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阵风吹来,秋天就到了,这使得我走在街上就不得不竖起衣领。秋天比夏天 好过多了,因为在北方,秋天的天空会变得澄澈、高远和宁静,就像婴儿的屁股一 样干净,常常连一朵云也没有,秋天的到来使我感到生命短暂,使得我见到每一个 在这座城中里牛活的自称是“艺术家”的人都会说一句: “繁殖吧,母牛,生命短促啊!”这句话是伟大的小说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 独》中一个人说的,在小说中那个人一做爱他们家的母牛就不停地下小息子。你们 得加紧创造点儿什么,哪怕是个造粪机器也应该多吃点几,所有的艺术家们!因为 秋天到了,这是我对他们的秋天里的第一条告诫。 诗入周瑟瑟找到了我,他来找我是想和我一起去写小说的老K 家里上,他一直 自称是一位作家。可实际上,据我所知,作家在这个时代概念已经大为扩展,你可 以是一个广告同作家、企业报告文学作家、社会纪实作家、人文学科论文作家、公 文书信作家、报刊专栏作家、通俗小说作家和纯文学作家。可周瑟瑟却告诉我老K 是个全能型的,这几种新时代才有的作家类型他全都干过,而且,最近打算向纯文 学作家过渡了,他说他发现要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得写纯文学,得以小说和诗歌 取胜。按周瑟瑟的说法,老K 是一个名利之徒,就连他取了个“老K ”这样一个笔 名,也是为了和本世纪现代派文学鼻祖卡夫卡一个姓儿,并且与他笔下的一个人物 同名。可实际上,人世间的名利如同在大便上进行微雕,是毫无价值的,但仍有无 数个人趋之若骛。 我还没有给你讲过周瑟瑟在爱情方面的不幸,周瑟瑟绝对是一个善良并且有责 任的人,而且他对爱情的期待要严肃和高标准得多。就在不久以前,与他分手的女 孩是在大学读书的一个上海女孩。那个女孩非常喜欢他,她觉得周瑟瑟需要照顾与 爱护,于是对他百般爱护。他们在一起过了一年的恩爱时光,就在她快毕业的时候, 她的父母坚决反对她和他在一起,原因自然就是因为他是一个诗人,想想看,上海 人!中国人中最为精明的一族,从来都是精打细算的一群,如何能叫自己养了二十 多年的女儿被一个诗人给娶走,当然作为上海小市民的周瑟瑟女朋友的父母永远也 不会了解周瑟瑟的价值。 就是在荷马时代,还不是连小孩都会在盲诗人荷马的屁股上踢上一脚?卡夫卡 又怎么样?不过是一个保险公司的小职员,在公司和在父亲面前连大气都敢出。于 是周瑟瑟的女朋友——她叫孔琳——的父母立即在她回上海过年之际,给她介绍了 一个才留洋回来的、在上海万国证券公司担任中层管理人员的男朋友。你想想看! 嫁给股票经纪人,这才是最有用的。美丽善良的孔琳也认为父母说得对,就改变了 主意。 周瑟瑟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简直要疯了,可结局已定。换句话说我认为这是这 个时代的特色,交换——人与人之间的交换是最重要的原则,而精神、道德、良知、 善则像手纸一样被闲置了起来,就连擦屁股也得被人挑选着用。 看到周瑟瑟的那种颓丧的样子,我恨不得揍孔琳一顿,但我也无能为力。 我这次见到周瑟瑟,发现他的确有些情绪低落。我问他他那首长诗《喜玛拉雅 》写得怎么样了,他说:“进展还不错,要不要我给你背上一段?”可我说,“你 不是说,今天作家老K 家有一个小型聚会吗,我们到那里去看一看,应该有不少好 吃的,有成堆的火腿肠什么的!”说到肉食,我立即变得两眼发亮。我和周瑟瑟赶 紧出发,向老K 所住的地方进发。老K 今年二十八岁,住在单位刚刚分给他的一套 崭新的两居室里,自五年前老K 从外地一所大学分配来到北京,他就一直靠笔杆子 打天下。他至少换过三家报纸,最后落脚在《购物服务周报》了。这是一份有六十 四个版的花花绿绿的报纸,对开,全是各种社会新闻、文化新闻、生活新闻和购物 指南。而老K 这几年在北京的发家史,也是一脚一个泥印地向前进。起先他在一家 广告公司工作,最有名的代表作是“九九妇女乐卫生巾,妇女月月乐”之类的广告 词。一年以后,他又拼命为一家人物画报拉广告,并大写企业家报告文学,把那些 人小时候捡破烂攒钱都写上了,让一大堆企业家掏了钱,而且他为此还灭了西南与 茅台酒厂对着干的一家酒厂,足见其威风八面。很快他又摇身一变,成了社会纪实 类作家,去年出了一套四本“老K 社会纪实系列”,以写同性恋、歌舞女、打工妹 和城市重案著称于世,还假冒嫖客在北京各大饭店实地与很多暗娼搭了讪。与此同 时,他出版了一本叫做《男人的不幸》的社会学著作,靠这部以讨论男人阳萎的生 理、心理与社会环境问题的书他成了国际闻名的男性社会学专家,被请去欧洲转了 一圈儿,回国后就又像生蚤子一样地出了一本散文游记,净是他与各国要人名人搂 搂抱抱的镜头,传说他还吻过一个法国妓女的屁股,帮人家剃了阴毛,我想这同样 是可能的。不久,他就恋爱了,爱上了一位经他吹捧慢慢红起来的女演员,那个女 演员原来是某文工团伴舞的,但由于在一部电视连续剧中演了一个三十年代上海滩 的名妓女,走红了·加之老K 的生花妙笔一吹,她立刻翘起了屁股,后来连老K 也 不认了。 “就是嫖客还要排队呢。”有一天那个女人神气话现地对老K 说,这差点儿没 把老K 气死,要知道老K 至少在全国一百家报刊组织人发表了吹捧那个骚货的文章, 可那人一翻脸就不认人了。“你真是拔×忘义……”老K 一急,把一个女人骂他的 话转骂了这个女人,但只换来了一阵嘲笑声。拔了×之后就滚吧!她说。后来老K 又想通了,突然决定从中捞上一笔,他决定拍卖和那个骚女人的隐私,把他和她几 个月的通信与他记的极其肉麻性感的日记卖给了一个书商,结果这本书一下子卖了 几十万本,都快赶上《废都》了,一时洛阳纸贵,弄得那个女的在演艺界臭了不说, 还与他打官司,这下老K 当真是声名大震了。后来他发现市面上《王朔文集》、《 苏童文集》、《江浩文集》好销,于是也给自己弄了一套四卷本的文集,把自己的 性感散文、情书日记、广告妙语和学术著作以及社会纪实、企业家、名人传记一共 凑了一百二十万字,一次出齐,居然也卖了一万本,按版税百分之十计算,他又挣 了六万元!最近,由于市场上有几个台湾感性女作家的作品比如“席娟作品系列” 好卖,他也用“胡美丽”为笔名写了八本《廊桥遗梦》似的小册子,全部起了温情 脉脉的厚颜无耻的书名,一次推出,为此在大江南北的小书摊上又兴起了“胡美丽 感性小说热”,这是继金庸热、琼瑶热、三毛热、梁凤仪热、雪米莉热、汪国真热、 席慕蓉热之后的又一热,总之老K 冉一次从书商那里挣了一笔卖身钱。眼下,由于 他已经不折不扣地变成了名人,他立即在各报刊开设了十几家专栏,天天贩卖自己 的吃喝拉撤、衣食住行、愤怒、哀乐、辗转缠绵,成了个报纸专栏作家。由于最近 从周瑟瑟那里借去了《莎士比亚全集》与一套《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作品全集》, 他立刻在内心之中萌生了要拿诺贝尔文学奖的念头。凭什么我就不如马尔克斯?凭 什么我就不如黑女人托妮·莫里森?凭什么我就不如泰戈尔?他下决心向诺贝尔文 学奖进军,打算写史诗和长篇巨著了。他要写的史诗叫《循环啊,循环》,他想把 人类的一切都浓缩进去,总之人类就像个循环的垃圾场,自生自灭。他还想以北京 流浪艺术家为题材写一部叫《太阳的精子》的长篇小说。“在我看来,你们全都是 太阳的精子!什么是精子?精子是世界上最活跃的东西,精子是人类赖以生存与延 续的小虫子,它像蝌蚪一样在游动。只要有一茶杯的精子,就可以孕育五十亿人, 可以孕育出地球上所有的人!这就是精子的力量与作用。而太阳,则维持与掌握着 万物的生生灭灭。同样,艺术家!则是太阳的精子,你们像太阳的精子一样在大地 的胚胎和阴道中活动,并向人类历史与文化的子宫深处前进,随时都可能创造人类 文明的双胞胎,三胞胎和四胞胎!想想看,你们是一群太阳的精子啊!有着真正的 使命。因此,为了给西方文化殖民主义者一击,为了表达第三世界的文化处境,我 这次打算在评论家李双元搞的小范围的当代超前卫综合艺术大展中,朗诵我的长篇 小说《太阳的精子》第一章,借以向你们表达我对你们的深深的敬意。”老K 不折 不扣地说。老K 这番话是上次聚会时对大家说的,至今我对他的滔滔不绝仍记忆犹 新。 周瑟瑟和我钻出电梯,这是在一栋塔楼的八楼,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北京很多 的戴绿帽子的建筑,在夕阳余晖里放着光。我们敲了敲门,安装了新的防盗门的老 K 家门开了,迎向我们的是一张白胖的脸。嘴角还有一丝天然的嘲讽。“啊,周瑟 瑟,朱温!快进来,我正等你们呢。天一黑人就会都来了。快进来!”我们一脚迈 了进去。 老K 的小客厅里被装扮成了一个小型防空洞,在小客厅里,到处都是用炮弹壳 和子弹壳制成的工艺品,在客厅上方还用伪装网搭了个小小的天棚,在墙上贴的全 是作家老K 在射击游艺场玩射击时举枪的照片。老K 喜滋滋地给我们倒了两杯矿泉 壶磁化水,叫我们坐下。我是第一次来,向老K 说明要参观他的居室。于是老K 就 带着我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儿。他先叫我参观了大客厅,这间屋子装修高档,又有高 级的“发烧”音响,地上铺了漂亮的南美地毯,而且墙上安了很多可以使光线暧昧 不明的红灯绿灯。“这里就是我举行家庭舞会的地方,朱温你会跳舞吗?贴面舞怎 么样?”老K 问我。他穿着一套“鳄鱼”系列的衣服,可在我看来,这个牌子和其 它什么狗屁名牌一样早就臭大街了。“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跳迪斯科——胡乱地 扭来扭去就行。”我“说。 “迪斯科!那可更好了。不过贴面更有趣,你可随便地贴,紧紧地贴在一起。 上下都贴紧,这会更带劲,对不对?”老K 笑了起来,他的大鼻子也抖动个不停。 他又领我参观了他的卧室兼书房,果然像传说的那样,他的卧室中除了巨幅裸 女照就是用避孕套吹起的气球,在屋子里随处可见。有一排书柜,里面装满了各色 书籍,一个大写字台上堆满了稿纸,还有一堆色情杂志,有香港的和北欧的一些杂 志,我翻了翻,当真是触目惊心。这些杂志上的漂亮女人个个都向你叉开了大腿, 只会叫你恶心。“嘻嘻,我的卧室兼书房怎么样? 我必须得随时想到性,否则我就写不好《太阳的精子》这本书,我就写不好你 们。至少我要写几十个人的,我必须得力自己创造这样一个环境。你瞧,我还有一 张水床,那是专用来睡觉的。”他把那张水床指给了我看,的确是一张很大的水床。 “躺上去舒服吗?水一晃荡你是不是瞄不准目标了?”我问他。“哪里可能呢,我 是一杆老枪了。我百发百中。”他说。 我们笑了起来。我觉得老K 是一种俗到家的家伙。这小子比任何人都真实,他 干什么就是什么,从不装孙子装圣人,一旦想获取诺贝尔文学奖他也许还真能获奖, 这个时候谁也别骂谁。准的屁股不是脏乎乎的?我们回到了客厅里,发现周瑟瑟披 头散发,又趴在那里奋笔疾书了。“我又来了灵感·我得赶紧写出来,《喜玛拉雅 》!……”他一来灵感就像岩浆涌动一样,止都止不住地往外流。这也许就是天才 的感觉,因为一切归根结底都是流体,生命本身也是一种流体,什么都可以流动。 而正在这个时候,门被敲响了,进来了一位无比丰满的女人,她浓眉大眼,嘴 唇小巧并且涂得殷红醒目,她的乳房和浑身的肉都恨不能从裙子里蹦出来似的,可 她却有很不错的曲线,如同沙浪滚滚,她的睫毛很长,朝你一呼闪你会吓一跳,她 的脸部皮肤很白,整个身段很像某个大地主的泼辣的二太太。“吴丽美小姐,大象 广告公司的总经理,诗人周瑟瑟、艺术家朱温。”老K 介绍说。我赶紧过去捉住了 那只性感情懒的肥手。从那时起,电铃每过五分钟就响一下,又来了五个人,其中 两个男的三个女的,加上我们一共有九个人。老K 家的两室一厅一下子挤得满满的。 那三个女的有两个个子很高,在你面前活脱脱是两棵挺拔的白杨树,晃来晃去让人 气闷,因为她们至少比我高上一头。其中一个脸长得像樱桃一样甜润英美,而另一 个则显得呆一些,像一只长颈鹅一样四处张望。她们一个叫汪涛,另一个叫章雪梅, 都是一个医院的护士。护士要长这么高!保险会把那些残肢断臂的人吓得再断上一 条腿不可。而还有一个穿牛仔裤的瘦女孩,脸上有一种乖戾之气与冷漠的表情,初 看上去你一定以为她是一个阴冷症患者,连摸自己达到高潮都无甚兴趣的女人。她 叫柯漫漫,是那种在漫漫人生路途中一个能满足她的男人都找不到的人,这是后来 老K 在私下里对我说的,因为我想老K 也一定没有满足过她,否则他不会有这么大 的怨气冲我诋毁她。那两个男的其中一个叫做谭力扬,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 据说是一个部长的秘书,那两个像白杨树一样的姑娘就是他带来的。另一个是一个 记者,这人长得很像三十年代上海滩中的某个军统特务,可据说他是一个非常有名 的社会新闻类记者,曾弄得不少非法经营的大款再一次破了产,露出了光腚,并到 处扬言要宰了他。可至今他仍活得有滋有味,只是太像个特务了,一旦一个人长得 像特务,那他哪怕是再正直,你都会认为他是别有用心或者是声东击西。这年头每 一个人都在变得复杂与多面,立体与混浊。要想真正弄明白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直比在大海里捕到一条美人鱼还难。我们九个人像一大群鱼一样在三个屋子中穿 梭,那些女人无不为老K 卧房里的避孕套和色情杂志感到惊奇,在那里大呼小叫, 连一点含蓄都不讲,仿佛她们个个都是圣女一样。而吴丽美则和柯漫漫坐在一起, 两个人看上去是老相识,好像在谈论什么去美国、加拿大移民的话题。而周瑟瑟, 这会儿像一个乖孩子一样坐在她们俩的旁边,在听她们讲。据传说新西兰是一个人 道国家,哪怕你们是同性恋,只要出示了你们在一起生活过的证据,同样也能够移 民过去。同性恋!这是一个让人两眼放光的话题。我记得美术评论家李双元对我说 他在纽约参加过一次同性恋的大游行,有一天他和摄影家严河走在纽约的大街上, 忽然前面走过来了一个游行的队伍,而且每一对都是同性,这浩浩荡荡的队伍确实 把人吓傻了。李双元和严河观察了一会儿,决定冒充同性恋也参加一次他们的游行, 于是他们两个大男人也手拉着手走进他们的队列。“这个时候,如果大街上出现了 一男一女走在一起的场景,那绝对是不正常的!”李双元摸着他的胡子讲。这个世 界真的是非常奇妙,我想。老K 把他的客厅里的灯光调成那种极其暧昧的颜色,光 线很暗,他放上了一盘CD 唱盘,立刻有一种舒缓的曲子就放了出来,那种音乐犹 如做爱人的身体的柔软起伏。他打开酒柜,我冲过去和他一起倒酒。人们陆陆续续 来到了这间屋子里,在沙发和地毯上坐下来,男人们都端着酒杯,找个女人捉对儿 厮杀上了。老K 则和那个长得像樱桃一样的女孩在一起,已经搂着跳上了。他们贴 在一起。在灯光昏暗中我确信这就是贴面舞。 贴面舞!两张狗脸贴在一起,彼此朝对方的脖子上哈着腥气。男人们需要女人, 而女人也想紧贴着男人。部长的秘书谭力扬把手搭在柯漫漫的脖子上,深陷在沙发 中在胡说八道。而那个特务般的记者,和那个同样很高但长得像一只呆头鹅的女护 士在一起。一瞬间这种格局就定了,这多少叫我感到了滑稽,这可真叫捉对儿厮杀。 只有我变成了局外人,在一边无事可干。但一旦跳起来,我就知道总会有一个男人 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而其他的人则像洗过的牌一样重新组合了,一下又接着跳起来, 很快地,那个谭力扬搂着阴冷的女士柯漫漫进了屋子中央,也跳了起来,而“特务” 记者早已把他矮了那个女护士半头的脑袋抵在人家的胸脯上,像婴儿吃奶那样旋转 起来。我一直盯着周瑟瑟,我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他不喜欢这种人多又杂乱的 场面,他坐着不动,冷漠地看着大家。我身陷于沙发之中听着音乐,不知道该干些 什么。一些黑暗和忧伤在屋子里浮起来,包围了我。我这时发现他们这些舞动的人, 每一对舞伴都像一个双头怪物,两个身体相叠,在进行一种奇怪的仪式。这种仪式 是那种空心人的仪式,是那种城市空心人、空心的男人和女人为了表明他们仍想不 得不相信和需要对方才进行的仪式,以这种带有性色彩的温情脉脉和虚假“贴面” 来表达。贴面不贴心,这已经是一句老话了,我想,男人和女人各自作为凶狠的猛 兽,同样将厮杀下去。而这时短暂的“双头”联合,不过是为了互相靠近,去打探 对方的武器如何,或者去摸清对方的穴位与经脉,以便下一次一下子就将对手杀死。 我为我这绝妙的比喻与猜测所激动了起来,这时一曲终了。 老K 朝我走了过来,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吴丽美浑身丰满得像个肉蛋,跟 她在一起跳舞简直太舒服了,你跟她跳一个吧,快点几跟她去跳一个。 那种滋味非常好!”他兴奋得两眼直冒火花。这句话鼓动了我,我也在黑暗中 冲上去,伸出一只手请吴丽美跳上一曲,另一首曲子也响了。 这的确是一颗性感的炸弹!一颗肉感无比的炸弹,能把每一个想人非非的男人 都炸死,她的乳房,她的浑圆的胳臂,她的圆滚滚的腰和粗壮的大腿,每一处都会 叫你粉身碎骨。而且她的浓眉大眼同样叫你战栗。你在这种女人面前会变得元地自 容。我搂紧她的小胖腰,显得有些笨拙地跳着,可她却非常柔软而又随意,我的手 托住她的腰,那么她的下部就会迎上来贴住我的小腹,我的手搂住她的背部,那么 她那一对热烘烘的乳房就会压过来,叫我透不过气。这真是一个好舞伴!这使我增 加了对生活的信心。“大象广告公司? 听上去像是推销大象的。你们都干些什么?”我就在她耳边问她,我这句话把 她逗乐了,“我们就是把老鼠说成是大象的那种人,广告公司,推销,形象设计之 类吧。什么时候也给你做点儿广告?我听老K 说你是一个艺术家。 你的画卖多少钱一幅?”“我现在改做装置艺术了。我已经无法再在画布上画 什么了。你帮不了我的忙,不过,要是和我过上一夜,也许我会更高兴。”她拧了 我一把,“流氓!流氓艺术家!我经常在大街上看到你们这种人,留着长发,穿着 脏兮兮的衣服,浑身散发着恶臭在走路。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流氓!”“你不懂,” 我说,“你不了解我们的处境。”我不想再和她说什么,我只想沉到那一堆温香软 玉之中去,于是我便和她贴得更紧了,可我到头来又得到什么呢?这一支曲子完了, 我们的关系立即来了个重新组合,这次我的舞伴是那个长得像樱桃的女孩,我的头 也只到她的鼻梁,这使我和她在一起跳舞时感到非常的别扭,于是我就向她道歉, 她就不停地说“嗯,嗯,”以示她他娘的原谅我。原谅我!只是因为我太矮!我这 时候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我想把我内心的苦闷说出来,说给她听,或者随便 说给一个人听,而刚好我搂着她,那我就只好说给她听了。于是我从我的女朋友是 个疯子讲起,我讲到了我的梦想,我的流浪,我的艺术,我的贫穷。我恨不得连脚 指甲也抠下来给她!可她却一直在点着头说“嗯,嗯,嗯,嗯,嗯……”她心不在 焉地听着,眼睛越过我的头顶,在火辣辣地盯着老K 。我发现了这一点时已经讲得 太多了,我这会儿真是对她讨厌极了,一个只用“嗯”打发一个在倾诉着的男人的 女人一定是一个坏女人,我想,然后我决定不和她跳了。 她只像个塑料人,目光永远都越过我的头顶,在她的眼中,我是不存在的,存 在的只有老K 这样的骗子!我愤愤不平,去你蚂的吧!一个护士都可以蔑视我,这 是我从来没想到的。这一刻我感到了一种旷世的孤独。 我坐在那里不想跳了,我弄不明白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又突然想起来我是为 了来吃上一顿的,可到如今我只灌了点猫尿。我站起来到处找吃的,我跑到了厨房 里发现那里有半只烧鸡和一盘熏鹌鹑蛋,我立即猛吃了起来。 我一扫刚才的愤怒和忧愁,乘他们都沉浸在那种虚假的气氛中时我得把我的肚 子填饱。我一下子就把那半只鸡和一盘熏鹌鹑蛋全都吃掉了,这简直像变魔术一样, 我的眼前只出现了两只空盘,空空如也!我目瞪口呆,感到自己吃饱了,就又溜了 进去。我坐下来接着喝一杯葡萄酒,我发现他们每一个好像贴得更紧了,好像都想 陷到对方的肉里去似的。这太有趣了,我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想。忽然,柯漫漫在黑 暗之中像一团火苗一样朝我飘了过来。“我想和你跳。”她说,她这是在邀请我! 我站了起来,双手环在她的腰上,“你为什么想跟我跳?”我喷着酒气问她。 “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孤独。你离过婚吗?我离过。我结婚两年了,离婚也有一 年了,婚姻的滋味你尝过吗?它就像一双配在一起的鞋子一样叫我难受。我非得离 开中国不可,因为我在这里没法多生几个孩子,当然我并不反对计划生育,可我自 己不想计划生育,但中国需要计划生育。我想生上一大堆混血儿,黄白混血儿,整 天围着我跑来跑去,像一大群鸡!而我到加拿大或者新西兰就可以实现我的梦,我 真的受不了中国男人,他们肮脏、自私、虐待狂、虚伪、人格低下,我没办法和那 些男人相处。我的丈大就是一个伪君子,他总想叫我成为附庸,可这怎么可能呢! 我是一个女人,我可不是一只笼子里啼叫的鸟。什么一起奋斗,女人只挑现成的。 你自己必须得先成功,我还想……”和柯漫漫在一起,她吓了我一跳,原来她并不 阴冷,而是有一种强烈的倾吐欲,每个人都在找机会像倒垃圾一样倾吐自己,她就 像刚才的我一样。我一边听着,一边模仿着刚才那个樱桃脸护士对待我那样“嗯, 嗯,嗯,嗯,嗯”地点头个不停。 孤独!致命的孤独再一次抓住了我。就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那些大 江大河,也只为我一个人而展开,那所有的花朵只为我一个人而开放,孤独!这是 一种致命的致幻剂,百分之百的大麻,只会叫我傻乎乎地又哭又笑。我仿佛浮起在 黑暗之中,在那些人的面孔之上飘浮,孤独!我这一刻突然非常想念我的女友阎彤, 想起她白玉一样的面容,以及她发疯的样子。这一刻你在遥远的中南地区,那个多 雨的省份发疯了吗?只要我不在你身边你就会发疯,你仍旧在发疯吗?我痛楚地旋 转着,我想念着我的得了精神病的女友,我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在飞,我想看见她疯 狂幽深的深渊般的大眼睛,和她那雅鲁藏布江旁边的峡谷一样的子宫,我想念她, 我想蜷缩在我女朋友的肚脐上大哭一场,可她却不在我身边,她在一千公里以外的 地方,在慢慢地发疯。 -------- 泉石书库