而我太高它又大小,我连打它 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门关上了,“我们见过面,对不对?”喻红笑着对我说,她今天的穿着非常随 便,无非是一件白色的大T 恤衫,和一条西装短裤,我在她家的巨大的客厅里的美 国“肯特”牌木椅上坐下来,顿时想起来不久以前我在由极迪斯科舞厅里见过她, 当时元聊至极的我和一个外国小伙子争风吃醋,打了一小架,而她则是个观众。可 她那天显得非常端庄,我那天一点儿也不想理她,我记起来了,可当时她非要和我 说话。 “我当时好像不太礼貌,”我说,“我当时有点烦,就一个人先走了。 你为什么想学画?说真的我的确不知道从哪儿教起,我不是那类学院派,那类 正统的家伙。”我这才有功夫打量她的家。这是那种最新结构的房子,客厅非常大, 有四十多个千米,放着书橱、古玩柜和沙发以及巨型盆栽植物,好像是龟背竹之类 的东西,墙上还挂了些壁毯什么的,屋子中间也放有一小块名贵的中亚地毯,那条 狗正在那儿跑来跑去。其余的地面全由光滑的花岗岩铺就。这的确是一个富人之家, 这种房子至少也值个七、八十万块钱。 她把那只小狗招呼过来,一边给她喂猪肝一边看着我,“那天你说了一句我附 庸凤雅,这句话可叫我恼坏了,我想我还非得附庸风雅一番不可。于是我就登了个 招聘老师的启事。我希望自己能画画,结果上门应聘的竟是你,这可够巧的。”她 诡秘地笑着说。 我有点儿无动于衷。我想我既不会成为一个好老师,而她也不会成为一个好学 生,这是我料定的事。她的确是个颇具姿色的小妇人,被男人滋润过的那种小妇人, 我忽然看见前面一个小木柜上有一排永动器,于是我就过去把它们——地拨动起来, 那些永动器就都疯狂地动了起来,这才是世界本来的面貌,永远地在动,我笑了起 来。“我把这儿当成我的家了,不介意吧?”我转过身对她说。 她正注视着我,“这样最好,我们本来就已经算认识了。”我觉得她好像对我 过于热情了点儿,这我从她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这样可不太好,一个老师与他的 过于热情的学生发生一些绯闻,可太没意思了,我想。“你先生呢?”我问她。 “他在公司忙他的生意。他要到很晚才回来。他总是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那保姆呢?你总得有人陪你聊聊天才好,一个人大天这样呆着哪儿也不去,不烦 吗?”“保姆让我赶走了。说起保姆我就生气。她是个安徽来的小姑娘,一见到我 没几天,就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也会过上你这样的生活。只要我不在家,她就会偷 用我的所有的化妆品,有时候她能一口气煮十个鸡蛋,然后吃掉五个,往垃圾通道 中扔五个——她就这样对待我,只是出于穷人的妒忌。而且她还很关心我的生活, 只要有人给我打电话,她都会竖起耳朵听个没完。只要看见我与别的男人的正常交 往。她总会有一天在我和我老公之间弄出是非来。现在的人怎么这么坏?”她说, 她站起身去关正烧着开水的煤气炉。 “因为你是富人,很简单。”我说,“咱们什么时候开始?现在吗?”她看着 我,从厨房里又走回来,递给我一只芒果,是一只金黄的芒果。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都行,我买了一大堆的画具,不过,我看你倒可以在我这 里先洗上一个澡,你去洗个澡吧,老师太脏了学生也会变得邋遢的。”“好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足足有一个月没有洗澡了,“那我现在就去洗澡。洗澡间在哪 儿?你的屋子像个迷宫。”我剥开了那只金黄的芒果,它就像禁果本身一样好吃。 我很快就吃掉了它·然后,我冲她笑了笑,进了洗澡间。她家的洗澡间可真大,约 摸有十五平方米,有一个巨大的浴盆,还有淋俗设施,以及高级抽水马桶、大镜子 和各类洗漱用品,地面和墙壁上铺的全是洁白的瓷砖。白得像某种牙齿一样光洁闪 亮,我在抽水马桶盖上还发现了一本《西蒙·波娃回忆录》,这是那种六卷一套的, 我想象喻红一边坐在马桶上一边看西蒙·波娃的形象,不禁笑了起来,这实在太可 笑了。有闲阶级的女人只有在有了钱之后才会安心地坐在马桶上读《西蒙·波娃回 忆录》,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们从来也没有解放过和背叛过什么。 我快速地脱掉了衣服,把水放满了浴盆,然后我就钻了进去,我很快活,我大 概有许久都没有洗澡了,我想我走路时身后一定拖长了一条气味线,犹如某种狼迹 一样,留下一种血腥气与尿臊气,当然我身上肯定还有一种颜料气息。如果我今后 一直决定用牛粪来作为我的装置艺术的材料的话,那么我身上还会有一种牛粪味儿。 不过总而言之我发现用牛粪来作为解释世界的一种方法、一种材料简直妙极了。世 界等于牛粪吗?那么每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都如同插在那牛粪上的鲜花。我让泡 沫溢满我的身体,别提有多舒服了,我很久没有放松了,世界像个弹弓,每天都拉 得很紧,它随时准备把我弹出去击中目标。躺在那个很宽敞的人俗缸里,我想再躺 上一个人也完全可以。 我突然想着喻红和她老公也经常在这个大盆里共浴的吧?我为我的性幻想而兴 奋起来,于是我加重了擦洗身体的频率。 我洗完了澡,还换上了一套全新的内衣裤,一套全新的内衣裤!那是附庸风雅 者喻红给我准备的,为的是让我干净一些!主许哪儿有了女人哪儿就自然会干净一 些的,她们天生就是一种净化器,净化口臭与精液,并孕育白胖胖的未来的婴儿。 我钻了出来,可那条宠物狗又朝我扑了过来,它那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总盯着我, 我很害怕它。喻红正在喂它吃猪肝,“它总是只吃猪肝,其它的它都不爱吃。不过, 我刚刚改变了主意。我要换一种宠物养养了,你洗好了?”她持了一下头发,漫不 经心地问我。 “洗好了,我简直放松极了,整个身体就像在顺着骨头往下滑。你说你要换一 种宠物?一只猴子?”“不,”她笑了,“也许一只穿山甲。我喜欢穿山甲,我曾 经吃过穿山甲来着。”“你疯了,它会把这栋楼穿透,然后跑到地铁里去的,再说 它还是个丑八怪。”“不,它只能在土中穿洞。对于混凝土,它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咱们开始吧。”我们布置好画夹什么的,我首先给她讲光与影,以及素描的基本常 识,那些都是我在大学一开始时学到的东西,我想我得努力地教她,不然我肯定在 一个月内吃不着几次肉。我这会儿可真是个好老师,围着她跑前跑后,指指点点, 我发现她悟性很好,而且已经有一点底子了。她告诉我她原来画过钢笔画儿,那天 她不一会儿功夫就画好了一幅静物,就是各类教材上通常见到的那种花瓶、水果什 么的无聊玩艺儿。我说不错,你画得还挺好,你真聪明。由于靠她大近,我可以闻 见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奇异的吹气如兰的气息,让我一阵阵头晕,我一边给她 讲那些该死的光线、比例、角度,一边在想象自己如同一只飞翔在花海上的蜜蜂, 被花粉的气息彻底弄昏了头,一头栽了下去。可不一会儿,喻红就觉得累了。“这 东西我得天天画下去吗? 真干已巴的。”她指了指桌子上的花瓶和水果。 我琢磨她还挺有悟性的,忽然我突发奇想,我说那我们来点儿有趣的吧。 我叫她弄来了宣纸——为了打算学画画,她好像自己已经把所有的绘画用具都 买齐了,那些画布、颜料足够我画上四年,而且一天也不用停。这就是有钱的好处。 我先取出来一张吸水性稍差一点儿的纸,往上洒了几滴墨汁,然后立刻用嘴去吹那 几滴墨汁,于是那几滴墨汁就在我的嘴巴的吹动下向前爬行,很快的,一棵虬枝举 天的老树就在画面上出现了,这叫我和她都很开心,于是喻红重新被调动起了兴趣, 她也吹了一幅画,但由于没有掌握好力度,结果她一下子就吹出了一幅芦苇,然后 她吹出来的尽是些灌木丛,永远都不像一棵树,可这使她非常开心,于是我们弯腰 哈哈大笑着,一边又猛地吹画。 这种用嘴来画画儿的办法叫我和我的“学生”充分地感到了乐趣,于是我们就 吹了下去。到后来,喻红很快就掌握了嘴上用力的诀窍,这犹如拍马屁一样,你必 须得用力得当。她后来吹出未一棵很好看、很枝繁叶茂的树,而且由于墨汁的效果, 好像那些树权间还藏了无数只小鸟,在欢快地叽叽喳喳地叫,她的悟性简直好极了, 受到了我的赞扬,她的脸蛋儿立即变得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西红柿。 我想我很快就会教给她用手边的一切东西来进行艺术品的创造的,我又拿起了 一支毛笔,随便蘸了墨汁,铺开一张大纸,然后就在上面甩了开来。 那些雨点儿一样有规则的墨汁在纸上慢慢地洒开,我又上去胡乱又刷又甩的, 不一会几出现了一幅感觉很热烈、很有动感的抽像水墨画,我把它命名为《教喻红 作画》作品第一号,这又叫喻红感到有趣,她尖叫着用她的小手握住一杆大毛笔, 也在纸上甩来甩去,直到那些圆圆地涸开的墨汁像大大小小的蜗料游满了全纸,或 者变成了跃动的星星,她才住手,一开始她甩得既没有章法,也没有布局,可后来 她甩得很到位,结果她把最成功的一幅“作品”命名为《朱温梦中的星空》,送给 了我。我想她也可以称之为一个艺术家了,因为她进步得比我还快,比我快多了。 “我觉得这种作画方法倒不错。”她的确很开心,但现在我不想警告她这只是雕虫 小技,因为真正的艺术是与心灵有关的,她所用的材料和颜色都极为简单,一个艺 术家的心灵就是与大众不一样。我想她永远也不会有一个艺术家的心灵,有一颗纯 正女人的善心就不错了。我后来又给她讲了一些我们的事,就是那些流浪艺术家的 事儿·她很感兴趣,非要缠着我去看盖迪的演出,于是我答应第二天带她去,去棕 桐滩酒吧。临走前,她递给我一张硬挺挺的五十元人民币,我接在手里:“这钱可 真好挣,只是陪你玩玩,我就挣了这么多,我这大有点儿……”我甚至还有些局促 不安。 “你使我明白了艺术就是自由表现。这太重要了,艺术就是自由,对吧?”她 有点儿兴奋,她的胸脯一直在起伏着,像有节奏的海浪。此外她还给我送了一大堆 颜料,这够我画一阵的了。今天我真他娘的高兴!我洗了一个澡,换了一套全新的 内衣内裤,还闻到了久违的吹气如兰的女人的气息,以及在宣纸上玩闹了一回,靠 这我就挣了硬挺挺的五十元! 我拉着喻红的手推开了那吱呀作响的“棕榈滩”酒吧的大木门。这是在第二使 馆区边上的一条街上的一个地下酒吧,深约四米,得顺着台阶一直钻到山洞里去。 我在约好的地点等待喻红来到时天已经黑了,因此当我们钻入到那酒吧里完全像是 钻人了地狱。这家酒吧是模仿美国西部风格的样子建造的,大约有一百多平米·像 一个不大规则的地下仓库。我们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有一股凉飕飕的气息 扑面而来。喻红有点儿紧张,她说她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她说话的样子好像这 里是虎狼之穴。我告诉她叫她谁也不用怕,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舞池里有很多人 正在跳迪斯科,声音像打雷一样乱响。喻红穿的衣服有点儿太正式,她穿了一件露 背式的裙子,就是那种黑色的拖地长裙,这使她看上去太正经了。不过她可能真的 就是一个正经女人,虽然我对她还不太了解。我在四处找盖迪,找他的那一头长发, 不一会儿我就看见了他,他的“天蓝色神经末梢”乐队的四个人正靠着吧台在喝酒, 一边静静地打量着舞池里的人。但我想他一定看不见我、因为这里太他娘的黑暗了。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抱着一件乐器,吉他、电贝司和摆在一个松木桌子上的一堆烂鼓。 他们待会儿就要演唱了,他们会唱一些什么歌? “那边站着的那个,又瘦又高的那个长头发小伙子,正喝着一杯扎啤的家伙, 就是盖迪。”我指给喻红看。 “那个吗?他好像有一脸的愤世嫉俗,”“他女朋友刚刚死在了西藏。她女朋 友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我曾经见过,她和盖迪都从小长在北京。可有一天,那个 叫卢梁的女孩却突然相信起了来世,就一个人去西藏了。于是他也跟了去,在西藏 到处找她,等到他终于在通向西藏神山冈仁彼钦的路上的一个小村落中发现了她, 那时候她已经得了伤寒,快要死了。后来她就死在了他的怀里。”我这么猜想着说。 喻红听着,觉得好像这一切都不可理喻。而实际上,汉文化与藏文化在本质上 就是不一样的,汉文化注重现世,以一种实用理性来指导人生,而藏文化则注重来 世,一切现世的活动都为了来世在运转。这是两种不同形态的文化。可一个汉族女 孩,突然相信起来世,并且去西藏追寻神山并去朝圣,这的确叫人感到吃惊,我远 远地看着盖迪,内心百感交集。 我是几个月前在美术馆旁边的一个小花园里碰见他的,那是我们的第一次会面, 当时我去中国美术馆看了西班牙艺术大师米罗的后期作品展,我非常喜欢米罗,他 那童趣盎然的绘画作品上布满了星星和精灵,在他笔下,一切都具有了跃动的生命。 他的后期作品显得复杂和深沉了,并且色调也用得凝重了,看完米罗画展后我垂头 丧气,因为面对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心灵我只感到自己的卑微,我狗屁都不如,于是 我神思恍惚地在大街上遛来遛去。我忽然听到一阵歌声,那种歌声声音很激越,真 纯,带着一丝沙哑。我走了过去,发现在旁边的小花园中,很多人都围着一个人, 那个人就靠着一棵树,在那里大唱其歌。那个人一点儿电不入,长头发,手中抱着 一个吉他,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口琴,他就在那里旁若元人地唱着,唱的好像全是他 自己写的歌,因为那些歌我肯定是第一次听见的。很多人在周围或坐或站地听他唱· 我也坐在那里,这类流浪歌手在北京大多,我想,可没过多久,我就为他的歌声中 所含的纯粹的东西所打动了。那是一种属于青春的东西,带有一种强烈的叛逆与渴 望的东西;好像要撕破喉咙那歌声自己喷薄欲出似的。我默默地坐在那里,心里在 想着我会不会与这个人成为朋友。他唱完了两首歌,我看见我对面坐着的两个穿牛 仔短裤的催壮美丽的美国妞站起来,在他面前摊开的衣服上丢下了三毛钱。而与此 稍后,一个十七、八岁的中国女孩则跑过去扔下了二十块钱!那么我呢?我摸出了 一张五十块钱的票子,走过去递给了他。我一直在听他唱歌,直到所有的人都走掉, 他才收拾东西,对我说:“哥儿们,一块去吃肉吧!我请你吃五十串新疆烤肉!”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们都喜欢上了对方,只是他比我小一些,因而显得更为 激烈和青春气。再后来我就把他动员到我住的那个边上铺满了野花的村子里去了。 盖迪属于那种永远都遗世独立的人,他身上夹杂着多种气质,但他总是透露出与世 俗社会的格格不入。他最爱说的话是“去你妈的!”他说这句话时让一切都滚蛋的 气概叫我钦佩,每当我说这句话时总是有所保留,因为我总是在为下一顿饭而绞尽 脑汁,可他却可以一下子砸掉饭碗,什么都滚开,离他远远的。几个月来,他在九 十年代各摇滚乐队中渐渐地露出了头脸,这次去西藏他又带回来一个鼓手,他说那 个二十四岁的藏族哥儿们的鼓声可以叫男人的阴囊和女人的乳房一齐跳动个不停, 并痉挛在一起。崔健之后的摇滚乐队泥沙俱下,可很多狗娘养的音乐评论家对他都 很推崇,他对音乐的出色领悟的确令他技高一筹。而且我知道他还有一条神秘的通 道,通过这条通道他可以弄到欧美所有最新版本的磁带。 盖迪是北京人,却从小打架斗殴,不听父母管教,从来没有合过群。从小学到 中学,他的每一张家庭通知书都是偷来由他自己填上的,否则看过成绩与操行评语 他父亲非打断他的双腿不可。他十五岁就逃出家门,干过各种职业,还当了半年的 海军,后来又偷偷跑了,因为他违反纪律,与那些漂亮的女兵谈恋爱。从此,他再 也未进过家门,开始了浪迹天涯,他打算当个服装小贩,可他后来又发觉那挺没劲 的。他扛过大包,当过火车上的临时乘务员。有一天他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的街头 发现了一个论斤卖的走私音带市场,他就买了一批去转手倒卖,可他自己却听上了 痛,摇滚乐中那种激烈、反叛与遗世独立并且带有浓烈的呼吸节奏的东西叫他惊呆 了,他开始喜欢上摇滚乐了。否则我会去强奸、杀人的!我体内奔涌着激情和愤怒 因子,他说,我必须要成为一个歌手,一个行吟诗人,并走遍大地。 他的确成了个行吟歌手,并走遍了大地、可他却依旧感到孤独。在现实之中, 他仍旧要为每一块面包而奋斗,可在理想中,他不想叫歌声沾上太多的铜臭。有一 段时间一个香港公司打算包装他,因为那个公司在此之前推出了校园歌手老狼等一 大批歌手,可盖迪却与老板合不来,他尤其不喜欢被包装,被制造成一种快餐面一 样的东西被大众消化掉,于是他又跟他们闹翻了。 盖迪的“天蓝色神经末梢”乐队的演出开始了!一阵扑天盖地的音乐的浪潮淹 没了我们,盖迪和他的鼓手,主音吉他手、贝司手上场了。那种鼓声叫我一阵阵发 抖,盖迪开始唱了。他唱的这首歌就叫做《卢梁》。他是为他死去的女朋友在唱这 首歌,这首歌声音高亢,音调激昂,直上云霄,一直深入到一种宗教般的纯净与撕 裂的痛楚中去了。喻红一把揪住了我的手,我们的心都被收紧,这简直是鬼哭狼吼, 是罪恶而又病态的低音部,是一万个酒杯在楼顶上砸碎,是含在嘴里的火花在滋滋 冒烟,是粪池中蛆虫的嚎叫,是大地在收缩,是天空中不停地向下扔着黑布,然后 盖迪砸碎了他手中的吉他,他把那些吉他的碎片抛向了我们,抛向了那些哭叫的人 群。午夜的河流上,这些人的面孔都在积聚和漂浮,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一棵树。 “卢梁——卢梁——”盖迪尖声嘶叫着,嘴唇仰向苍天,仰向黑暗的夜空和天花板, 他再也唤不回他的女朋友了,她已经上了天,或者已经转世成为一个簇新的人。 他永远地失去了她,而她,则成全了自己,变成了一个来世的人,一个簇新的 人。 我们却都还活着,是城市染缸里的红色蠕虫。盖迪走下台来,他泪流满面,我 扑过去抱住他,把他拉向一边。我们重新坐下,喻红已经为我们要来了两瓶二十一 年的白兰地。她真懂我们的心。可这会花去她多少钱?我不会去管了。我们就喝了 起来,听盖迪讲他的西藏经历: 那里到处都可以看见远处的雪山,白雪皑皑,永远不会消融。在那里生活的人 相信来世,在自然的阳光和风中走动,无比卑微,但又异常幸福,犹如一粒粒微尘。 盖迪找遍了拉萨的每一个街角和每一个聚集区,也没有找到卢梁。他白天睡觉,晚 上就在一个夜总会中唱歌。有一次他跟一个康巴族小伙子打起来,那个人差一点儿 杀了他,直到听了他的歌,那个康巴人才收起了刀子,说他是兄弟。一个转经的老 太太让他向西走,向朝西的方向走,因为在那神山矗立的地方,一切寻找都可以找 到源头和归路。他听了那个转经老太太的话,就来了一次向西的跋涉。然后他找到 了卢梁,她已经气息奄奄,但她笑了,卢梁笑了,她的脸上褪了一层皮,她对他说 :“我身体里的红线亮了起来。有人在对我说:“小米粒,小米粒。’风吹动月亮 的时候,我是那雪山之中最透明的小人。”说到这儿,盖迪泪流满面,我们都为生 命之中能令我们激动的东西所抓住了。我们不停地喝酒,喻红在一边一直担心地看 着我。但这时我对任何一个人都充满了蔑视,我同样也蔑视她。我被盖迪升华了。 如果我是一根大便,那么我也是黄金做的。我吃吃笑了起来,我体内的红线也亮了, 盖迪,我也要唱歌,我是一个……我跌倒在酒吧里,流出了鼻血。我这时发觉内心 积郁了无穷无尽的痛苦,我好像承担着人类的所有的苦难,可没有一个人帮我,没 有一个人!谁在扶着我?“滚你娘的!滚开!”我终于毫无惧色地叫一切都滚蛋了, 连盖迪也得滚,因为不想看到我比你更伤心。准在抬着我?放下来!把我放下来! 你们这群傻瞪羚!可有人把我放进了汽车。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土地在向 后走,我站在天空上,我呼吸到了一种吹气如兰的气味,我被一个人背着,他是谁? 我被准背进了我自己的屋子?我躺在床上,我像看着水波中荡漾的一朵花一样认出 了那张脸,它是喻红的那张脸,“滚汗,你是个臭女人,对不对?滚开!”我一边 呕吐一边说。我为什么会如此痛苦不堪?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